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藤四郎当然不会把那句“多喝热水”放在心上。
他也只能气鼓鼓地对自家主君嚷几句“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男人”、“我也想要亲亲”, 换来的却是阿定日常地摸摸头和笑眯眯的一句“乱真是可爱的孩子呀”。
乱委屈地想要出道。
最难熬的是,一向不爱多话的大俱利伽罗,偏偏、偏偏在这种时候张口了, 说“小孩子, 还是去那边玩吧。”
乱
你们都欺负短刀
阿定的日常任务,便是服侍时子夫人的起居。时子夫人身为曾经的京都贵女之首, 生活出行动辄便要十数人服侍。据说曾经的时子夫人在下牛车时, 单单替她提裙摆的使女便有四人之多, 足见从前的平家生活之浮华奢靡。
来了屋岛后, 时子夫人身旁只有五六人, 已算是清淡多了。
阿定起了身,默默在心中背了一遍昨日新学会的佛书,跟着明子一道去时子夫人的房中。于道中之时,阿定忽的听闻某处传来一道笛声,甚是幽旷清古,阿定不由微微驻足。
乡下的小使女可从不曾听过这样高雅的器乐声。
对她来说,曾经的主人家门口路过一个吟唱的僧人,那都算是简单的娱乐了。对耳朵最盛大的犒劳, 那便是主家宴会上请来的白拍子、素拍子们。
“走了。”明子催促道, “去晚了, 夫人便要起身了。”
阿定连忙低下头, 紧紧追上前去。
时子夫人的日子,颇为单一无趣。除了抄写经文,便是为亡夫祷告超度, 祈求诸天神佛保佑平家早日还京,令那穷恶的源氏回到贫瘠落后的阪东去。但这一天,时子夫人的生活又增添了些乐趣
屋岛的白加贺梅开了。
难得的惊喜,点缀了平家女眷们百无聊赖的日子。时子夫人特意命人请来了云伎,再让众女眷团簇坐在梅枝下,吟诵和歌、品茶赏梅,风雅一如尚在京都之时。
听说要作和歌,阿定瞬间陷入了紧绷状态。
时子夫人身旁的女官,个个皆是出身好、修养好的女子,吟诵和歌对她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她们用京都绵长的调子,歌咏着白加贺梅清幽绮丽的姿态,显得轻松自如。
若是真的一个个轮过来,等轮到阿定时,她只能憋出一句“梅花大又白,圆得像土包”,那岂不是徒增笑柄
眼看着一位位女眷们都吟诵了和歌,连小纯都献上了一句“屋岛梅如星,不及云中轮”,阿定急的恨不得能一头钻到地里去。
要是能发生什么事儿,让大家都转开注意力就好了
她不由得这样暗暗祈祷着。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祷告,意外竟然真的发生了。
一阵风卷过梅林,众女眷们宽大的袖口被扬了起来,阿定的衣袖亦然。平维盛所赠的那封信,便倏忽从她的袖口中飘转而出,在空中翻了几圈,落在了地上,又被一个人捡起。
捡到信纸的男子着一袭松叶色狩衣,看打扮,似乎是刚从外头回来。
他甚是无礼地展开了那封信纸,慢悠悠地念了起来“见卿隔日夜,百花开有时。不待春枝绿,一见生相思。三位中将维盛。”
纵使所念的和歌乃是一首恋歌,可他的声音却很是倨傲,透着一股轻狂。
无礼太无礼了
纵使阿定从乡下来,也觉得这男子当众念出信件内容的行为着实是傲慢情况。尤其是,当她察觉到这封信其实是平维盛的求爱信后,便愈发觉得这男子傲慢了。
周围的使女们,亦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竟然是维盛殿所写的情信”
“真是让人嫉妒”
“资盛殿竟捡到了维盛殿的信,这可如何是好”
阿定听闻使女们私语,方才明白这男子正是传说中那被兄长平维盛夺去了嗣子之位的弟弟平资盛了。
平维盛有着“樱梅中将”的美称,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弟弟资盛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这两兄弟的面容虽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是天差地别。若说维盛是樱与梅,那资盛便是剑与刀,透着锐意与英武。
“哥哥的信,是写给在座哪一位的”平资盛微颔首,双指夹信,将那张经过仔细熏香的信纸一一掠过众人眼前。
阿定没办法,只能回答“那是我的”
“哦”平资盛将信纸举到了她的面前,迎着风晃了晃,“这是维盛殿写给你的信吗”
