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入贾府的第一天, 总算平平稳稳渡过。
第二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睡在外间的雪雁和青莺早早起身, 手脚麻利又安安静静得开始收拾黛玉今日要用的东西。
她们两个向来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青莺找出衣裳并各式脂粉收拾之时，雪雁便去大厨房那儿要来了热水和糕点。
如今依旧在春日里, 京中的清晨依旧寒凉得很, 雪雁拿着屋中依旧未完全燃尽的火盆到外头生火去, 她们院子里有足够的碳, 雪雁用起来自然大方得很。
没过多久, 屋子里便暖和起来，雪雁寻出她在江南时常用的镂空雕花木架围把那火盆围上，以免旁人不小心被这东西烫伤，后再放上盛满水的铜壶，让它咕噜咕噜烧着干花，如此煮出的花草香气远比熏香心旷神怡。
京城的天气不比江南，这儿干燥又寒冷，对女儿家娇养身子并不好, 林老爷一早便让人配了些干花干草, 只需要在屋中煮着, 就能调理身体, 很不必常常喝药。
而且那铜壶也是特质的，中间隔了层铜板，雪雁用一边烧干花, 另一边烧着干净的水，总不至于让她们家姑娘喝不着热水。
等一切准备妥当时，黛玉便清醒过来，抬头看着床上的纱，迷蒙间还以为自己身在江南。
青莺小心翼翼扶她起身，待穿好衣服用温热的毛巾敷敷脸，自然也就清醒不少。
荣国府如今还在守孝，梳妆镜前便只放着几根青绳并几只玉质的珠翠，青莺一遍遍给黛玉用桂花油养护头发，待头发柔顺光亮之后，才手脚麻利得梳了个青春稚嫩的发髻，最后点上那几只珠翠，把黛玉衬得娇美可人。
黛玉的脸是极为精致的，并不需扑上过重的脂粉，青莺只给她涂些香膏养护皮肤，再描眉涂上口脂，便大功告成。
最后，雪雁给她披上白色的狐皮披风，看上去素雅但绝不廉价。
黛玉坐在屋中小塌上吃了块糕点，秀眉微蹙道，“紫鹃呢怎么她还没起身吗”
雪雁撅着嘴道，“姑娘，奴婢和青莺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她并不于我们住在外间，不过这荣国府很是奇怪，奴婢刚刚出门，发现府上除了厨房和洒扫外，竟是没几个人起来，院子里的探春三姑娘那边，也没有丝毫动静。”
“那雪雁你去老太太处看看，仔细问清楚请安的时辰再回来告知我。”
黛玉放下手中的糕点微微不满着，想也知道荣国府的请安时辰应该是因宝玉而被推迟了
在江南那会儿，但凡家教严谨些的，基本都是这个时辰请安的，即便是位高权重的甄家，也不过只有甄宝玉一人被推辞而已。
那甄宝玉据说情况还特殊些，常与甄家老太太同寝，他起迟了倒也不影响他请安，等旁人给老太太请安完毕，他再起身去给父母问安，倒也不耽误时辰。
以荣国府如今的做派，这要是放在江南，能被那些书生说成是尸位素餐、国之蛀虫，连体面都会被批得干干净净，想加入清流基本不可能，便是想考科举，波折也会多些。
也正因如此，林黛玉才不是很畅快，对宝玉的不满也更甚三分，即便老太太多有维护疼宠，他这个做人孙子的难道连最起码的孝道都可以不遵守了吗
雪雁这一去，足足去了整整一刻钟，等她回来之时，面上还是懵逼着的，“姑娘，老太太那里还落着锁，奴婢听那些洒扫的婆子说，荣国府的请安时辰还得往后推一个时辰，也难怪探春三姑娘那里毫无动静。”
“一个时辰”林黛玉无语得笑了，若是她在林府也往上一个时辰，她父亲都在衙门里做了好一会儿事了，还能见着个人影吗
