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近十日, 阿定总是在望着那几株吉野樱花。资盛见了,难免好奇。但他一向忙碌,也无暇多问。终于有一日得了空闲, 资盛便问道“定, 离那几株樱花开放的时节还早,你不必每天去等。”
阿定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可就是耐不住天天去等毕竟, 这几株樱花再不开放的话, 平家就要溃退离开这里了。
“要是这些花会提前开放该有多好啊”阿定偶尔会天真地说。
“你在说什么呢”资盛嗤笑了一声她的傻气, “如果京都的藤原樱町在这里, 你的愿望还有可能达成。”
“腾原樱町”阿定有些好奇,“那是谁”
“是藤原家的一个中纳言,没什么厉害的,但很喜爱吉野樱。他怜惜樱花树只有七日的花期,便向神灵虔诚祈求将花期延长,结果他屋后的樱花竟然真的开了足足二十一天。”资盛说。
“这么神奇的人呀”阿定有些小吃惊,“那他定然是很虔诚的”说罢,她就转向那几棵樱树, 喃喃自语道“要是我也那么诚心地向神明祈求的话, 樱花会不会提前开放呢”
资盛听了, 问“定, 你就这么想看吉野樱的开放吗”
阿定努力地点点头。
等到吉野樱开放的时候,小乌丸大人就会和她一起回本丸去了。
“那好,你等着。”资盛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收桧扇, 便匆匆地跑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但他一贯说风就是雨、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阿定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资盛这一句“你等着”,一等就是五六日。资盛再回来时,命家仆搬了一道屏风来。那四折的屏风很是笨重,需要四个家仆合力才能扛起。他们一路“哎哟嘿咻”地喊着口号,将屏风运到了阿定的房中。
这扇屏风共有四折,以金地为衬,仿佛溢满了月辉。左扇上绘了一株樱花,花枝正艳,树根虬结盘曲,生于舒缓的流水旁;右扇则是枯枝零落,满地残瓣,却也自成一幅美不胜收画面。
“这是”阿定再一次被惊到了。
“命人外出寻访购买的。”资盛的语气很是自傲,“若是时间足够的话,本应当叫人重新画一幅的。但我想你急着看樱花,索性就买了已绘好的。”
阿定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礼遇,顿时有些忐忑不安。“资盛大人,这,这实在是漂亮。”她感觉到词穷,只觉得这扇屏风犹如一整面闪闪发亮的黄金池一般,让她几乎要睁不开眼了,“您将它摆放在房中吧,只有您才能衬的上这样漂亮的屏风。”
资盛愣了愣,问道“你不喜欢吗”
“不是。”阿定摇摇头,“只是,这样卑贱的我和如此昂贵的屏风共处一室,便显得有些碍眼了。”
“这话真难听”资盛的脾气算不上好,向来有话直说。他拍拍屏风,哈哈大笑道,“你就收下吧。我房间里,自有更好看的名家大作。”
资盛都如此说了,阿定还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她也没有什么时机反抗。因为隔了几日,内海对面的源氏就燃起了战烟,平家一门的武将,尽数披上盔甲、拿起太刀,登上战船出征去了。偌大平家,瞬时就冷清了下来。
没有人取走供奉着的小乌丸他和那套华美的铠甲一起被留在了屋岛的平家中。也许正是因此,阿定才会重新在那棵吉野樱上遇到了小乌丸。
小乌丸独自坐在树枝上,赤着的足晃晃悠悠的。几只漆黑的乌鸦停在他的肩上,短促地发出鸣叫。那叫声有些凄凉,像是在哀叹傍晚时日薄西山的场景。
“小乌丸大人,屏风上的吉野樱,算不算花开了呢”阿定仰头,询问小乌丸。
小乌丸一抬手臂,令停在肩上的乌鸦飞走。他垂头望向阿定,慢悠悠道“屏风上的樱花只是死物,吾想看的,乃是活物。”
阿定忍不住说“可是,平家马上就要离开屋岛了呀。”