“正是。”阿定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平资盛一眼,快速地低下了头,“资盛殿能还给我吗”
她抬头时,一朵落梅悠悠飘了下来,点在她的发心间。平资盛见了这一幕,忽然轻慢地笑了起来,对一旁的时子夫人说“祖母,我能厚颜问您讨要这个女人吗”
时子夫人愣了下,叹口气,道“哎呀呀,又开始了。你怎么总喜欢与你哥哥争抢呢维盛一直谦让着你,你也要顾忌着维盛呀。”
资盛却嗤笑了一声,俊美的面容浮现出冷意来“我和哥哥可不一样。他在家中舞文弄墨,而我是要将源氏击退的人。他谦让我,那是理所当然的。”
这般傲慢,简直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但是,如此傲慢,也并非是没有理由。
身为嫡子,资盛的嗣子之位却被庶出的哥哥抢去了,由此萌生出“争夺哥哥的所有物”的念头,也并非是不能理解。
且据女官们八卦,这兄弟二人的战绩,着实是相差太多
哥哥维盛虽美冠京都、令人倾倒,却并不擅领兵作战。在富士川一战中,维盛因错将鸟音听做源家战鼓之声而慌张率兵后撤逃跑,这等粗率而胆小的举动,险些令他被家主流放。
而弟弟资盛,却是不折不扣的骁勇武将。他跟随勇猛善战的叔父知盛多番出阵,数次击退源氏军队。他那于战场上身着华丽大铠、挥舞太刀的狂傲模样,令敌人见之生惧。
如今,平家正是战事吃紧之时,谁在整个平家之内更有话语权,一目了然。
时子夫人也对资盛的脾气无可奈何。
资盛自幼就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出身一流名门,又是家中嫡子,年纪轻轻便跟随叔父出入战场,在京都时又备受法皇殿下信赖。这般天之骄子,要他如何遮掩自己的锋芒呢
“算了,你若是真的想要定,就让她去服侍你吧。”时子顾忌着资盛的战功,只能叹一口气,道,“她才来屋岛不久,你要多多照顾她。”
在阿定不明所以的时候,她便从时子夫人的使女,变为了平资盛的使女。
唯一的庆幸,便是她不必在众人面前吟诵和歌了吧。
平资盛与时子夫人,当然是有所不同的。
资盛是个武将,身旁没有任何使女,只有追随他出生入死的侍从。阿定的到来,就像是在一丛绿叶里开出了一朵花似的,令所有侍从大为惊奇。
身为资盛的使女,阿定要做的也只是服侍他的日常起居。若是有必要时譬如这位殿下想要临幸她她也是需要承受的。
但资盛似乎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因为他如今的脑海里只有“驱逐源氏”与“打败哥哥”这两个想法。女人和情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什么都不算。
阿定跪坐在资盛的房间里,任由资盛打量着自己。
这年轻又满是锋芒的武将,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她,发出了感叹声“你也不是标准的京都美女,还带着一股奇怪的乡野气息,哥哥为什么会追求你”顿了顿,他笑道,“不过,这乡野气息也不讨厌,像是初生的小羊羔,还有些可爱。”
阿定
不知为何,听了资盛的话,她竟有些想生气了。
她当然清楚自己并非是广义的京都美人京都流行的,是细细的眉眼、薄薄的唇,白到病态的肌肤与优雅的仪态;而她却太有活力了,因为总在干活的缘故,面色显得很红润,手指又有些粗大。若是不用扇子藏着手上的疮疤,还显得很粗鄙。
可被资盛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就是有些生气啊
她是不太会藏住表情的人,若非是要摆出谨小慎微的模样,她就很容易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资盛见了,竟然很新奇地笑起来“是生气了”
阿定规规矩矩、温声软语地说“我怎么敢对您生气呢”
“你生气了”平资盛却笑得愈发开心了。他扯着丝绸制的指贯,在阿定面前蹲下,询问道,“你都懂些什么知识知道源家的九郎义经吗还有佐藤继信与那须与一”
阿定小愣了一下。
九郎她是认识的,其余两个就不知道了。听起来,似乎是九郎的部下。
“你不知道了吧。”平资盛用扇子轻轻敲一下她的脑袋,说,“这都是我将要一一击败的对手。终有一日,我会扫清源氏,送陛下重新上洛。你身为我的使女,也要清楚地记得这些,定。”
资盛这话说的虽狂傲,可也不是毫无根据。依照他与叔父知盛如今的战况,确实是大有重返京都的可能。
