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静。
三两星辰稀疏地挂在天边,云间一抹弯月似钩。浅淡月色落在海面之上,将盈盈细浪笼上了一层轻纱。
昏暗的海天相接之处,一点明光晃晃悠悠,若隐若现。
是船。
一艘庞大而结实,可以在最险恶的风暴中破浪前进的航船。
原随云就坐在这艘船最大最舒适的船舱里。桌上摆着棋盘,棋盘旁边是一壶香茶。他沐着窗口流泻进来的月光,一手执杯一手执棋,自己与自己对弈。
夜色已深,除却窗外浪涛声起伏不息,整艘船上寂静得如同只有他一个人。一枚棋子正待被扣在阡陌相交处,执棋的手忽然停在半空。
原随云侧耳倾听了一阵,随即站起身来,将棋子扔回棋篓,发出“咔哒”一声。
船上有人。
此人的功夫十分高明,无论是呼吸还是脚步都收敛到了极致,几乎无迹可寻。不过原随云毕竟是个练了二十多年耳力的瞎子,莫说是针,就是轻飘飘软绵绵的羽毛落到地板上都能立刻察觉。这几日无论是船工、侍女还是护卫的声音他都已经听熟,对方显然不属于他们当中任何一个。
何况还不仅仅是声音的问题当他循着那极轻微的动静一步步行至底舱时,空气里隐约飘来了一丝诱人的酒香。
“不知贵客到访,未能相迎,失礼之至。敝处珍藏佳酿甚多,尊驾若是喜欢,不妨与在下同至楼上,畅饮一番如何”
一道挺秀的身影隐在摞满了酒坛的暗处,闻言微微一僵,回过身来瞧了原随云片刻,忽一掌毫无征兆地袭至面前。劲风扑面,原随云微微侧脸,雪白袍袖飞扬而起,好似两朵浮云般飘飘荡荡,却实则速度极快,转瞬就要缠上袭来那手。
对方却只是虚晃一招,身子一拧,便拨云见月般从两片袍袖之间穿过,轻轻巧巧跳上了通往舱外的台阶,怀中还抱着只坛子。
原随云一袖卷空,下一袖已飞了出去,趁对方错步躲避,倏忽间将那只坛子又抢了回来,放在手中掂了掂,侧头笑道“山西虞源酒坊窖藏三十年的梨花春,倒是好眼光。”
那人十分不服气,五指尖尖成爪,转瞬又攻了过来。他本站在舱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贴在了原随云面前,镶金的护甲抵在他喉间,另一手去抓酒坛。
原随云又极有兴味地轻笑一声。自己的脖子马上就要像张脆弱的纸一样被戳五个洞,他却全然不惧,整个人直直往后一倒,同时将酒坛抛到了天上。
对方这一爪势头迅猛,却弱在只能近身,攻距极短。原随云这一倒,他一招用老,再不能接连跟进,便跳起身去够那酒坛。不料人在半空,忽一股大力扑面而来,似大鸟用巨翼煽动而起的狂风,将他吹得斜飞出去,重又落回船舱门口。
酒坛在天花板处划了个弧,重又被飞袖卷回到原随云手上。
兔起鹘落,寥寥几招,那人已经输了。
他犹疑了一下,似乎不确定下一步是该夺门而逃,还是该走上前来接受方才“畅饮一番”的邀约。
原随云道“这酒虽好,也得有欣赏它的人来喝。否则与其久藏于深窖之中,倒不如尽数倒进海里,许能得龙君一笑。”说罢便似要将那坛子从窗户里扔出去。
对方默然不语,两只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的动作,显然十分不舍。
原随云叹了口气,坛子悬在窗口威胁般地晃了晃“当真要我丢出去么思明”
那人终于出声“大哥。”
这一出声,整个人的气势都矮了一大截。方才还是某个夜半潜入与人喂招的神秘来客,现在却变成了做错事被自家大人逮住的熊孩子。
原随云将坛子抱回怀里,绕过方思明踏上通往外面的楼梯,快走到顶端时才转回身“还不过来”
方思明乖乖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两人一路走回了原随云居住的舱房。此刻月色移远,虽然开着窗,整个房间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原随云毫无滞碍地走进去将酒坛放在矮柜上,微微一顿,又从怀里 o 出了火折子。下一刻,温暖昏黄的光芒从桌上的油灯处散发出来。
方思明仿佛犯了什么错似的贴着墙根挪进房,又喊了一声“大哥。”
原随云道“我不是让你留在别院休养吗”
方思明道“我想和大哥在一起。”
原随云道“所以就自己跟过来了”
方思明默默点头,一副又乖巧又讨好的模样。原随云今夜第二次叹气,十分地无奈。
接下来轮到方思明发问,他道“大哥是如何认出我来的我没出声,惯常的招式一个都没有用。”
原随云轻笑一声“下次记得佩戴点东西把身上的气味盖一盖。思明可是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嗯,那么甜美的味道。”
他的嗓音清朗悦耳,最后几个字故意拉长,带着点慵懒,简直如同几个小钩子要钩到人的心尖尖上。方思明脸上一阵滚烫,低声骂了一句“狗鼻子。”
原随云不仅鼻子灵,耳朵更尖“嗯”
方思明立刻不敢说话。
原随云又问“你以为你藏在船上能瞒过我”
方思明道“我知道大哥的本事,也没想着能全程都瞒过。只要出海的前几天不被发现就行,反正木已成舟,大哥是不能把我扔回去了。”
他说到这里语气颇有些自鸣得意,原随云不由得叹了第三次气。然后他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船上的食水按量分配,每天都有人清点。从出海至今已然六天,并未发觉数目有差。思明,你这几日在船上吃的什么,喝的什么”
方思明道“我知道你船上管得严,自然不敢去厨房偷东西,但躲在船尾捞几条鱼可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能入口的淡水我就实在没办法了。”
原随云道“所以”
方思明十分泰然地道“所以你才会在储酒的地方找到我呀。船上的酒你不怎么喝,下人们也不敢随意动,就算空了一坛两坛,一时半会儿肯定没人发现。”
原随云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淡然优雅波澜不惊,但方思明却莫名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把自己按在地上揍。
不,这么不合身份的事情大哥一定不会做的。
原随云果然没有把他按在地上揍,不但没有揍,反而端过还温热着的茶壶为他沏了一杯茶。
等方思明受宠若惊地端起杯子,那人又站起身,走到门口召来守夜的小厮,让他叫厨房做些饭菜端过来。
方思明捧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低低地道“大哥对我真好。”
原随云向来是个体贴细心的人。虽然方思明说得轻松,但他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要瞒着包括他在内的满船人,在方寸之内隐藏行踪,根本不可能轻松。就算是能捞鱼充饥,也肯定是直接入口,连火都不敢动的。
过不多时,等下人进来摆好饭菜,原随云便坐在桌边陪他。方思明也真的饿了,端着碗吃了两口,忽然抬头瞟了一眼矮柜上那只酒坛。
“大哥,那酒”
不是之前还说什么“畅饮一番”来着
原随云伸手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