小乌丸笑了起来,如人偶似的精致面孔泛开水似笑意,“只要平家赢得了屋岛的战争,就不用离开这里了。所有人都会目睹吉野樱的绽放。”
阿定懵了。
在历史上的平家输掉了这场至关重要的战役,继而彻底败亡,消匿在了历史之中。若是平家赢下了屋岛战役,那岂不是大大地改变了历史
阿定瞬间急了。
“那可、那可不行呀”她很焦急地恳求道,“纵使心有怜惜,可平氏一族终究是要消逝于历史之中的。”
看到她急切的模样,小乌丸抬起袖口,掩唇轻笑了一声“呀为父其实只是在开玩笑。”顿了顿,他安抚道,“吾身为平氏传族重宝,已饱阅平氏兴衰起伏。从前平氏尚有低入尘埃、人人可欺之时,吾又怎会因平氏败落而不悦”
阿定舒了一口气。
的确,小乌丸目睹了平氏一门一路行来的历程,从前平氏几度因武家卑微而郁郁不志,小乌丸尚且没有动静,想必如今他也没有缘由大张旗鼓地去改变历史。
“只要樱花开了,吾便会随主君回去,无论主君身在何方。”小乌丸自树上落了下来,身姿轻如飞絮,在树干下盘腿坐下了。
他轻轻一拍自己的大腿,问阿定“可否要在为父的膝上小憩一会儿照顾孩子,也算是长辈的责任。”
阿定当然不敢上前。
小乌丸似乎有些扫兴,便自己合上了双眼,开始了午后的休憩。冬日的樱花树枝空空如也,只有几只乌鸦停栖在上。他身着的红色水干,便是庭院中唯一的艳色。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过去了。
平家与源家的战况,激烈一如既往。然而,好运却没有眷顾平家,满门武将敌不过源氏的进攻,只能放弃屋岛,将濑户内海拱手让于源氏,自行后撤至长门彦岛。留守在平家的所有女眷,也一块儿跟着上了船,向彦岛的方向逃去。
平家本就长于海战,便决心在彦岛来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一战,满门武将皆是摩拳擦掌,誓要在此役中一洗前辱,资盛更是如此。
因彦岛荒僻,平氏一门只能暂时居于船舱之内,由战船在最外缘保护。无论是高贵如安德天皇、建礼门院者,还是卑贱如阿定等使女,都需生活在狭窄的船舱内,听着海波的声音忐忑度日。
平家女眷的核心便是时子夫人,她丝毫不显慌乱之色,而是终日念经抄佛,并且令身侧的女眷们都一起大声念佛,祈求平家战事顺利,船舱里充斥着庄严的佛号之声。
在这样终日的念佛之下,连阿定这样自诩蠢笨的人,都已耳濡目染,懂了不少佛道相关。也正是因此,她在看到船舱外激荡的水流时,才会愈发感到哀伤。
历史是不可改的,吟诵再多的经文,也无法保佑平家重返辉煌。
没几日,源氏的船便追到了彦岛对岸,摆出阵势来。资盛眼看着即将开战,便在夜里写了一封信,交给阿定,道“此乃我的辞世之句,你将它交给我平家门下的忠衡卿,与我诸位阵亡兄弟、叔父的辞世之信一道留存。”
“辞世句”这个说法,吓了阿定一跳,她连忙道,“还未到那等时候,资盛殿何必写这封信”
“等战死之时再写信,已然是来不及。”资盛道。说罢,他就取了盔甲、太刀和长弓,兀自到前方的战船上去了。
阿定看着那张信纸,却发现自己亦读不懂资盛的字资盛的字与其兄长维盛一样,都是飘逸与潦草兼具,令识字不久的阿定无法辨别。
一时之间,阿定竟有些悲从中来。
这可能是平资盛此生最后的话语了,但她竟然一点儿都看不懂。
海波起伏不停,用链子锁在一块儿的战船互相碰撞,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些声音与海鸟的叫声混杂在一块儿,像是在刻意挠着人的心弦。
时子夫人整夜未眠,一直在念经颂佛,幼小的安德天皇则缩在她怀中,因极度的疲惫而昏昏欲睡着。到了天明时分,便听到海上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并箭矢声,原是这场决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平资盛身穿一袭宝蓝色直裰,外罩赤黑色嵌弯月大铠,手擒一柄赤红外鞘的太刀,一马当先冲上前阵,径直砍翻数名源家士兵,英勇无可比拟。若是杀尽身侧之人,他便改用一把七尺来长的漆黑大弓,箭无虚发,逼得对面战船的源家武士纷纷后退。
