那些难听的字眼一定不是出自明镜之口,而是养母气怒之下的心理呈现。明镜高贵典雅,教养极佳,就算动怒也不会说污言秽语。
但由养母的咒骂声中,却不难推断出明镜的戒慎和厌恶。
他想了很久,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却始终想不清楚。
他跟明楼一直是亲近的,从小就如此。骤然变成了罪过,一时之间,实在琢磨不透。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虽然对情爱没有多么深刻的认识,但或许隐隐间是有所表露的。所以会被阅过世情的眼看出端倪。
是期望过的。
想要一直待在一个人身边,跟他相谈,伴他笑语。
企图过甚,于是被视为僭越,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现在的情形,只证明了当年的一语成谶。
明家的铁闸大门已经打开,明楼站在内宅的大门前等他。
这身影跟小时候看到的是一样的,依然如同山岳,自有一种端正稳固的样貌,理所当然地存在在那里。一旦看到,视线便无法转开,自然而然地想去到他身边。
如果十二年前,便不自觉用这样眼神相望,那也难怪要被人视之为不堪。
虽然对明镜很抱歉,可是没有办法,不想错过。
他心中转过这些念头,但面上一些儿不露,只是平静地一步步走了过去。
一个人静立的时候,明楼默默想着这些年来的事情。
对于过年,他是不怎样指望的。年关只代表着岁月流逝,又过了一年,又老了一岁。
然而要做的事情还那么多呢。只希望时间流得慢点才好。
可这会儿,却希望时间走快点了,那么,便可以早一点见到。
几乎有一点度日如年的意味,要见到了,才能吁一口气。
明诚的样子他是见惯了的,但现在不是上班时候,他没穿正装,却又是另一番面貌。在寒冷雪夜里,简直有点惊心动魄。
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灰色的裤子,极为素净,领子里露出一片白色的皮肤。大衣剪裁修身,裹在身上,贴服地勾勒出一个柔韧的身体,纤细得如同柳枝。但腰背、双腿却都是笔直的,走起路来,是一种坚定不移的样子。形体荏弱不胜衣一般,态度却透出凛冽。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过来,眼珠又黑又润,莫名鲜妍。
明楼握住他的手腕,问“穿这么点,不冷么”
“不会,习惯了。”
烟花是好货,点燃之后,冒出了火花,却只有嘶嘶的声音,并不响,只是好看。
天空中燃起一朵牡丹,盛放到极致之后,雨一般的洒落下来。又一束火光升上去,变成了芍药。
接连几种硕大的花朵一朵接一朵地竞相绽放,像是不可辜负的好时光。
一整年殚精竭虑筹措不休,就只这一刻,短暂安宁。
动荡的岁月里面,活着是一件这么好的事情。
但明诚却有些支撑不住了。
明楼原本握着他的手腕,只觉得他忽然颤抖起来,像是有些站不住的样子,忙伸手抱住了,问“怎么了”
明诚知道自己是旧病复发,它来势凶猛地发作,像一片又一片的刀。若要撑也不是不行,但事后会更难过,便没有调动身体控制去强撑,借了明楼的力道靠住,气息略为不稳“也没什么,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就行。”
很疼,但他只抿住了嘴唇,并不出声,额上慢慢渗出汗来。
明楼想起他曾提过的后遗症的事情,高木留给他的馈赠看来应该就是这个了。
原来,他发作起来是这样的。那个人就算已经远走,留在他身上的伤仍旧悄然藏着,恒久存在,依然会不时冒出头来,要令他受难。
所有发生过的,都要留下痕迹。
他不是第一次如此痛苦,以后应该也还是会这样,只能一遍一遍地承受。
高木是那样犀利的猎手,他纵然扛得过高木的刑讯,但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明楼把他拦腰抱起来。
因为过年缘故,内宅门前一路都燃过了鞭炮,满地红色炮屑,一片喜庆。
抱着人走在上面,像是百年好合的仪式。
只是,以当前情形,自是不可能有什么旖旎心思。
就这么抱着,踏过了内宅前的长路,走过假山流水,打开一扇大门,穿越客厅之后,推开起居室的门。跟十数年前一样的一条路,只是中间已经横亘了太久的时间。
流年逝水,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
明诚仍是忍着的,就算疼得阵阵颤抖,也还是不发出声音,睫毛轻轻扑簌,渐渐 shi 了。
他能够忍受任何痛苦,一向如此。
但他单薄的身体是虚软的,莫名幼弱。
让人想起刚把他领到家里来的时候。
他小时候也是这样,沉静得几乎不像个孩子,就算几乎被虐杀,也是不言不语,从不诉说的。
若那时候没对他伸手,都活不到能够离开上海的时候。
明楼想及这一点,胸口蓦然生疼,不自觉地在手上又加多了一分力气。
没惊动任何人,明楼把他抱到自己房里,安放在床上。
他真的太安静了,纵然胸膛不断起伏,显然疼得紧了,也依旧只是喘息,一径忍耐着。
明楼坐在床边,伸手握住他的手。
修长柔软的手虚浮地落进掌心里,纤薄的一只手,骨头也是细韧的。明楼顺着指隙扣住,说“别怕,有我陪着。 ”
他虽然倔强坚忍,但终究是人的身体,会受伤,会疼痛。
这样受难的样子,仿佛一个静静的薄脆糖人,像是会化掉一般。
若他的生命力略低一些,只怕连如今相对的时光都不会有。
明楼双手捧住他一只手放到唇边,嘴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慢亲他,就像亲着自己的心脏。
在黑暗里走得太久,都快遗忘了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