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便一手牵着应天赐,带着郑六往路边摊铺折返了。
围上来的路人本也是看热闹的,见再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也就一哄而散。
人群散尽后,那书生方才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沾到的黄土,又揉了揉摔疼的胳膊,对着尉缇远去的背影笑着自言自语起来“这个小郎君还真有趣。”
休整完毕,郑六问了店家此处离五陵原还有多远,得知摆渡过了渭河还有二里路,装了点酒水干粮便上路了。
牛车行得慢,到五陵原不成问题,但到了五陵原上往茂陵去还有一段路程,郑六不识路,怕天黑赶不到目的地。
五陵原位于渭河北岸,东西横亘越八十里,汉代帝王的陵墓沿着战国时秦国开凿的郑国渠一字排开,从东自西分别为景帝阳陵、高祖长陵、惠帝安陵、元帝渭陵、平帝康陵、成帝延陵、昭帝平陵、武帝茂陵。其中武帝茂陵位于最西。
郑六一收缰绳,牛车在路当中停住。
“郎君,后面有人跟踪。”
尉缇跳下车,对着后面空荡荡的大路喊“谁快出来”
只见路边灌木丛抖动几下,一个衣衫褴褛的书生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他发髻凌乱,几缕发丝散落在脸颊两侧,鼻翼上还沾着未擦干净的黄土,沾了汗水,在脸上抹得都是,很是狼狈,只有一双眼睛还亮晶晶乌溜溜地转个不停,可不就是午间那小贼书生。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尉缇皱眉。
“哪里,只是顺路顺路而已。”书生连忙摆手撇清。
“你也要去茂陵”应天赐小孩心姓,先问了出来。
“正是正是。”书生忙不迭地点头,“即是顺路,可否搭小生一程”
“我们去茂陵是有要事。你好端端地去茂陵干什么”应天赐将两只小胳膊交替抱在胸前问道。
书生挠了挠脑袋,答曰“祭祖。”
尉缇笑道“这位兄台莫不是诓我你两手空空,既无香烛又无酒水,拿什么祭祖”
书生也不狡辩,只说“心诚则灵。”
尉缇见他走得一头汗,脚上的鞋子因为走得急将断未断,心里先起了怜悯之意,便说“你去那渠里取水洗洗干净,我带你一程。”
“多谢这位小公子。”书生说完便往郑国渠跑去。
不一会儿,书生洗干净脸走了过来,尉缇第一次仔细端详对方的容貌,只见他肌肤白皙、目若晨星,仔细看时,却也是不输自家大哥的翩翩公子一名,竟叫人看出几分亲切感来,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似的,只是眉宇间那股不羁散漫的气质,却是挥散不去了。
“车里空间狭小,我和外甥占了,只好委屈兄台和家仆并肩而坐。”尉缇说完,牵着小外甥的手钻进了车厢,这人虽然长得极好,但行为古怪,尉缇下意识地想回避和他多做接触。
那书生也毫不在乎,拍拍屁股就在郑六隔壁坐下,大言不惭地说“那小生就尽地主之谊,来为诸位指路。”
郑六冷若冰霜的脸上难得抽搐了一下。他心中对这个怪书生是颇为提防的,虽然一开始在路边摊时没觉得这个书生有多少危险,但是牛车虽然行进速度不快,一个书生居然能一路徒步跟过来还不跟丢,显然不是寻常书生所为。若不是从小习惯依着小少爷的脾姓行事,他真想开口反对带这个问题人物上路。
“你说你去茂陵祭祖,可是姓刘”应天赐好奇的小脑袋倏地从帘子里钻了出来。
“非也非也,在下姓季。”
“敢问季兄大名,小弟一路上也好称呼。”这下连尉缇耐不住好奇心掀起了帘子询问。
“小郎君可以唤我季子。”
“季子”尉缇反复了几遍,笑道,“可是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那种季兄不方便告诉我名字可以直说,何必拿我打趣”
书生眨了眨眼睛,神色郑重地说“在下姓季,单名一个子字,字嘛,太麻烦,不高兴取。”尉缇呆了一下“那我还是称你为季兄吧。”
季子笑道“叫我季阿兄也成,听着喜欢。”
郑六瞪了他一眼,内心骂道自来熟,不要脸。
走了一路,红日已经沉落平原地面,只有满天云霞还未散尽,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仿佛三彩釉砖上烧制的大朵牡丹。
枯藤上栖息着几只白鹭,看到有人过来便扑棱棱地飞走了。
适才牛车已经过延陵,下一处应该是平陵,可是原野中雾霭四起,夜色苍茫,昔日“五陵裘马自轻肥”,在这夜色中,却有一股亘古洪荒的寂寥之感。多少皇族权贵、英雄豪杰,都化作这五陵原上一抔黄土。
夜渐深沉,即便是豪宅大院,也只得几盏灯笼的微光,影影绰绰掩盖在树影里,风一吹便时隐时现,仿佛鬼蜮魅影。
尉缇将一盏灯笼挂在车厢顶上,橘黄色的温暖光晕照亮了牛车周围一丈之地,头顶是一弯朦朦胧胧的青峨月,周遭万点星光洒落人间。
季子裹紧了尉缇借他披上的披风,喝了一口郑六随身酒囊里携带的米酒暖暖身子,扯开嗓唱了起来,却是一曲李太白的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季子的嗓音很好听,不同于尉缇轻亮的少年嗓音,低沉中带着股絮语低诉的味道,此时在微凉的夜风中飘荡开来,大有凄凉之意。
