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之前的事,我逃了出来,就像赵珏说的那样,没事了。
我去换了衣服,妈妈看着我,夸我好看。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带了滤镜看我,可我知道,我不好看。
常年在地下室生活,我的皮肤很苍白,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是枯黄的,而且很瘦,我不像个正常人,我很自卑。
我慢吞吞的朝她走去,总觉得周围的顾客店员在看我,我低下头,对妈妈说,我想回去了。
妈妈原本还捏着衣服在我身上比划,听到我这么说,就立刻拿了几件衣服,对店员说结账。
她在付钱的时候,我就站在一旁等着,爸爸也是。
我们父子俩站在试衣镜前,我爸爸很高,一米八五大概吧,我小时候觉得,我肯定能比他长得还高,可现在我二十二岁了,还比他矮了一个头。
我问爸爸,我还能长大吗
爸爸愣了愣,对我说,能的。
他很少说话,连骗人都不会,他那眼神充满怜悯可惜,我知道,我的成长早就结束了。
回到居住的地方,爸爸把车停在门口,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从楼道门洞里走出来两个人。
妈妈笑着朝他们点了点头,那两个人则看着我,他们笑了笑,说,你们家有福气,这样都回来了。
有福气
我抬起头,怔怔的看着说话的人。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要说我有福气。
我都这样了,被关了整整十年,就因为还活着,就因为活了下来,所以我就是有福气的幸运的
那那些平安康健,从十二岁开始安安稳稳成长到了二十二岁的人呢
如果我这算幸运,那常人又算是什么
后来,我把这个困惑告诉赵珏,赵珏拍拍我的脑袋,让我不要去理会。
而他,则如他承诺的那样,来看我了。
第4章
赵珏说他是我幼年挚友,他同我说了很多,我们小时候结伴嬉闹的事,我不大记得,便把这些事当作趣闻来听,只不过那乐事里的主人公是幼时的我。
你知道你小时候特别皮,上学时就喜欢扯前面女同学的马尾,扯了不作数,还偏偏最会装无辜,那时候我是你同桌,前头的女孩就以为是我做的坏事,总骂我。
我们靠在我房间的地毯上,后背贴着低矮的床沿,他凑在我耳边,笑着对我说话。
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除去了那两个拳头的距离,他离我那么近,我除却一点点紧张一些些僵硬,倒也没有其他了。
我很听赵珏的话,我在克制在忍耐,我想着常人若是同朋友在一块说话谈心,必然是不会相距那么远的,所以我就应该和赵珏靠近一些。
徐立然,你为什么脸那么红
赵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有些突兀有些奇怪,我也有些惊吓,我很容易受惊,一下子就退开了一段距离,我把后背抵在一侧墙壁,赵珏诧异的看着我,我十分慌乱无措,我觉得自己把这次聊天给搞砸了。
哪像,赵珏瞧着我,几个呼吸后,却笑了。
他笑起来总很好看的,眼眶是略微下陷,眼梢向上抬着,薄薄的嘴唇张了张,他挪动身体,到了我这边,抬起手,我下意识地闭上眼。
大伯若是做这个动作,就是要欧打我的前兆。
可赵珏不会打我,他只是很温柔的抚过我额头上簇在边角的碎发。
他对我说,徐立然别那么小心翼翼,你以前可是咱们学校的一霸,大家背地里都叫你胖虎哥。
我知道胖虎,赵珏昨天还给我看过动画,我瞪他,说,你骗人,我怎么可能会欺负人。
他说,你不欺负人,你就是脾气不好,看着不好惹,可你看你现在,怎么温顺的和只小羊似的。
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容易受欺负,以后工作了会吃亏的。
可这样不会被打。
我声音诺诺,我知道听着有些卑怯,让人不舒服。
赵珏听我这般说,叹了口气,我瞧见他失望的神色,心里难受。
我想换个话题,就问,我还能工作
当然可以,你四肢健全,智商正常,怎么不能
这下轮到我不说话了。
我看着赵珏,我对他说,只有你把我当作常人。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观察着赵珏的表情,我敏感又自卑,我看着他,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心酸怜惜,他的手慢慢挪到了我的脑袋上,我依偎过去,轻轻蹭了蹭。
我听到赵珏的声音,似乎压抑着什么,他说,徐立然,会好的。
的确是会好的,因为两天之后,大伯庭审,我作为受害者出庭。
这是我逃出来后,第一次见到他。
我其实可以不用出庭,我虽然侥幸逃了出来,可被拘禁了整整十年,在旁人看来,这十年里我必然是遭到了非人的凌虐,精神遭受巨大伤害,不是痴傻就是疯了。
但我的确是幸运,可真讽刺,现在连我都在夸自己好运了。
因为我没傻没痴没呆没疯,我四肢俱在,除却一点抑郁一点愤怒,我一切都好。
所以我选择出庭,我要亲眼看着,这个曾与我血脉相连,这个曾在我出生时露出笑容,在我满月时抱着我给我祝福,却在我十二岁,从幼年跨入少年的半步之前,把我还未长出的雏翅生生扯断,把我打入地狱的至亲,是如何被裁决被审判被唾弃。
我能看到吗
我能吗
我问赵珏。
他缓缓握住了我的手,他说,放心。
第5章
那日庭审,我同父母一起下车,走到法院门外,便有大堆记着围追堵截,话筒顶到了我戴着口罩的脸上,擦过皮肤,硬生生的把蓝白色的口罩给戳开了,很不舒服,甚至有些疼。
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那些问题,他们问我希望大伯得到什么审判问我心里恨不恨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慌忙无措,透过捂着脸的手指细缝里看着那些记者,觉得,他们才是我成为常人,回归凡间的一道深壑。