阿定摸了摸被敲打的脑袋,老老实实地应道“好,我记住了。”
资盛与她说了会话,便被叔父知盛喊去了。阿定提起衣摆,悄悄舒了一口气。
资盛突然提起九郎,都令她心虚了一阵。
此时,房中忽然有了轻轻的“啪沙”声,似乎是有人放轻了脚步在走路。
资盛离去后,房中就格外安静。因此,一点风吹草动都显得格外分明。阿定微惊,倏然转身,却只看到一道消弭的黑色残影。
阿定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副场景了,她知道,这是那个一直在追寻她的时间溯行军。
“等、等等”阿定追寻着那道逃走的残影,气喘吁吁地跟着,“您是在找我吧”
不知怎的,她追的越紧,那溯行军也跑得越快。转瞬间,阿定便已跑到了外头的庭院里。亏得她从前时常辛苦工作,才不至于跑点儿步都累坏了身体。
庭院里有一汪池塘和几棵枯树,墙角堆着杂物箩筐,似乎是下人们休息的地方。阿定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小声地呼喊“您在吗”
连续呼唤了几声,都不见有人答应。
阿定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是冬寒未消的时候,池塘边的水冻成了一块块细小的博冰。她只专注着找人,未注意到脚下的异常,竟不小心一脚踩上去,继而倏然滑倒。
“诶”
眼看着她就要狼狈地滑进池塘里,那一直偷偷摸摸藏着不愿意见她的人,终于出来了。
阿定的手臂被拽住了,旋即,她就被扯回了池塘的岸边。
“这这”阿定心有余悸,十分感谢地回头说道,“多谢呀”
言语间,并没有对溯行军的惧意。
她原本已习惯了溯行军那副可怕的模样,但这一回她见到的,却又并不是溯行军上次的模样了他已有了人类似的形体,除却黑色的火炎笼罩着周身之外,一切与普通的付丧神并无区别。
阿定有些小小地吃惊。
可她那吃惊的表情,似乎令这位身份不明的付丧神误解了。他快速地松开了手,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低着头往角落里冲去,旋即就将自己的身体藏了起来。
“诶啊”阿定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我很可怕吗我吓到您了吗”她有些沮丧,略带失落地说道,“万分抱歉呀,我只是个粗鄙的乡下使女如果因为我的笨手笨脚和粗俗无礼而惊扰了您”
在阿定的眼中,别人会逃跑,定然是因为她的笨手笨脚又冒犯到了他人。
过了许久,角落里的箩筐动了动,那藏起来的人悄悄探出了一个头。因为不小心擦到箩筐,他裹在头上的一方白布呲溜滑下了脑袋,继而,一根金色的呆毛竖了起来。
隔着箩筐与杂物,阿定与这金色呆毛的主人面面相觑着。
即使还不具备“付丧神”的完整性态,阿定能察觉到他有一双异常漂亮清透的眼睛。也正是因着这双眼的打量,她又想为自己的冒失道歉了。
“是我的追赶惊扰到了您吧”她弯了腰。
呆毛的主人又微微抬起了头。
“你不再害怕我了吗主君。”他问。
“这个”阿定摆摆手,讪讪说,“刚开始是有点害怕的,现在已经不害怕了。不过那不是因为您的原因,是我生来就胆小又没见识。老实说,我到现在还害怕伽罗大人呢”
想到大俱利伽罗望着自己的冷漠表情,阿定打了个哆嗦,畏惧之情真实而不作伪。
“真的吗”他又问。
“真的。”阿定回答,“您收到我的铃兰了吗”
“”想到铃兰,他咬了咬牙,别过头去,“没有。”
被人抢走了
阿定的眉心微微蹙起,略略有些失落的样子。她揪着袖口,小声道“没什么,是我自作主张送出去的,您没有收到的话也不要紧。”
见到她这副失落的表情,对方的心底忽然有了种怪异的情绪。
怎么觉得,面前这家伙比自己还要脆弱、敏感、可怜一些呢
于是,金色呆毛的主人彻底掀开了箩筐和杂物,站了起来,自作介绍“我是山姥切国広,是山姥切的仿品。之前受到暗堕的影响,有些失去了理智。不过,现在已没什么大碍了。”
他确实是个有着漂亮脸孔的美少年,只是盘旋不去的黑色烟气令他显得有些凶恶罢了。
阿定听到“仿品”这个词,略略疑惑地歪过了脑袋。
山姥切国広见了,神情微变。他撇过头去,闷闷地问道“那副表情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是仿品,就觉得很奇怪吗”
“不”阿定挠挠头,说,“仿品是什么意思刀还有仿不仿制的说法吗我一直以为,刀就是刀,是厉害的武器,是武士大人们高贵的象征。毕竟刀就是用来战斗的呀”