不过也是，荣国府上无人要去点卯，一个时辰后别说老太太，两个老爷也还在府里呢。
林黛玉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等紫鹃进门时，她都看完好几页书，一小盘糕点也吃得七七八八，隔壁屋子里住着的探春三姑娘总算是有动静了。
紫鹃一走进来便瞧见林姑娘起身多时了，这才想起府上的请安时辰跟别人府里不同，脸面上前请罪道。
“姑娘起了倒是紫鹃的不是，忘了告知姑娘请安时辰，咱们老太太格外疼爱宝二爷，看不得他早起时眼皮子底下的青黑，这才推迟了一个时辰，往后姑娘可以多睡会儿。”
笑容灿烂的紫鹃并没讨好到她们主仆三人，她在那儿炫耀她对荣国府的了解，也没多让林黛玉看重她，紫鹃的笑容淡了些，又轻巧道，“姑娘脾胃弱，早起很是不必吃这些糕点，不如奴婢去给姑娘端碗热粥来”
雪雁讥诮一笑，“那感情好啊，紫鹃姐姐看来脸面挺大，大厨房那里正在忙着准备老太太和两位老爷的早膳，竟还有空闲给紫鹃姐姐弄热粥”
紫鹃也不恼，依旧笑着答道，“雪雁妹妹这是想岔了，哪是紫鹃我脸面大，紫鹃不得靠着姑娘才能如此便利吗老太太看重姑娘，大厨房又怎么能短了姑娘的吃食，不过一碗热粥，大厨房一直都煮着的东西，怎么要不来呢”
林黛玉放下书，微微笑道，“紫鹃，你不用那般麻烦了，待会儿在老祖宗那里，还是得用早膳的，我不过吃些垫垫肚子，又那里能比老祖宗先用早膳呢。”
在请安之前就先用了早膳，对老祖宗可不太恭敬，挨家挨户的规矩，都是长者先吃了晚辈才可以吃，连这点最基本的规矩都不守，林黛玉更是无奈啊。
母亲这些年都在睁眼说瞎话呢，这样的规矩能说比林家不差多少吗还特意一遍遍吩咐她要小心恭顺，以免做错事徒惹麻烦，简直就是笑掉大牙。
紫鹃笑颜一僵，手足无措到不知该说些什么，雪雁翻了个白眼，示意她站一边去，她们姑娘有二奶奶关照，大厨房的厨娘们对她雪雁可是格外看重，她还需要让紫鹃代劳吗
等紫鹃安安静静站到一旁，这才察觉到屋中不同之处，屋子里暖和不说，还有股淡淡的花香味，偏偏紫鹃环视一周都没看见炭盆，更不知那花香从何而来。
没过多久，雪雁端走姑娘冷了的茶倒在屋外的小桶中，随即打开那镂空架子上的盖子，提出铜壶倒上茶，随后又往铜壶里添些水，这才重新回到黛玉身旁。
紫鹃哑然得看着那架子，上头雕花精致，看着就跟个摆件一般，而且触手生温，若是林姑娘觉得冷了还能坐在旁边烤火，半点不用担心被烫着。
老太太屋里也有个精致的熏香炉，平日里多有爱惜，却比不上这个实用，单凭这份心思，就足够表现林老爷对林姑娘的看重。
林家这几个人压根不在乎紫鹃的所思所想，眼瞧着时辰差不多，林黛玉净了净手，拿着个手炉便出门去了，这回青莺依旧没跟上去，只雪雁和紫鹃同去。
在外头雪雁并不排斥紫鹃，看着她护着姑娘进荣庆堂，也没表现出任何不满，到底这人是老太太赐下的，在屋里如何不重要，在外头必然得给老太太脸面。
从昨日到今天，紫鹃还是第一次碰着林姑娘的手，那等温润的触感，半点不下像旁人说得那般体弱。
不过也是，姑娘在外头一直抱着个手炉，手上又一直带着个毛手套，想冻着她都难，而老太太屋里暖和着呢，即便脱了毛手套也无妨。
林黛玉并不是第一个来的，琏二奶奶、王二太太和邢大太太早就在花厅等着了。王熙凤见她进门，亲近得拉着她坐到一旁，笑颜如花得打趣她，两人看着关系极好。
后头没过多久，元春、迎春和探春也相继到了。
刚刚起身的老太太兴致并不大好，老人家爱享受，大冷的天起身很是件不愉快的事情，磨蹭了大半天，鸳鸯才堪堪给她收拾妥当。
“鸳鸯，宝玉起身了没有”
