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人蛊惑,是因为她爱陛下之深切,想要唤回陛下的爱意哪”窦太主嘶哑的泣涕不绝于耳,“陈皇后对刺杀的事一无所知,那些西域巫人才是罪魁祸首陛下,看在当初我们娘俩帮你顺利登基的份上,饶过我的女儿吧。”
“朕并没有说要杀陈皇后。”天子的双眸闭了又睁,“毕竟她也曾母仪天下,朕只是收了她的皇后玺绶。现在她已经不是朕的皇后,也不好继续关押在掖庭殿,之前姑母送给朕的长门宫,规模不比椒房殿小,你且带她去住吧。”
“可是长门宫在离长安城外很远的地方哪,这样她就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呀”窦太主花容失色,痛哭不止。
“弑君之罪,幽禁不杀已是仁慈,姑母还要得寸进尺么”
以上这几个字,是从天子牙缝里跰出来的。
田蚡自那夜受到惊吓,过了半月有余,突然暴毙。虽说内审韩嫣、陷害窦婴这两件事他是帮凶,但张汤沿陈皇后这根线追查胡巫之事,确实并未牵连到丞相府。天子伤心之余,将外朝丞相之职交由御史大夫韩安国代理,任命张汤为太中大夫负责中朝事务,自己带着一帮期门军士跑去长信殿坐客,一个多月后,从王太后那儿成功收回两样东西一样为天子玺印,也就是始皇帝嬴政当年用和氏璧雕制而成的传国御玺;另一样,为长乐禁军虎符。
天子从东宫回来之后,连续几日臭着脸,心情仿佛比离开之前更糟。他对王太后说了些什么,是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王太后提出哪些交易的条件,我无从知晓;然而这一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渐渐琢磨出帝王之前叨叨过的“孤家寡人”是怎么一回事。
有的时候,人比人气死人,同后院起火的天子相比,我庆幸我生在众人相亲相爱的卫家。
“陛下,咱们不如去外面活动活动,道家说事物相生相克,解气还得靠出力,臣最近学了一些拳脚功夫,可以陪陛下过招。”我毛遂自荐。
“你”天子挑眉,伸手在他和我之间比了一个身高差。
“不信”我斜睨了他。
精铁剑对碰,白光挟裹一阵铿锵之声。
“咦,仲卿那些挑人的招式,外甥怎么这么快就学了去”天子瞪着我,手中御剑被挑飞,斜插在泥里。
“哼,臣可是卫将军的得意弟子。”我笑着扬起头。未央宫封锁期间太学休课,虽说白日里天子安排我跟着他四处转悠,二舅的那些剑法我可一点儿没落下,这半年来我得空便同“宣室门神”东方朔切磋剑术,把他的剑法也偷师去五六成,两家融会贯通,我早已不是先前的水平。
“哈哈,还真是名师出高徒。”天子讪笑。
于是我这个棋艺不精的毛头小子终于咸鱼翻身,以己之所长赢过大汉天子一局。不过,我总觉得他最后一句原本想说“老鼠生儿会打洞”来着。
第35章错爱
迎亲的队伍在卫府门口停住,新郎官二舅将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扶下花轿,迈入正厅时,所有人立时怔住。
夫家长辈尊位上,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玄冠素服之人。
不期而至的天子今日连赶两场酒席他刚从长安城内的汝 yin 侯府,即皇姊平阳长公主同汝 yin 侯夏侯颇的大型婚宴上偷溜出来。
因为巫蛊的事儿,内宫很长一段时间被侍卫层层保护,如今长安城解除戒严,闲不住的帝王得着机会就撒丫到处窜。二舅回卫府为兄长和嫂嫂服丧尽孝,将我托给天子照顾,不过,私以为需要照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离开二舅后无头苍蝇似的天子本尊。
卫府上下一阵鸡飞狗跳,苏伯父手忙脚乱地遣散了已备好的流水席,打发走宾客,只留下相熟之人。幸好本就是小规模婚宴,受邀人士并不多,天子这次识趣地自带侍卫,并做了低调收敛的装扮,未见过龙颜之人乍一看,不过是一名衣着普通的长安公子哥儿。
