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净拣她爱听的来说,编些明楼如何把她放在心上的故事,各种明示暗示,就算汪芙蕖去了,也仍旧有人心疼她。
汪曼春哭了又哭,明诚伸手,把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让她擦眼泪。后来,又哄着她服了点镇静剂,终于让她在车上睡着。
明诚到此时才吁一口气,感觉十分疲惫。
汪曼春是个满身血腥的刽子手,他不愿意哄她。
要编明楼对她的故事,他更不愿意。
他是个人,也会有普通人的感情。
但这是工作,没有办法。他叹一口气,打开车门走下去。
走进西餐厅,他先在大堂打了个电话为汪曼春订好饭店房间,然后,才去包间向明楼陈说情况。
明楼已经在梁仲春面前做够了样子,既用杀鸡儆猴说出脱了自己,又适当表现出了对梁仲春的鼓励和信任。见了明诚进来说汪曼春情况,正好借势出来。
明楼把汪曼春送到饭店房间,掖好了被角,才轻声带上门离开。
戏总算演完了。
这个新年是开了个好兆头的,第一炮就顺利打响了。
明诚看一眼表,提醒他“时间已经不早了,家里人想来该等急了。”虽然并不想就此分离,他仍是为他着想的。
明楼看着他,笑道“你是不是还忘了跟我说什么”
明诚抄着手,微笑着开口“新年快乐”
明楼捉住他的嘴唇,在他嘴里说“新年快乐”
终究是要各回各家。
大街上飘着雪花,一片烟花爆竹声,朋友们互道着新年快乐。
在这样的时刻,明诚想起了桂姨,他的养母。
她纵有千般不好,但毕竟把他从孤儿院抱出来,头两三年亦对他照顾有加。
至于后来变成凶煞的原因,也是其来有因,并不是无缘无故发疯。她本以为自己是她流落在外的孩子,所以才抱养回来,结果后来发现并不是,又毫无办法挽回,便在他身上发泄上天不仁的怨愤。幼童没有反抗能力,只能做个小奴隶,任由搓圆捏扁。
这些都是他通过调查知道的。
他始终记得,她一边用藤条狠狠抽他一边愤愤骂他是骗子的模样。在她的角度上,他的确是个骗子,骗了她的希望,又破灭了她的念想。
她最终真的发了疯,再不用去计较面前人的真假,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万家团圆的夜晚,他忽然想见她。
除了她之外,他并没有别的亲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虽然疯着,但有专门的看护妇照料着,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不过,老是一眼可见的,头发星星点点地白了,脸上也有不少皱纹。
看护妇说,她这些天一直在做一件棉袍,说是要送给自己的孩子的。说着把一件黑色的棉袍递到他手上。
明诚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他相信桂姨是会为她的孩子做衣服的,如同他在襁褓里曾有过的温柔时光。
但他既然已经知道真相,当然清楚那些温存所针对的对象。是对着她真正的孩子。
他是不能妄自领受的。
他把衣服推回去,笑容依旧无懈可击“你误会了,这不是给我的。”
看护妇掩口道“只有你来看过她,我还以为”
明诚笑笑“没关系。她跟自己孩子失散了,这件衣服就先留着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见到了呢。”他又看了一眼那件棉袍“衣服挺厚实的,针脚也密,穿着应该挺保暖的。希望以后能有用得上的时候。”
看护妇把衣服收回去,说“但愿吧。这世道里,什么事都说不准的。”
明诚又问道“她现在饮食起居还正常吗”
看护妇点头“挺好的。每顿能吃两碗饭,晚上我也催着她按时睡的。”
明诚拿出个信封给她“辛苦你了。以后也请多费心。”
疗养院是有固定薪资给这些看护妇的,但他仍然给她额外的酬劳,是要她更加尽心。
看护妇感激地接了过去,保证道“先生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告别她之后,走在路上,明诚闭了闭眼睛,脸上的微笑收了回去。
他不愿意看到桂姨现在的样子,口中疯疯傻傻地一径叨念着些疯话。令人觉得可怜和悲惨。她就算对他不好,他也更愿意看她做一个正常人,好好地生活,而不是疯傻无状。
每一次看到她这副模样,他都觉得难以忍受。
他眼前浮现出那件黑色的棉袍。
他虽然推拒了它,但在他心底,却并非全然无动于衷。他从没收过这样一份来自母亲的新年礼物。以前没有,可以预料的,以后也不会有。
他默默走了几步,不知不觉,竟然落下泪来。
“我以为,在这一天里,是应该要开心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抬目一看,是个高鼻深目五官如同刀刻般的男人。男人穿一身藏蓝色绣暗纹的马褂棉袍,领口和前襟镶以窄幅黑色毛领,戴一副金边眼镜。光看打扮像个前清的遗老,留恋着已经逝去的荣光,犹自不肯走出来。但从生硬的口音来判断,不是中国人,应该是个试图中国化的日本人。
估计是来此探访朋友,偶然在行廊上巧遇。
明诚不动声色地将人收进眼底,默默做着评估。衣服质料考究,是有身份的。气质温和,但自然有一种上位者的威势蕴于其内。是个值得花些功夫去打交道的人。
被人看到流泪的样子,他也并不窘迫,随手擦了脸上的泪痕,只眼里的红一时消不掉。漆黑的眼睛里晕着水光,带出一个微笑来,语音心平气和“一年一次的日子,的确是该要开心的。”
男人目光闪了闪,见他转瞬间就调整成春风和暖的模样,似是觉得意外,然而并不露出多余表情,只是微笑道“事情难以解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