我们被推搡进了法院里,记者们无法进入,我得到喘息。
缓缓吁了一口长气,妈妈的手覆在我嶙峋的背脊上,缓而温柔的抚摸。
我往前错开一步,不大适应她的触碰。
我这个时候若是回头,必然能看到她伤心忧愁自责的神色,可我没回头,我觉得好烦,因为不适应,因为害怕,因为许许多多陌生人的目光,而焦虑而烦躁,像一只原地打转深陷囹圄的怪物。
走进一间室内,里头坐满了人,我被带到一侧座位,我扭头看着另外一侧的排排椅位上,看到了赵珏。
他说,他会来的,果然,他没骗我。
赵珏见到我在望着他,便微微昂起头,朝我露出微笑。
我伸手掩面,有些紧张,错开遮着的手,朝向他轻扯嘴角。
随着庭审开始,最前头的几个座位上的人坐满了后,边旁的小门被打开,而后是喧嚣是议论是鄙夷,大伯就是在这类背景声音下,被带到了台前中央。
他站在那里,连一张椅子都没有,双手被镣铐拘着,头发被剃光了,露出歪扭不好看的头型,眉毛稀疏,脸上横肉耷拉,皱纹褶子横生,他似乎一下子便老了许许多多,年迈到和我记忆里的人竟无一丝相像。
曾经他体态高大强壮,他会把我狠狠掐住,又重重摔在地上,我的后背着地,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喊声,我狠狠的哭,他就狠狠的笑,他会捏着我的脸,放大拉扯,让我的嘴含住它疲软根本无法勃`起的姓`器。
我呆滞近似痴傻的看着他,瞧着他陌生的老态的脸,脑袋里无法克制不能克制的一种近似残酷的记忆重塑,我一遍遍的凌迟着自己,多日来的安稳似乎只是虚伪表象。
我真的逃出来了吗
我看着大伯,我害怕,我抽搐,我胆怯,我自卑。
我其实根本逃不掉,就算他进入牢房,就算他垂垂老矣,就算他入了土升了天,我依旧逃不掉,我存着那一丝希望,我妄想我能重返人间,我期盼我能得到自由,可我忽略了,我的大脑不由心。
我的脑袋坏了,它不自觉的分泌着什么,那东西让我抑郁让我愤怒让我原地打滚打转,就是让我没办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那天的庭审,我失态了。
审判中途,我大吼大叫,我翻过桌椅,我龇牙咧嘴拳打脚踢,我撕心裂肺的哭,我浑身抽搐被人抱起,带出了法庭。
我被安置在旁边的休息室内,没人来责怪我,他们理解我,可我不能理解我自己。
我侧身蜷在沙发里,妄想把自己缩小再缩小。
一杯水递到我眼前,我看着那只手,又抬起眼皮,便如愿瞧见了赵珏的脸。
赵珏把水递给我,我便不能蜷缩成团,只好扑腾着起身,身体僵硬,低垂脑袋,坐在沙发上。
赵珏对我说,把水喝了。
我乖乖接过,喝了大半杯,刚才哭掉了的眼泪,又都回到了我的体内。
我捧着水杯,轻声自责对他说,我搞砸了。
赵珏在我身边坐下,他抬起手,手臂自然的圈着我,他臂膀重重的,有温度,又温柔,我抿着嘴,又要哭了。
我把脸覆在他的肩头,赵珏轻拍着我的身体,让我逐渐放心。
他说,徐立然,既然不出庭了,和我出去玩怎么样
我眨眨眼,有些不明白,抬起头望着他,去玩可以吗
他捏着我的下巴,笑眯眯的说,有什么不可以走,我带你去飙车。
他的摩托车很大,是我当日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骑着的那辆。
我站在他身旁,看着他迈开长腿跨上去,稳稳当当的骑在车上,我吸着鼻子,小步簇前,我说,我害怕。
赵珏拉住我的手,把我推到后头,伸手递来一个头盔,他对我说,不害怕的,把头盔戴上。
他的语气比之前重了些,我听了,便不反抗,乖乖戴上,我坐在他身后,他让我抱住他的腰,我贴过去,双手紧紧箍着。
他对我说,坐好了吗
我闷声应着。
而后,只听一声短促的引擎声响,耳边带着轰鸣,眼前一晃,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跌,半秒反应过来后,又牢牢的抱紧了他。
赵珏在前头笑,我的心短暂的漏了半拍,耳边是无边的风声,景物飞快往后蹿去,我们驶离嘈杂,驶离人群,驶离让我忌惮让我害怕的一切,来到了蓝天白云之下,来到了他的笑声里。
他对我说,徐立然,不要害怕了,你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他会被判很久很久。
我问,会比十年更久吗
他顿了顿,回答我,会的,会更久。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6章
庭审之后,大伯被判了二十五年,他如今也要六十几了吧,身体还是不好的,进去之后,怕是也出不来了。
我坐在客厅里,听爸爸妈妈说这件事,他们的表情亢奋,似乎比我还要激动,我靠在沙发上,朝周围看了一圈,而后问道,弟弟呢
我还记得,那天回家时,坐在我床上的小男孩。
我那天不该那么激动,对于这点,我在赵珏面前深刻反省过了。
我提起这个话题,妈妈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爸爸则说,送去你奶奶家了,弟弟正好到了暑假,乡下养了猫狗,他喜欢。
我听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把弟弟送去乡下,最大的原因肯定是我,乡下好玩有猫有狗都是借口,这个时候,若我讲道理善良些,我该说,把弟弟接回来吧,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不该对他那么凶。
可我不是,我压根就不喜欢这代替我在这家里存在的小孩,我不喜欢,所以我不说,我看着妈妈欲言又止的表情,也只当未见,我撇开头,继续看电视。
我就是这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