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去……”话没说完,手腕就被握住了。那只手掌的温度很低,冰凉的温度甫一接触到皮肤,差点让曹烨打了个哆嗦。
梁思喆没说话,甚至都没有侧过脸看曹烨一眼,仍旧是微垂着头,听着门内传来的人声。
“照我说,如果要选个不会弹小提琴的,那还不如直接用章明涵算了……试镜的时候结果很明显吧,章明涵看上去比那个梁……什么更像小满吧?”
原来章明涵刚刚也试镜过了,曹烨听到这里有些惊讶,他怎么一句也没提?
“那孩子手指真断了啊?那会不会除了弹小提琴,其他关于手的近景也拍不了?比如提水桶就有好几场戏,那个水桶装满水之后,说真的挺重的,还得举挺高的,那手劲可不是开玩笑的……”
“照你说的,后面还有场自慰的戏要拍呢,那到时候握不握得住还不一定呢吧。”那京腔又说。
这话惹起一片笑声,旁边有人笑道:“你他妈都用左手啊,人右手还好好的呢。”
“会拉小提琴的左手都比右手灵活吧……学小提琴还用右手说得过去吗?”
操,真够侮辱人的。曹烨几乎要忍不住走过去踹门了,但梁思喆冰凉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那几根手指缩得很紧很用力,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勒进他的骨头里。曹烨几乎能感觉到那手指上分明的骨节,以及那只手轻微的,无法自抑的颤抖。那分明暴露着他此刻的自尊和脆弱。
别去。梁思喆没说话,可是他身上分明写着这两个字。
第22章
梁思喆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扇门前偷听里面的讲话,他家教良好,打小就知道非礼勿听的规矩。
可是在他几分钟前从卫生间出来,路过这扇门,听到门内传来自己的名字跟小提琴这三个字同时从里面某个人的嘴里说出来时,他的脚步本能地停了下来,两条腿似乎不听使唤般地迈不动了。
他就站在门外,听着屋内的人谈论自己,用那种或调侃或惋惜的事不关己的语气。
有一种自虐的快感。就跟他亲手把小提琴狠狠地摔断琴颈一样痛快。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他们说得再狠一些。
——既然伤口无法愈合那就撕裂得更彻底一些吧。
门内郑寅开了口,还是那种乍一听很温和,仔细分辨却又觉得没什么温度的语气:“别开玩笑了你们,既然现在有会拉小提琴的人选,那还有什么必要去考虑不会拉小提琴的那几个?而且,梁思喆那个孩子吧,我总觉得他身上的气质过于独特了一些,有时还会给人一种攻击性……或是侵略性?我也说不好,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感觉?”
“确实。”屋内其他人应和道,“是挺扎眼的。”
郑寅继续说:“如果是韩国那种造星工业,他作为一个偶像被捧出来,那气质独特毋庸置疑是个优点,因为这会让他会很有识别度,很有个性,对于粉丝来说也充满吸引力。但是作为演员来说,他到底能不能把自己身上原本的气质压住,去融入别的角色当中,尤其是小满这样的角色,我觉得这很难说,比起章明涵那种自身气质弱一些的演员来说,梁思喆这种类型的演员,我还真没太见过……要用他做这次的新人主演的话,真是挺冒险的。”
他这番话分析得客观,说完之后,屋内先前开玩笑的气氛随之被冲淡了,其他人也正经下来,仔细思考选角的事情。
“阿寅说得有道理……”片刻后,有人开口道,“我觉得就定少爷吧,周老师这剧本,本来就是因为他的照片才有想法的嘛,所以说形象方面一准儿没问题啊,而且,有黎老师亲自从小指导,少爷的小提琴应该也拉得不错吧?我说曹导,你还犹豫什么呢,自己的亲儿子还拿不定主意啊……”
话说到这里,曹烨才恍然大悟,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双男主,他跟梁思喆试的是同一个角色。他们都是小满的候选演员。打从被送到蓝宴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竞争者的关系。
曹烨一瞬间觉得被耍了,挺糟心的,既然是竞争者的关系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明说,非得这样藏着掖着?