“老太太，袭人那边刚刚传话来，说宝二爷已经起身了，想来多不了多久，就该来给老太太问安了。”
老太太点点头，精神好似饱满了些，这才走出内屋来到花厅，花厅里依然坐着不少人，却几乎是安安静静的，老太太走出来，王熙凤便拉着黛玉站起身。
“老祖宗，您瞅瞅，咱们黛玉是不是有老祖宗的风范瞅着怎么那么像老祖宗的亲孙女呢。往日凤丫头总觉得自个就是天仙，哪里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竟让我瞧见个如此标志的姑娘。”
老太太笑眯眯打量黛玉一圈，很是满意道，“黛玉可不就是我亲孙女嘛老祖宗我就那么一个闺女，还只生下这么一个闺女，你们都得好好照看她知道吗”
王熙凤夸张得笑起来，“哎哟喂，老祖宗这般说，这是在数落凤丫头照看不周呢，凤丫头想了想自个的安排，真真儿觉得委屈呢，林妹妹我就问你一句，你住得屋子可舒坦你凤姐姐我花了不少精神打扫规整呢。”
“凤姐姐费心了，老祖宗，她这是想要黛玉夸夸她吗”
“我的好林妹妹，你倒是多说你凤姐姐两声好啊，就费心了三个字可不够，回头你凤姐姐一个不高兴，就不理你了可怎么办呀，哈哈哈”
老太太直接戳了她眉心，虎着脸道，“你这破落户敢欺负玉儿，老婆子我非得好好说道说道了，看你还敢不上心吗”
“老祖宗你这可是偏心啦，凤丫头可没少孝顺您，您就多可怜可怜凤丫头我吧，不然我这小心肝都快嫉妒坏咯。”说罢，竟是不要脸得凑上前，蹲在老祖宗身旁求恩宠。
她这样子着实让老太太笑得心花怒放，“你这个促狭鬼，老祖宗还不够对你好吗你看照好了你林妹妹，少不得有你的好。黛玉快多谢你凤姐姐几句，省得她不甘心又闹事。”
林黛玉笑着对王熙凤行了个大礼，“凤姐姐，您辛苦了。”
“老祖宗你看她，又是三个字，不是说辛苦了就是说费心了，便是夸我天生丽质，都比这个妥帖。”
“哈哈哈，你这个促狭鬼，想让你妹妹说你是天仙就早些说明白，你林妹妹羞涩，哪有你脸皮这般厚，黛玉你给她端杯茶，看她还闭不闭得上嘴。”
“哎哟，有林妹妹给我端茶，倒也是尽够了，鸳鸯，宝玉可曾起来了，厨房已经准备好了早膳，他年纪小可不能再饿着，若是伤了脾胃，那些服侍的丫头看我饶得过谁。”
老太太觉得很是，原本请安就拖延了一个时辰，如今都日上三竿了，宝玉这会儿怎么还没来她当然不会觉得是宝玉的错，只会觉得他屋子里的丫头太过骄纵宝玉，完全不知礼数，也不顾及宝玉的身体。
别说老太太了，二太太也是下意识皱皱眉，小孩子身子娇弱，很是禁不住饿，若是饿过头了，怎么能不伤身，这也是老太太不同意把请安时辰再做推延的原因之一。
屋子里的人真说着呢，宝玉这边带着袭人进屋了，穿得暖和的肉团子走进门，笑眯眯跑到老祖宗怀里撒娇，“老祖宗，你昨日可休息好了”
老太太望着他的眼神，那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宠溺，“宝玉，昨儿老祖宗睡得不错，宝玉你可睡足了”
“嗯，就是今天太冷，宝玉好难得才起身呢，现在饿得肚子都咕咕响啦，老祖宗你也饿了吗”
宝玉揉了揉肚子，很是难受的模样，这可吓坏了老太太和王氏，王氏如今看着袭人的眼，都带着刺一般，袭人被她看得冷汗都要出来了。
这也是无妄之灾了
王熙凤立马起身，“既然这样，那便摆膳吧，省得宝玉饿伤了脾胃，平儿，把那糕点拿来，让宝玉先吃块垫垫肚子。”
大厨房早就准备妥当，王熙凤一声令下，一盘盘早膳被摆放齐整。
如今天凉，王熙凤每餐都让人准备了汤暖胃，不过老太太如今嘴里没味，又酷爱吃肉食，故而每日的汤看起来都只是蔬菜汤，内里却都是用鸡汤调味的，林黛玉一喝便知，惊得她半响没回过神来。