“那头的源家士兵献上命来”他大吼一声,声嘶力竭,双眼布满血丝,继续杀向前阵。
平家本就精通海战,此役并不算落于下风。然战斗至天彻底亮起时,却听得平家船上掌舵之人相继中箭,噗通掉下海去。竟是源九郎义经坏了不成文的规矩,下令对水手们放箭。如此一来,平家战船再也无法灵活移动,瞬时便落了下风。
苦战一日后,平家军队节节败退,战死者无数。时子夫人见状,心知败局已定,立刻起身替自己与安德天皇收整仪装。
她脱下尼袍,换上面帝正服,打扮得端庄照人,对满舱垂泪女眷道“我等平家妇人,虽是女子,却不愿流落敌手。若有对安德陛下忠心无二的,便随我来。”
说罢,领着一众哭泣女眷到了船头。但见得碧波荡漾,浮满了散开的血迹与衣袍。众人心知这是要投海自尽了,纷纷哭着话别。因笃信佛道,只觉得这是短暂一别,来生必有相见之时。
时子夫人抱着年幼的安德帝站在船头,安德天真懵懂,询问道“外祖母,你要带朕去往何处”
时子夫人满面庄严,衣袍鼓风,凛然道“这个国度已不是乐土,外祖母这便带你去往极乐天。”顿了顿,又垂泪怜爱道,“大浪之下,亦有皇都”。说罢,时子便搂着安德纵身投入海中。
诸位女眷亦纷纷投水,女官明子在平家服侍半生,也当沉海自尽。在投海前,她却回过头来,偷偷将阿定推开,颤声道“定,你尚年纪轻轻,还是不要与我们一样沉入海中。你去寻资盛殿,求他带你走。资盛殿如是宠爱你,定舍不得你投海。你二人离开西国,自可成婚生子,将平家血脉延续下去。”
说罢,明子便将阿定推到了另一艘战船上,转身跳下了海。
阿定如无头蝇般慌乱,跌跌撞撞,冒着箭雨飞矢,寻到了资盛的身影。却见平资盛依旧挥舞太刀,沐血而战,转瞬便将身前的源家士兵皆砍下海去。
然他与叔父知盛再如何奋力,皆扭转不了战局。叔父平知盛见大势已去,哈哈仰天大笑一阵,便将一道船锚捆绑在脚上,对平资盛道“资盛我便先去海下了日后再与你相见”
说罢,时年三十四的知盛便穿着一身盔甲扑入海中。
平资盛眼见敬爱的叔父投海,本欲也跟随其后,可一转身,却见阿定正惶惶立于船尾,面露哀色,他便忽的止住了脚步。
但听闻海鸟哀鸣,平家士兵哀嚎不断,四处皆有人落水的噗通之声。资盛回忆起往昔意气风发的轻狂模样,苦笑道“我不能如约驱赶源氏,送陛下上洛。你定然会觉得我很没用吧定。”
此情此景之下,他再提起这话,便令阿定有些触景伤情了。她竟眼眶微红,不由有了泪意,只能道“资盛殿如此勇武,又何必说这些在阿定眼里,您已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
“如此甚好,哥哥都不曾得你这样爱赞。”资盛叹口气,丢下了手中太刀。阿定这才看清,他持于手上的染血宝刀竟是本该供奉着的小乌丸。
“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但我猜你一定是看不懂的,因而先留存在忠衡卿处。若是有机会,你便去把那封信取来。”平资盛抹抹脸上血迹,笑道,“我让你念佛经也不无道理,如今你当信了,来生我等必会相见。”
说罢,他便后退一步,站到了船舷上,宝蓝直裰被风顾起,额上染血绑带簌簌直舞。他先系好长弓,又整了盔甲,继而,他问“定,我送你的那株樱花,你可喜欢”
阿定心底酸涩,脑内一阵空白。好不容易,才想起资盛所说的乃是那扇四折的屏风,连忙点头道“我很喜欢。”
“这回,你应当不是在敷衍我。”资盛又道,“你都哭了,一定是喜欢那一株樱的。”带着血味的海风哗哗,吹得他散开的长发乱舞。
终于到了诀别时候,资盛一笑,道“我这就走了,你我来生再见。”便是这等生死决别之时,依然一身凌然傲气,不见输意。
“资盛殿”阿定唤了一声,她非草木,亦有一颗纯善易柔之心,见到此情此景,又想起往昔资盛殿待她如何,竟是不知不觉中哭了出来。可那赤黑铠甲的武将却是身子一倾,朝后仰去,纵身落入了海中。
阿定扑上前去抓他,竟只得一片空空海水。她袖中一空,竟是那把资盛所赠的青叶短笛也飞滑出去,噗通落入了海中,转瞬没了踪影。
