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私奔的第一步, 松山昌诚就遇上了阻碍。
面前这个奇怪的人,说着什么“我不会让你去见我的主君”什么的,就仿佛自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罪人。可昌诚不认为自己得罪过他, 也不认为自己见过他。
“你你是谁啊”松山昌诚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低声怒吼,“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来人却没有回答他。
这有着奇怪发色、披着斗篷的高挑男子, 只是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随即, 身影消失在了昌诚的面前。下一瞬, 昌诚便察觉到后颈一痛, 意识快速地剥离了。
年轻的少爷抗争了两下,却无法抵过身体的讯号,软绵绵地摔倒在了地上。
一期一振低垂眼帘,默默注视着松山昌诚。
昌诚的衣衫上沾了浮土,有些狼狈。他就像是摔碎的土偶一样,陷落于雨后的泥泞之中,再也不可能进入阿定的人生了。
松山家里响起了吵嚷的声音,似乎是下仆发现少爷留下纸条出走了, 举着火把冲出来在各处搜寻着少爷的身影。腾腾的脚步声, 回荡在松山家的各个角落里。
今夜的松山昌诚, 原本就不能见到阿定。一期一振只是帮了个小忙, 令这件事发生的概率降到无限低罢了。
他微呼了一口气。
现在,是时候去见主君了。
松山家后山的森林,笼罩在一片凄清之中。荒僻的林子, 未有任何的人影,只剩下暮鸦栖息于树枝上,夜风吹动叶片的簌簌轻响渐次传来。
阿定站在一棵大树下,微微跳了一下,以卸下夜晚轻微的寒冷。虽然是夏季,但夜风吹拂来的时候,她便觉得身上起了一阵疙瘩。再兼之森林里影子绰绰的,就像是鬼怪似的,让她有些害怕。
少爷怎么还不来呢他已经迟到了很久了。
果然,少爷还是反悔了吧。
是丢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呢,还是回到家里去了
她搓着手,心里有着微微的凄凉和忐忑。
阿定对待少爷的感情很复杂。
她没有恋爱过,但却听其他女人说过恋爱的经历。女人如果恋爱的话,就要对男人忠贞不二,除非对方腻烦了,提出“我们结束吧”这样的话。
正是因此,她在与少爷恋爱的第一日,就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再背叛他了。
但是,这样的决心却没有收到同等的回报。约好了一起离开的当夜,少爷甚至爽约不来,丢她一个人在夜晚吹冷风
十五岁的、涉世未深的少女,终究有些气恼了。
她正在气恼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阿定心头微微一喜,连忙扭头道“少爷”
然而,来人却并非是她盼着的松山昌诚,而是一期一振。
“是一期一振大人呀。”她垂下了原本高兴的眉眼,显露出一分惆怅来,“这么晚了,您怎么会来这里呢”
一期一振的笑容,永远是温柔而得体的。他注视着主君的眼神,也予以了足够的尊敬。他对阿定说“我只是来告诉您一声,昌诚少爷不打算和您一起走了,您不必再等他了。”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可阿定的心还是失望地沉了下去。
果然如此吗
毕竟,松山少爷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而自己只不过是下等的侍女。
阿定的双臂抱紧了自己,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难受。她小声地追问道“真的吗少爷他是真的不会来了吗”
一期一振回答道“是的,他不会再来了。请恕我直言,他对您并没有那样的感情。”
少女似乎听见了心被割裂的声音。她痛苦地问“他并不喜爱我吗”
“是的,他不喜爱您。”一期一振说。
他在内心辩解道自己只不过是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提前说出去了而已。未来的松山昌诚不会娶阿定为妻,他在私奔失败的第二日,就被父亲送往了丹波;将来,他还会在父母的安排下迎娶别的女人。
但是,一期一振却还是察觉到了身体的一丝改变
像是堕入了什么泥淖。
像是染上了什么黑色的污渍。
像是被锈痕渐渐腐蚀。
啊。
是被暗堕侵蚀的滋味。
少女还在追问着一期一振问题。
“如果不喜爱我,少爷为何要追求我呢”
“这不需要理由。”
“少爷会娶其他人吗”
“会。”
“他对我,不存在爱意吗”
“不存在。”
每回答一句话,一期一振便能察觉到那暗堕的侵蚀便愈严重了一分。林中的风越发大了,吹得他额前水蓝色的碎发一阵乱舞,斗篷被风鼓满,下摆纷纷扬扬的。