尉缇窝在车里细细回味着那曲词,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竟似缺了一块那般伤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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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开元十年03
说来奇怪,这五陵原上本来不少村落,等季子唱完忆秦娥后,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沿途却没途径一个村落。
郑六气得甩了那拉车的牛一鞭子,对季子说“你可没带错路吧”
季子缩了缩脑袋,连忙摇头。
“那这里是何处”郑六极目四望,只见夜色苍茫,原野上只见黑黝黝一片,辨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路。
季子呆愣了半晌,回道“我不知道。”
郑六抬鞭作势要打,季子忙抱头往车厢里钻“尉郎君救我”
尉缇笑着安抚他“郑六只是吓唬你的,又不是真打。”
说完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前方,用手一指“看,今晚咱们总算有去处了。”
郑六顺着他手指望去,远处黝黑的小山丘剪影下,可不是有几点灯火跳跃在黑影中,看着隐隐约约是有户人家,不由心中大喜。
那牛也仿佛感染了他的喜悦,拉车的脚步竟然加快了起来。
看着两盏黄皮纸糊的灯笼越来越近,季子脸色却凝重了起来“这荒郊野岭出现人家,可不是诡异之极别是什么精怪化成的人家罢,我看我们还是绕道求平安。”
“子不语怪力乱神。”尉缇向来胆大,不拘小节,根本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这里是汉皇陵附近,哪怕不比汉时繁华,也是有人家居住的,像方才那样走了几里路不出现人家才叫诡异,现在有了人家怎么能说诡异”
季子坚持“小生我心绪不宁,还是避开这家为妙。”
“季兄莫不是怕鬼没事,有郑六在,跟着我我保护你。”尉缇拍了拍胸脯,豪气冲天,看得季子恍惚了片刻,没等他留意,马车已经来到那户人家的大门面前。
那两盏灯笼是挂在大门面前的,虽不是什么高宅大院,但门口石雕华美精致,那朱红大门上面两个怪兽图案的铜铺首虽面目狰狞,倒也雕刻得另有趣味。
“看吧,这里住的主人怕是雅致得很,季兄快随我下车一访吧。”尉缇先是身形轻灵地跳下车,回过头,看到季子还是抱着木扶手坚决不肯下来。
“尉郎君,尉老弟,我们能不能不要去”
尉缇见他一反常态孩子气的作态却笑了起来,故作老成地说“季阿兄还不快下来要说有鬼,这荒野上才是它的出没之所,季兄不进人气旺盛的宅子压压邪,怕是会在夜路上被鬼叼了去。”
说完拉住季子的手硬是把他拖了下来。
觉得对方的手指入手冰冷,尉缇只道是季子一路吹风冻得浑身冰冷,忍不住转头多打量了他两眼,在昏黄的灯光下,季子原本英俊的一张脸竟如纸糊一般惨白。
尉缇连忙拉着季子的手去敲那朱红大门,应天赐在车上已经睡着了,此时郑六将他裹着一条锦被抱了出来,跟在尉缇身后。
“请问有人吗”
尉缇敲了一会门,只见那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细缝,一只大眼睛贴着细缝好奇地向外张望,先把众人吓了一跳。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从门里传了出来“几位客人为何敲我主人家门”推开门扉,原来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这位娘子,我们路过贵庄,夜深无处去,想借宿一宿,万望行个方便。”尉缇颇有礼貌地行礼,然后将意图全盘托出。
那小姑娘眼睛眨了两眨,回道“你等一等,我去询问主人。”话音刚落,大门又合上了。
尉缇等得无聊,便甩手跑去研究屋檐上的云气瓦当了。
“这图案和我兄长家中收藏的拓片倒十分相像,这家主人想必也和大兄有相同雅趣了”他自言自语,只因大哥身边有不少喜欢做仿古砖瓦甚至家俱的朋友,所以也并不觉得奇怪。
树影下,季子眼神微黯,但他一路聒噪,此时难得安静片刻,只背着双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了许久,朱红大门终于再次打开,只见里面庭院深深,两排梳着垂髻的丫鬟手提着提链灯盏侍立两边,先前开门的小姑娘站在最前面,笑盈盈地说“主人请几位客人进来。”
尉缇这才发现她和其他小丫鬟都是同样装束,穿着白底绿色暗花镶边的曲裾深衣。
待到进了前厅,房间里一应俱是汉式摆设,正中的团席上,一个身着玫红色薄纱禅衣的年轻男子正襟危坐,只见他大约二十岁左右年纪,一头乌发盘在头顶,用一枚白玉簪子固定住,没有戴冠。
团席两侧点燃着两盏枝状灯,底座是一个镂空的鹿形雕饰,那点点火光便在散开的鹿角顶着的铜盏上跃动。等到尉缇接着灯光看清主人的面容时,不由吃了一惊。
那男子深夜跪坐于古宅中,身着鲜艳的玫红纱衣,已是诡异万分的情形,偏偏这男子容貌生得明妍动人,便如芙蓉一般薄粉的脸蛋,红唇轻抿,嘴角带笑,一双勾人的丹凤眼,眉梢入鬓,却又给这张脸添了几分英气。
尉缇家里数位兄长也都是面容清秀的风雅人物,平时里在洛阳也见了不少俊秀公子,竟是从未见过美貌超过眼前之人,一时间不由得看呆在原地,心里默默想眼前这位难道是传奇中所写的狐仙精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