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耀",闪闪发光的名字。我知道,她爱我。
雅科夫知道这个名字,却没管,既不给我取新名字,也不用这个名字叫我,总是"喂"、"哎"、"小子"的。他也很犹豫要把我当作怎样的存在来抚养。
雅科夫是个苟刻的男人,任何不合礼仪的事都招他的恼怒。他总是以"男子汉怎能成天和妈妈混在一起"为由把我和妈妈分开,赶我出家门去外面玩。他带我去集市做生意,叫我仔细学他的手段,却又告诫我不要做商人,商人是低贱的职业云云。他还告诉我神的故事不过是穷人们的自我安慰,毫无意义。
他给我买书,说是"他的儿子怎能一字不识"。他教我念书,念错了一个字母就要挨板子,我每学会了一个单词就去教妈妈,好让我们能早日交流,雅科夫并没有阻止我。
雅科夫有时会变得平和。冬天出太阳的早上,他允许妈妈出门,晒晒太阳、散散步的,妈妈身体太弱需要阳光。冬晨的郊外鲜有人,白色的太阳光恍若与白云融为一团,妈妈牵着我走在木篱笆边,用手指抚摸光秃秃的枯树枝,她把面包屑撒在地上,便有小雀飞来吃。
我觉得妈妈也是麻雀,她被雅科夫抓进笼子。
我们一起散步时,雅科夫不会靠近我们,只是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就像个陌生人,他可以静静地看着我们一下午。我有时想拉起妈妈狂奔起来,逃离雅科夫,带她去个没有人、也没有痛苦的地方,然后就没有人能伤害她了。
虽曾无数次地这样想到,我却一次都没有付诸行动。不待在雅科夫身边的话,我和妈妈都活不下去的,活不下去的自由毫无意义。
雅科夫真的像养麻雀一样养着妈妈,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裙子、昂贵的首饰,凡是女人喜欢的东西他都送给妈妈,完全不像对待一个买来的奴隶一样。当然,他所赠的东西中没有爱情和自由。
然而妈妈从没主动穿过雅科夫给她买的衣服,若非雅科夫命令,她就只会穿一条洗得发白的青蓝色裙子,把头发扎成一条麻花辫盘在脑后,不加半点装饰。她竭力要抹杀自己的美丽,把脸弄脏,或者低头,这样雅科夫一般不会碰她。
但每次雅科夫喝了酒就会打她,也不知是不是生她不听话的气,嘀嘀咕咕地就突然去扇她一巴掌。
妈妈迅速地护着我把我锁进房间,然后就是打骂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声,我躲在房里不敢出声,一夜无眠。有时候逃不走,妈妈就捂住我的耳朵,把我的眼睛贴在她的胸脯上,我紧紧地抱住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边的黑夜向我袭来,带着丝丝血色。
但梦中,她的怀抱如昔日一样温暖。
而记忆里,她的怀抱却如石头一样发灰发冷了。
我还记得那天下雪了,妈妈咳嗽咳得厉害,我看见她的手帕溅了点点血迹,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血味。雅科夫吩咐我去请医生现在想来,他叫我去请医生,应是为了不让我看见妈妈死的样子吧。
我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地,穿过我和妈妈经常路过的木篱笆,雪花沾 shi 了我的衣服和头发,我的心怦怦直跳。厚厚的雪块有时从人家的屋顶上滑落,砸在院子里,吓得鸡鸭乱飞,天边堆积着大块的灰云。
我大力叩响了医生家的门"嘭嘭嘭嘭"
门被打开,秃顶的、戴金丝眼镜的医生看见我因为妈妈的缘故我们是认识的他二话不说就进屋拿了药箱随我赶回家。
慢了,太慢了,我们在大雪中狂奔着。我想到妈妈的血,竟然扯着那老医生的袖子不停催促他加速。出门时没穿袜子,我的脚冻僵了。
我看见一只乌鸦驻在我家门前的枯树上,冷漠肃穆地用金色眼睛盯着我们,它的外衣是纯黑色的,像神话里的死神。尽管雅科夫告诉我神话都是骗人的,我却还是忍不住想,它就是死神的化身吧
待医生进了屋,我捡起了一块石头扔向那乌鸦。它没有恼怒地叫唤,径自飞走了,我这才放心地进家门。
然而我们还是没赶上死神。
我听见雅科夫在房间里和医生小声交谈着什么,便趴在门缝边上偷看。以那个角度我看不见躺在床上的妈妈,只看见老医生摇了摇头,两人就不再说话。
雅科夫慢慢地把双手捂在脸上,身体发怒般的颤抖起来。我听见哭声,是雅科夫的哭声,起先他只是压抑地抽泣,然后他缓慢地、无力地蹲了下去,他的哭声也变大了,最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好奇地想,原来那个人也会哭啊。然后我开始害怕,怕得脊背发凉,简直是眼前一黑的,我失去了理智,我推开门不顾一切地冲到妈妈床边
白色的被子里伸出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我握住它,不停往上面呵气,摩擦它,可它暖不起来。我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妈妈,妈妈,妈妈"我发疯般的唤她。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哭声,雅科夫的,还有我的,是了,然后,我大抵是昏迷了。
好痛,好冷。一定是妈妈在借我的身体表达她的痛苦。
无止境的绝望啊。
*
只有我、雅科夫和牧师参加了妈妈的葬礼。
我望着妈妈的坟,不敢相信就这么个小土堆竟埋葬了我的妈妈,那个会走路会做饭会唱歌的我的妈妈。
我哭着扔掉了手中的百合花,我不让葬礼顺利结束,我不让妈妈就这么死了。雅科夫却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他红着眼睛训斥道"你想让你妈妈死不瞑目吗"
葬礼终究要完成,就像妈妈终究死去了一样。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有个汉族女人曾被掳到这里,掳她的人名叫雅科夫奥斯特洛夫斯基,她和这人生了个儿子,叫王耀。然后,她死了。
她死了。
为什么人会死呢若是能一直抱着她的话,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
罢了,她太累了,让她睡会吧。
只是她睡着了以后,我的鸟巢就支离破碎了。雅科夫的暴力,外人的非议,孤独和恐惧,暴风雨差点淹死摔在地上的小鸟。
妈妈给我编织的美梦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