山姥切国広
“你不知道仿品的意思吗”他有些不可思议。
“啊”阿定愈发不好意思了,“这个勉强虽然很努力地在和三日月殿学习,但对这些东西还是不太清楚。我在乡下的时候,村子里的武士屈指可数。我只知道武士大人要买一把刀的话,需要节衣缩食好久”
山姥切国広愣了一下。
好了,他可以确定了,这个主君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姑娘。在她眼里,只要是刀就是厉害的,只要能战斗,就无所谓刀的仿制与否。
但是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的返璞归真吧
刀被锻造出来,原本就是为了战斗。刀就是刀,能够一击退敌、削铁如泥,那就是好刀。拘泥于名号,是那些拥有闲情逸致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山姥切国広将头上的白布扯低了一些,遮住自己的额头,低声道“我之所以寻找主君,是因为想要摆脱暗堕的影响。我发现,只要有主君力量,我就会渐渐变回原来的样子。虽然不知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但至少比彻底暗堕要好。”
阿定愣了一下。
变回原来的样子
就在此时,一只滚圆的柴犬忽然从庭院外面冲了进来。此柴黑白相间,尾巴短短,正对阿定卖力地汪汪狂叫。
阿定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傻乎乎地哄起了这只柴犬。“我、我不是坏人”她对那只卖力示警的柴犬说道。
但那只柴犬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一直冲她狂吠不停。
阿定在心底流着面条泪,想到了一个糟糕的猜测村里的老人家常说猫狗能见灵,看到普通人类看不到的鬼怪。这只柴柴冲自己叫的这么凶恶,不会是甄别出了自己是鬼怪吧
很有可能
阿定打心底感到不安。
见到阿定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山姥切国広叹了口气。他蹲下身来,朝那只柴犬招了招手“过来。”
胖乎乎的阿柴歪了脑袋,竟然异样地靠近了他,也不再大叫了,似乎根本不觉得山姥切国広有哪儿不对劲。
“乖啊。乖。”
山姥切国広笑了起来,用手摸着柴犬肉呼呼的脑袋。
他笑起来的模样,着实干净清澈。也正是这一笑的瞬间,他身上那属于暗堕的残烟尽数消退,令他重归于付丧神的身体。
他彻底摆脱了溯行军的身体。
“主君,摸摸看吧。”山姥切国広扯着白布,有些别扭地说,“它不凶。”
阿定听了,信了他的话,悄悄把手朝柴犬的头顶放去。可下一瞬,这只柴犬又疯狂地朝阿定汪汪汪了起来,还十分勇猛地隔着衣服咬在了阿定的手腕上。
这一咬,令阿定泪眼汪汪。
老人家说的没错猫狗确实可以甄别鬼怪
她这样的幽灵,就不应该和普通人一样想着亲近小动物了,小动物根本不会喜欢她的不,就算是活着的时候,自己也不见得多招小动物喜欢
山姥切国広看到她这副泪眼汪汪的样子,险些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他原本是想让这位主君“别多管我”,“就让我自己衰颓下去”的。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根本不是主君想不想关照他的问题,而是他关不关照这个被动物所讨厌的主君的问题。
“不哭。”山姥切国広没办法,摸摸她手腕被浅咬了一口的地方,安慰道,“没怎么破皮就好了。”
他握着主君的手腕,很别扭地安慰着。
匆忙赶来的乱藤四郎与大俱利伽罗,看到的就是这微妙的一幕。
“山姥切”连大俱利都微愣了一下,“也在这个时代吗”
“你怎么握着主君的手”乱藤四郎的关注点不一样。
“啊那个,主君被这只柴犬咬了一下,不是很深的伤口”山姥切国広解释。
“”乱微惊。旋即,乱飞快地跑到了山姥切国広的面前,两眼泪汪汪地说“我我刚刚摔了一跤,好疼啊,山姥切也安慰一下我嘛。”说罢,分开了山姥切与主君的手。
大俱利见了,沉默半晌。
许久后,他走到山姥切国広面前,冷漠地抬起手臂,说“练习的时候,我也受伤了。”
山姥切国広
大俱利伽罗你怎么也加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