不过她的已过喝些没事，老太太辈分高吃些也没事，可宝玉这个直系孙子需要正正经经守孝三年，他如何敢一碗接一碗得喝。
稍加注意之后，便发现荣国府几个姑娘都不对那汤下手，想来她们也是知道内情的，不过不戳破而已。
王熙凤见她蹙眉，只微微笑了笑，并不出言提醒，想来林黛玉够聪慧，就不会把这事戳破，不然老太太和二太太非得发疯不可。
贾宝玉没顾忌那么多，他吃得香喝得也痛快，饿极了用餐速度加快不少，看得王氏愈发皱眉，眼神都往袭人身上看了好几眼。
等宝玉吃得差不多，注意力便被他身旁的林妹妹夺走，今日的林妹妹经过精心妆点，比昨日更甚几分，看得宝玉直愣了好一会儿。
袭人本就委屈得不行，再看见她家宝二爷呆呆看着林姑娘，更是呕得肝肠寸断，偏偏她还得笑着，半丝情感都不能表现出来。
“林妹妹你怎么不多喝碗汤这汤够味的。”宝玉让袭人给他再盛一碗，亲自递到林妹妹身前。
紫鹃正巧站在他们中间，想也不想，就接了去，“姑娘，宝二爷吃多了好东西，他推荐的必定是好的，姑娘您尝尝”
林黛玉点点头接过那碗，“也好，我嘴里也没什么味呢，那就多谢宝二哥哥了。”
“不用客气，林妹妹你就把这儿当做自己家里吧，谁欺负就报我的名号。”宝玉雄赳赳挺直身，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一样。
林黛玉笑了，“瞧你说得，就好像戏文里的山大王一样，还报名号呢有老太太和风姐姐关照，哪还需要宝二哥哥你操心啊”
说罢，林黛玉喝了口汤，这汤的滋味的确好，但喝下去却凉心不已，若是可以的话，她真想去封信告知她父亲，荣国府这门亲戚实在不必走近了。
宝玉见她喝了汤，美滋滋得乐呵着，“妹妹可有字”
林黛玉眉头微蹙，“没有，难道宝二哥哥想给黛玉取字”
“是啊让我想想”宝玉点点头，就开始想有什么好字能配得上他林妹妹了。
黛玉依旧笑着，“宝二哥哥你可是唐突啦，谁家姑娘的字不是父亲娶的，哪有表哥取字的道理，你若是想叫个亲近点的名号倒是可以，取字的话妹妹我断然是不会认的，你便是当着我的面对着我叫，黛玉也不会应的。”
宝玉见她霸道得驳回，非但不气，还傻乐呵起来。
“妹妹说的是，的确是宝玉唐突了，不过那亲近点的名号，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想出来，等我多学些诗词回来，必然能给妹妹取个好的。”
老太太一听乐了，“怎么，我的宝玉总算是想入学啦你妹妹书读得比你还多，你若是不认真学习一二，看你妹妹在与你说话不”
“老祖宗，宝玉很聪明的，过不了多久，就能学得不错，族学的老太爷总夸宝玉聪明呢。”宝玉很是不服气得道。
王熙凤低垂着眼，内心嘲讽句夸你聪明是真，却也没少说你偷懒，六老太爷说你是伤仲永还说得少了
如今的王熙凤听了贾琏一遍遍得背书，肚子里怎么可能没点货，轻易哪能被宝玉给糊弄住。
要说考科举，王熙凤比在场任何一人知道的都多，且看贾琏整整一年闻鸡起舞都没把书背完，张老太爷那处每回送书单来，都是满满一页，就知道考科举哪有那么简单。
背几本诗词就想中举这让如今都没得张老太爷认可的贾琏面子该往那儿放贾琏如今还只被评价说能考上秀才而已。
可老太太却深以为然得以为，宝玉是真聪明，比一般人更加容易中举，而六老太爷的话她也只能听下去夸赞的部分，剩余的早就当做耳旁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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