当仪者唱出“送入洞房”时,天子的眉间连跳数下。他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那个搀扶着佳人的红色身影,看着那个身影低头,弯腰,同身边的新娘一起缓缓叩拜在自己面前;看着他们夫妻对拜,饮下交杯喜酒。
当他抬头目送二人离去时,身影刚好回过头来。空气中一瞬间剧烈波动,然而很快归于平静。
“长兄如父,遗命难违。况且,陛下至今膝下尚无皇子,这都是臣的错,臣不能再耽误陛下。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恩准臣的这门婚事。”确定婚期前,二舅跪在天子面前,伏地叩首,声音起初微颤,结尾却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坚决。
这半年来,一个困在宫里,一个忙于宫外,天子与二舅见面的时间忽地就少了许多。生活轨迹一旦产生分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悄悄发生微妙地变化。
二舅扶着新娘进了里间。天子杵在原地,望着那对新人消失的拐角。
“好一个江山社稷为重。”薄唇轻启,帝王轻叹。
“请陛下为这对新人的继子赐名,图个吉祥。”苏伯父试图转回天子的注意力。
我瞪着苏伯母臂弯中那两只朝我挥舞的小胖手。横在天子和二舅之间的是苏葭,横在二舅和我之间的还有一个大难不死的表弟卫宣春。
天子收回目光,沉吟良久,缓缓道“长君同苏氏一对伉俪鸳侣,以身挡箭保护幼子,此等深情,可歌可泣,朕特赐卫氏外甥一个伉字为名。”
“有情人终成眷属,卫小公子缘何闷闷不乐”主父偃端着两杯酒走近躲在角落里的我。平日里宣室殿低头不见抬头见,今晚这位同僚倒是头一回主动找我搭话。此人如今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官职一升再升,整日锦衣华服,当年被一个垂髫小儿绑了丢回胶东国去,此等奇耻大辱他怎会抛之脑后。
“我的心情,与你无关。”我试图躲开他,却被已经醉趴在酒桌另一侧的苏武挡住去路。
“卫小公子的脾气,还是像从前一样火爆呵。不过,你的眼神倒是将你的忧郁出卖干净。”主父偃顺势靠过来,递上一只酒杯,“不如咱们碰一杯,从此冰释前嫌,如何”
“主父大夫抬举了。”我拂去他搭在我腰间的手。
主父偃居然主动提出释嫌,我很惊讶。更让我讶异的是,我以为我将心事隐藏得不留痕迹,不料还是被个外人一眼瞧了出来。
二舅如今娶回二衿娘,附带拖油瓶表弟卫伉,原先属于我的这份来自二舅的独宠,就好比将我最喜欢的礼服,唰唰割成几片布条,每人分了一片走。已经半年没人教我清晨舞剑,没人同我在夜里一起仰望星空。夏季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寂寥的庭院里,看朱雀缓缓移过天际,看天狼的光辉逐渐被白日吞并,陪伴我的,只有狗监留下的那只小犬。
再回头,身边坐着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个人。
“主父偃已经被朕打发走了。”天子笑着建议,“连他都看得出来你心情不佳,正好朕心情也郁闷,这里有苏校尉照应,咱们回宫接着喝。”
“好。”我端起主父偃留下的酒杯一饮而尽。
秋夜,苍穹高悬,星空晴朗。手中的酒樽,盛着宫中精心过滤的玉酿,轻轻晃动,繁星点点,月色如练,均在这酒液中碎作一片光华。
杏花酒的香气从未有如此刻般令人沉醉,甜而微辣的酒液缓缓滑过喉间,烧灼的痛楚消逝后,留下麻木之感。
“才几杯就醉成这样外甥的酒量得多练练,等你真入朝为官,朕就没法再替你挡应酬酒喽。”帝王轻笑,示意内侍斟满我手边的酒樽。
不错,今晚难得有人陪我观星,然而,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