如今,真可谓是一点儿资盛的痕迹也无,只余下一片广袤大海,波浪起伏。满天海鸟低低盘旋,哀嚎失声。左右张望,全无那位资盛殿旧日意气风发的影子。
阿定趴在船舷,望着满船狼藉,忽得想到往日资盛吹笛之时的悲怆凄凉,陡然想到资盛殿兴许是明白平家败局已定的,若不然,又怎会吹奏那样的笛音,又怎会如此干脆地投身海中呢
她正趴在船头无声哭泣着,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原是源氏的武士上船来了,四下搜寻着安德陛下母子的身影。见到阿定,为首的首领大吃一惊。
“阿定,你也在这船上”
阿定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原来是九郎上船来了。他本就是源家首领,会上船来再正常不过。
不待阿定说话,九郎便着急道“你先不要急着投海,只假作是普通下等使女。我送你去安全地方,过一段时日便放你走。”
说罢,便将阿定与其他俘虏的女眷关在一处。那收押俘虏的船舱里,竟还有浑身湿漉漉的建礼门院,她与人哭诉自己投海后,就被源家人扯着头发救了上来,死也死不成。
平家败落的一日,终于是过去了。
屋岛平家的旧宅里,几株娇艳的吉野樱终于簌簌而开,满枝皆是繁盛粉白之色,灿烂至荼蘼。然四下庭院一片寂静,并无人欣赏。
许久后,终于有一位身着红色水干的鸦童子赤足路过此地,垂着袖口仰头望着满枝樱花。
“这可真是婆娑红尘苦,樱花自绽放啊”他吟诵了一句和歌,慢悠悠道,“盛衰无岸,也是时候跟随主君回去了。”
小乌丸再看一眼樱花,身影消匿于空中。
押送俘虏的船只经过了海峡,终于靠了岸,继而又是颠簸不断,说是男子俘虏要被送去京都示众,女子则是流放去播磨国。九郎特意叮嘱了看押的武士,没有将阿定送去播磨国,而是辗转送去了京都。
九郎如今的家,正在京都。
昔日他对阿定说过“可以来京都投奔我”,未料到星移斗转,阿定竟会在这等时候返回京都来。但想到九郎身上那柄薄绿,又兼之小乌丸真的答应和她一起回本丸,她倒也没有反抗这样的命运。
九郎在京都已娶了妻室,唤作阿乡。这位乡御前乃是九郎的兄长源赖朝所赐,用于稳固源家麾下臣僚关系,九郎不太喜欢这位素未谋面的夫人,并不去乡御前府上过夜。阿定来了京都,他便另外购置了宅邸,将阿定安置其中,让府中的使女称她做“定御前”。
阿定心知,九郎这是有心让自己做妾,顿时有些苦恼。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终有一日会离开。若是九郎要自己做妾,岂不是平添麻烦
更何况,资盛投海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她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更不是平家人,却也感同身受,在心底对源氏有了分疏远之情。
于是,九郎来府邸见她时,她便低头不语,不肯多说一句话,也不抬头看九郎一样,只当九郎不存在。九郎也知道她是心有抵触,不做强求,每每只是坐一会儿,叹一口气便离去了。
府邸中的使女们,都很好奇她的来历,时长在私底下偷偷议论着。
“这位御前到底是哪家的女公子”
“她生的这般模样,难怪判官大人如此喜爱”
异变便在这时悄然发生了。
自在江户时代,阿定的梳子被青江砍断后,她便时常在白天感到神思恍惚,继而性格陡变。这样的情况日益严重,到了九郎的府邸上后便时常发作,以至于阿定都分不清自己的性格到底是怎样的了。
她常常会忽然惊醒,发现自己正手持梳子、立于桥上,也不知道是在等着谁。还好府邸中没有旁人,也不怕有人觉得她行为诡谲。
可有一日,这府邸却有了两位不速之客
“我是源氏的重宝,髭切。”
“我亦为源氏的宝刀,名为膝丸。我听闻主君在这里,便和兄长前来侍奉。兄长你在听吗”
站在桥上、手持梳子的阿定,陡然露出了美艳的笑容。
她面前的这对兄弟,兄长金发白衣,弟弟发呈薄绿,各有不同的风姿,正是她的任务目标,髭切与膝丸。
“哎呀呀,”阿定轻快地笑道,“大人们要梳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