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大致料想出发生了什么,但并不能去干涉。交浅言深是大忌,只会让明楼对他猜忌。
明楼的犹疑,预示着最终这事可能就是忍下来。
明楼是能忍之人,纵然他绝不愿意,亦会逼迫自己接受。
而他虽然猜得出明楼的无奈,预料得到明楼的隐忍,但却是不能多说半句的。只能以清茶一杯,聊以相慰。
明楼在桌案上以手撑住额头,依旧陷入了沉思之中。
明诚并不扰他,只是深深望他一眼,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惟愿他早些想通。
时钟走到了下午,明楼依日程安排去参加上海金融界救世沙龙。
明诚看他神情言谈,便估出他应是已经下定决心,平复了心情。出门见人时,一张面具依旧圆融无缺,将自己武装得十分严实。
再多的私事和心事,在明楼这里,最终只怕都得归诸为公事。
办这个沙龙的主人是汪芙蕖,汪曼春的叔父,是明楼在法国经济学院里的导师,亦是他心里十分明白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沙龙包间里,一众银行家、企业家高谈阔论,对于经济、政治、时事,无不论其利弊,活像一个自由的财经沙龙。明楼听着他们惺惺作态的表演和虚伪的赞美声,并自如地汇入他们的言谈中。
应酬得差不多了,明楼便走到汪曼春身边,跟她悄言细语。
明楼收了方才高谈经济的派头,显出些平凡人的烟火气来,悄声抱怨着这里的酸腐气味。
一句话而已,不显山不露水,立刻将汪曼春跟其他人区分开来,显得她十分不同,跟自己十分亲近。
明诚在旁看他表演,帮他斟了杯酒放在面前。
看汪曼春因这一句话便现出开心的样子,便知道明楼做戏的效果不错。
接下来无非是情谈款叙,将些暧昧言辞反复说着。
若不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只怕还得揽进怀里慢慢叙说。
这样的明楼,真好,眉目柔和,言谈温情,像一幅动人的油画。但好得太过,自然不会是真的。
明楼的心里,有国,有家,有民众,哪里还有什么位置,去容留情爱二字
翻来覆去都是假话。哄人。但这又有什么办法你若做不好一个演员,就不该来做特工,因为随时殒命,根本无法做下去。
他不可能再像十数年前那样,看到一个无伪的真实的明楼。
明楼费心地跟汪曼春说着无关痛痒的风话,女人嘛,就是爱听这些的,自然得尽力哄着。
若换做十几年前这样在一起,他倒会欣喜欢悦。现下,却只有倦怠,还有厌恶。
汪曼春跟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每一次接触,只是越加凸显出了这个事实。这个昔年天真活泼的少女,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日军汪伪的鹰犬,满身血腥的刽子手。
他们现在这样近身坐着,他便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她用很贵的香水,甜美馥郁,进攻 g 极强,对男人充满了诱惑。但掩饰不去的,是她身上褪不掉的血腥味。
这味道让他简直有些作呕。
他视线余光看一眼明诚。他想,自己始终还是更偏爱明诚身上的味道。
那味道并不显明,只是若有若无地渗出来,清水一般,淡的,静的。
他又想起明诚小时候的模样来。是个好看的孩子,这也没什么,关键是周身那种清润的气韵与别人截然不同。
就算受了委屈都是安静的。眼睛里面的神情,好像在平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教习明台或者明诚,出发点都是一样的,为着一份如同父兄的责任。
明台贪玩,他其实教的更多的是明诚。
他必须承认,这个孩子令他得到宽慰。
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就是种心境。
他心怀救国之志,而周遭的环境那样乱,人民那样不开化,心里自然是反复受着折磨的,像是块重石,日日地压在心上。
而明诚总是安安静静的,没一点寻常孩童跳脱的劲儿,只是听他说话、跟他书写时十分用心,仿佛除却了这个,什么都不重要。
他很喜欢这样教他读写的时光,令人无形中感觉安然。
看他这样专注地、心无旁骛地做着一件事情,是纷繁喧嚣人世里一点难得的清静。
明诚很喜欢写他的名字。
他把他放在怀里,握着那纤弱洁白的手指在纸上面一点点勾勒出那些早已熟悉的笔画,然后看着铺了满纸的自己的名字。
便知道有个人这样信赖和喜欢着自己。
有时候明诚侧转头来,问他问题。脸是个孩子,神情却是认真的。
好像能跟他说许多话似的。
但明明他是不可能听得懂的。
那乌羽般的柔细黑发随着和风轻轻蹭挨胸口,仿佛连时光都能流淌得十分缓慢。
阔别十数年,弹指一挥间,他已长大成人。
恍如隔世,他变成似乎跟从前截然相反的存在,八面玲珑,没一句真话。
就连跟自己上床,都是假的。
很清楚他不可能再如幼时那般信赖和喜欢自己。
所以,即使有着共同的抗日立场,他也不敢施加多少信任在这位故人身上。
但像现在这样,他安安静静待在自己近旁,不言不语的,却颇有几分昔日时光重回的意思。
让原本难捱的事情,奇异地变得可以忍受。
明楼跟汪曼春说完最后一句调情的话,起身去洗手间。
明诚敏锐地发现,汪曼春跟座上的一个貌似商人的胖子使了个眼色,胖子便跟着离席而去。
明诚微眯起眼睛,心道汪曼春的确是个狠角色。纵然对明楼十分迷恋,亦不忘自己的本职,要去刺探明楼的身份。
明楼目前的位置原本并不是他的,而是属于日本经济学家原田熊二。原田熊二在香港遇刺,所以,明楼顶替了这个位置。
谁能从中得利,当然谁就是杀原田熊二的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