门内的人在等曹修远的回答,门外的两个少年则各揣想法。
曹烨侧过脸看了看梁思喆,对方并没有表现出跟自己同样的讶异,兴许在先前的对话中,他已经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曹烨压着嗓子,用很轻的气声对他说:“我也不知道。”
梁思喆没说话,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说“没事”“没关系”还是“无所谓了”。摇头时他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睫毛落下来,像是被先前那几句颇具侮辱意味的话压得不堪重负,只能阖上眼皮暂时给自己脆弱的自尊做个遮挡。
曹烨忽然不希望从曹修远嘴里听到夸自己的好话了,虽然从小到大他一直希望能从曹修远口中听到一两句嘉奖——当面夸自然是好的,背后夸那也不赖。
可是现在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也成为压垮那两片睫毛的一份重量,或是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损我啊,曹烨忍不住在心里冲曹修远喊,贬低我啊,平时不是很会打击我,侮辱我的自尊吗?什么扶不起的刘阿斗,再说一遍啊。
但曹修远这次却一反常态地在一屋子人面前肯定了他。
片刻后门内传来曹修远的声音:“从这次试镜来看,曹烨的形象和条件确实要更合适一些。”
“有对比才能显出优势,远哥这次该吃下定心丸了,”郑寅笑着说,“对了,晚上我们跟小烨一块吃个饭吧?”也许是曹修远点了头,郑寅又说,“我先出去跟他说一声,别让他先走了。”
话音落下,门内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外一侧的门把手随之转动了一下。郑寅的声音贴着门,很近地传出来:“我一会儿提前订吃饭的地方吧?”
梁思喆有些发怔,门锁转动的声音一传过来,他倏地回过神。紧握着曹烨手腕的几根手指一松,他转过身,快步朝卫生间的方向走过去,曹烨来不及多想,抬腿跟上去。
梁思喆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就像他说不清楚刚刚为什么要放任自己偷听完那几句侮辱性的评价一样。
他们前脚迈进卫生间,郑寅后脚就推门走了出来。
梁思喆拉开最靠外的那扇隔间的门走进去,要关门的瞬间曹烨挤了进来。
郑寅显然听到刚刚走廊上那阵匆忙的脚步声,几秒过后便快步跟了进来。
“曹烨?”他在门外试探着问。
逼仄的一方空间内,两个少年面对面站着。
距离很近,曹烨看到梁思喆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一瞬空气安静,连细微的吞咽音都听得极为明晰,他知道那是人在紧张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出现的反应。
他注意到梁思喆的脸色极差,白得像一张易碎的,一戳即破的纸,衬得那两片微垂的睫毛墨一般的浓黑,它们在很轻地颤动着。
他忽然意识到梁思喆此刻的自尊心就好像这片刻的寂静一般,轻而易举地便可摧毁。那混杂着脆弱的自尊让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没得到回应,郑寅又在外面问了一句:“曹烨,你在里面吗?”
他一说话,曹烨憋在胸口的那股气就腾腾地烧上来了,气得不只是郑寅,还有刚刚在屋里的那几个人——妈的,搞什么呢,背着人嚼舌根算什么好汉?
一时间他忍无可忍地伸手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梁思喆错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慌张转瞬即逝,最后停留在其中的内容曹烨这次看懂了,是认命的“算了,不管怎么着吧”。
“催什么啊,”曹烨走出去,反手带上隔间的门,语气里掺着些许不满,“我尿尿呢,您想让我滋儿一手啊。”
“那你好歹也应一声,我不是怕你先走了么?”郑寅哄着他,看了一眼那扇被合上的门,“就你自己?梁思喆呢?”
“出去买水了。”曹烨显得有些不高兴,“寅叔你可太不厚道了啊,什么事也不告诉我。”说着在后面推着郑寅的后背走出卫生间,把他从这里支开。
脚步声和人声渐远,隔间内,梁思喆对着虚空怔了一会儿,片刻后他闭上眼睛,喉结又滚动了一下。
“我没告诉你什么?”出了卫生间,郑寅问他。
“这么多人来试一个角色,你还说什么为我量身定做,扯呢吧……而且我看剧本了,那主角明明是在澡堂里面长大的,跟我有哪点像了?这么说你跟周茹姐都觉得我长得像澡堂老板娘的儿子,我晚上就打电话告诉我妈去……”
“怪我信息传达有误,是我的错,”郑寅笑着解释,“是你给了周茹灵感,算不上原型,也算不上量身订做,但这剧本因你诞生,这点没人能否认……而且,你爸是挑了几个人过来试镜,但实话跟你说,他们也就是来打个酱油,没什么戏。”
“那章明涵呢?章明涵也没戏?”