少女的眸光彻底黯淡了下来。
许久后,她酸涩的笑了笑,说“啊,这样也好。如果不抱有期望的话,以后就不会失望啦。只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呢要想忘记少爷的话,也许就不能在松山家干活了。离开了松山家,还能去哪里呢”
很单纯的几句话,但却昭示着她已与自己的命运偏离了。
“嗯。”一期一振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低声说,“您还有别人譬如我。您的母亲在逝去前,曾嘱托我好好照顾您。若是您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一起上京都去。”
阿定微诧地抬起头。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四处皆是墙壁,但一期一振却给出了一条崭新的路。
“可以吗”她睁大眼睛,询问道。
“嗯。”一期一振笑说,“您愿意吗”
“”少女陷入了沉思。
许久后,她露出微微苦涩的笑容,说道“留在哪里都是一样呀,没有人会喜欢我的。所以,还是跟着一期一振大人走吧。”
她的话很轻快,没有那些被生活压倒的沉重。
然而,这句话却令一期一振的灵魂微微一颤是暗堕的侵蚀愈发严重了。
啊,阿定离开了松山家,便不会被因妒生恨的女主人杖毙至死,也不会变成那个纠缠着这个村落与松山家的恶鬼,松山昌诚也不会有机会拔剑斩鬼,然后
奥平家的老家主,就不会再做那个“昌诚殿杀鬼”的梦,不会找回自己送出去的孩子。那个石高十五万的奥平家督、丹后宫津的藩主,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现了。
也许,终其一生,松山昌诚也只会是这小山村里的一个普通武士吧。
历史的改变可真够大的。
一期一振这样想着,笑容愈发温柔了,如同一块温润的玉似的。他朝主君伸出手掌,说道“请把手交给我吧。”
十五岁的少女胆怯而懵懂地,将手交入了他的掌心。
她的眼里怀着对生活的希冀与期许,怀着单纯的敬仰。她不曾被少爷的继母虐打,也不曾化身恶鬼,更不曾遇见过在她身上留下烙印的三日月。
这便是主君最想变成的模样。
一期一振望着她,内心有着轻微的快乐。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请问您的全名叫什么呢”他询问道。
“啊,我的名字吗”少女微睁了眼睛,“叫做与谢屋定来着不过大家都喊我作三郎家的女儿。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喊我阿定吧。”
这是她现在真正的名字。
接着,令她瑟缩的事情发生了。这高雅而温柔的男子,竟俯下身来,浅浅地吻了她的嘴唇。
夜风吹的她长发微乱,她扣在心口的手指,察觉到胸腔在不停的鼓噪着。
唇上温柔的触感,终于渐渐离去了。
一期一振直起身,眸光微暗。
“这是我们定下的契约哦。”他笑着说。
付丧神那双淡金色的眸中,似乎隐隐染上了血色。他的笑也不复先前温柔,竟带着令人微微颤栗的阴鸷。
然而,阿定却并未感到害怕,也并不抗拒。
“好奇怪啊”她喃喃说,“我在哪里见过你吗一期一振大人。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呢”
“啊,是的。”一期一振戴着手套的手指,掠过她衣领下的锁骨,抚摸着他的刀纹,“您在很久之后见过我哦。”
似是而非的回答,渐渐飘散于夜风之中。
三日月宗近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主君彻底消失了。
他被这个梦所惊扰,于晨光破晓时睁开了眼眸。窗外的鸟鸣啾啾依旧,秋日的天气甚是爽朗,似乎有人在打扫着外头的走廊,有绞水的声音滴滴答答地传来。
他的枕边空荡荡的,不见了昨夜在他怀里颤着手指哭泣的主君。
昨天工作了一整天,她明明累坏了,怎么今天还起得那么早呢
三日月随意地披上衣服,走出门。走廊上是加州清光捋着袖口,正慢悠悠地用毛巾擦着光滑的地板。没擦几下,便停下来查看自己漂亮的红色指甲。
“加州,主君呢”三日月询问道。
“啊”加州清光歪头,有些疑惑,“主君哪儿来的主君”
“我说,”三日月微叹气,一副头疼的样子,“我们的主君呢。跑到哪儿去玩了”
加州清光以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着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殿睡糊涂了吗”加州嘟囔着,“本丸已经空置了这么久了,哪里来的主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