“章明涵啊……一般来说你爸是不会用同一个新人两次的,所以,他的确也没什么戏。”郑寅实话实说。
“那梁思喆呢?你们把他这么远的带过来,还让我们住在那个破地儿,他也没戏?”
“梁思喆啊……本来是有一些竞争力吧,毕竟是你爸一眼挑中的人,但今天试镜之后,大家都觉得他可能不太适合这个角色,或者说,不太适合当一个演员。”郑寅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机会被别人抢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看剧本,下次试戏的时候不出岔子,这角色肯定会是你的。”
“你们可真不厚道啊,”曹烨脚步停下来,皱眉看着他,“把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带过来,还扔在那么差的环境里待着,试镜的时候又让人把衣服全脱了,最后一点希望都不给就打发走了?”
“小烨,”郑寅无奈地笑道,“我真不忍心说你天真,你不为自己担心,反倒为别人打抱不平起来了。”
曹烨面色不佳:“本来就是啊……”
郑寅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和你说吧,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资源的普通人来说,能作为曹修远导演挑中的主演候选者,可能已经是他往后人生中最值得回忆的高光时刻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出生起就自带主角光环啊……”顿了顿,他看着曹烨叹了口气,“所以小烨,到手的机会,你可一定要抓住了。”
郑寅灌得这口毒鸡汤曹烨没喝下去,偏过脸不看他,明明白白地传递着自己不吃这套。
郑寅也没打算跟他说太多,转移话题道:“对了,我来可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的,你爸刚刚让我叫住你,跟我说千万别让你走了,晚上咱们爷仨一起吃个饭,好吧?你想吃什么?”
“我爸才不会让你出来叫我,”曹烨一眼识破他,正面朝着他,脚步却一步一步朝后退,倒退着走出了剧场,“而且我晚上也不想跟你们一起吃饭。”
“你别任性。”郑寅走上前想拉住他。
但在他要追上的那一刻,曹烨一转身,抬腿就跑了起来,他跑起来像风一样快,T恤下摆被风兜起来一截,露出窄瘦的腰线,眨眼的功夫就跑过了几座棚拍场地,把郑寅远远地甩在后面。
“你去哪儿啊?”郑寅追不上他,大声在后面问。
曹烨高高扬起一只手臂,背对着他挥了两下,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不关你事儿!”
郑寅看着曹烨的背影叹了口气,在原地站了片刻,气喘匀了,转过身走回拍摄棚,拐进走廊。
他要和梁思喆谈谈。
他知道梁思喆刚刚也在卫生间的隔间里,也知道他听到了屋内的那番谈话。
第23章
路过刚刚那间会议室,门大敞着,有几个人已经先走了,周茹跟摄影师站在走廊上抽烟,见他独自走过来,看向他笑着问:“少爷呢?领过来聊聊啊。”
“没拦住,皮得很,”郑寅停下脚步,“怎么样,见到真人还满意吗?”
“曹导和黎悠老师的独苗,条件还这么出挑,这都不满意,那我也太难伺候了。”周茹细长的手指捏着烟,摇头笑道。
“那就好,”郑寅也笑,“不枉你冒着被骂的风险跟我泄露剧本。”
“其实跟他站一块那男孩我也挺喜欢的,”周茹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去,这时开玩笑道,“早知道曹导能找来跟少爷这么搭调的男孩,我当时就写双男主了,可惜了,二选一真是残忍。”
“所有新人都是这么挑选出来的嘛。”
“说得是啊……”周茹耸了下肩。
“你们聊吧,”郑寅笑了笑,朝前一指,“我去方便一下。”
周茹做了个“请便”的姿势,然后继续抽着烟跟摄像师聊天。
这座摄影棚建起来的时间不长,今年年初才开始正式启用,卫生间还算干净整洁。
梁思喆站在隔间里,对着灰白色的隔板发了半天的愣。左手的拇指无意识地用力掰着中指的关节。
原本他以为那道跟小提琴有关的疤已经长好了,毕竟那晚曹修远问他还能不能拉小提琴时,明明他内心已经无波无澜了。可是刚刚在门口听到的那几句话让他忽然意识到,那不是疤,疤是伤口愈合的标志,是重新长好的一块皮肉,他的那块叫痂,是覆在伤口上面,乍一看很厚,难以穿透,无坚不摧,可是只要找准角度,用手指轻轻一揭,就会发现它其实轻易就能够被撕裂,伤口处汩汩的鲜血涌出来,钻心的疼痛随之传到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还真是,挺疼的。
人生十七年,打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