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抽身便走。
其实他并不需问。孙权对孙瑜奇怪的态度,以及那日赤壁鳌兵,鲁肃无意中瞥见的,那一对拥抱的身影,都令鲁肃觉得,此人很特别。
为人臣,他本不该管此闲事。
但为人友,他却不得不管。
孙瑜已发了疯般疾驰在去往南郡的路上。
公瑾。
这便是他脑海里,唯一闪现的两个字。
第36章 送客
南郡太守府。
宽阔的庭院,周瑜却大多时候都在后堂休息。
近些日子,除了偶尔理些简要政务和去面见过一个名为庞统的异人之外,他几乎便不出门。
吕蒙倒是欣喜的很。战事刚结束,周瑜终于可以好好将养两天。
看来,自己前阵子的担心实是有些多余,这尚无几日,服了些药后,周瑜的身子倒是有了些起色,也能略微活动活动了,只是还不能长途骑马。
兴许,真能好起来也说不定。想到这儿,吕蒙便轻轻笑了笑,撤了炉子上的药锅,仔细滤了药渣子,便起身给周瑜送过去。
他自是不知这是何药。只知此药乃那宋姓老军医所配,倒是有效的紧。
他亦不知周瑜中箭那日,众将被支开后,那老军医究竟与大都督谈了什么——
周瑜躺在塌上,静静看着那医官,仿佛在等他点头。
后者脸上老泪纵横,却依然只还是摇头。
“大都督,这方子,小老儿不会开。”
“先生欺瑜不通医理?”周瑜低低的咳着——“瑜自知这扁鹊经中有一味药,可保人数月之内气力焕然,精神矍铄。”
“可……可那无异饮鸩止渴啊大都督!”那老军医见已瞒不过去,只得说了实言。“这方子至多保半年无虞,却是靠麻痹经络而生振奋之效,于身体是愈加无损啊。”
他抬手拭了一把面上泪痕,凄然道——
“大都督若静心荣养,卧床调息。或尚可有一年之期……此药一服,怕是至多……只半年之命了。”
“静心荣养,或可多活半年,又如何?”周瑜轻笑,闭上了眼。
“半年。快的话,已够瑜西进巴蜀。”
半年。够了。
只要打通要塞,了然川地形势,制出战略方案,剩下的事,俱可交予吕蒙。
周瑜望着眼前黑色的药汁,仰首而尽。
鸩尾。无妨。
却不料,正待吕蒙收了药碗,却有一小厮,慌慌而入,报外面来了一人,凶神恶煞,说要见大都督。
周瑜还未答话,吕蒙却皱眉道——
“何人?可报上名号?”
那小厮似是被门外人吓的都有些结巴。
“他……他自称是丹阳太守,姓孙名瑜。”
孙瑜。
一时间,周瑜与吕蒙俱都愣住。
他们二人目光相对了一瞬。吕蒙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没有忘记,大都督的咳疾,便是那夜见了孙瑜所犯的。
他不了解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但他清楚,不应让周瑜见他。
“大都督若不愿见,便称病即可。”
周瑜却轻轻摇摇头。
“他不会走。”
他抬眼,望着府门方向。他知道,不须多时,那人便是砸破了门亦会进来。
他转身入了内室。
“子明。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吕蒙正点头间,那人已经破门而入。
上好的桐木大门,其中的一扇竟已经俱都成了碎片。那人闯入,衣衫凌乱,虽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神却还是锋锐的很。
吕蒙实并不想与他敌对。可实是万般无奈。
那人见了吕蒙,也不多言,却只是大步向他身后那扇门走去。吕蒙很自然的伸出一臂,将来人拦下。
他不顾那人瞪视过来的目光,只淡淡道——
“大都督不想见你。”
孙瑜却斜睨着他,短促的笑了一下。
“那得他自己与我说。”
“你!”虽是看惯了此人的不羁傲慢,却是首次如此心生厌烦。他忽觉得面前那张英俊的脸看来极为面目可憎,忍不住一腔怒火便迸发了出来。
孙瑜的面色亦愈加难看了。
两人几乎什么都还没说,便在同一时刻动上了手。
近身骁战。却是谁都不曾拳下留情。
在腹部被孙瑜打了第三拳的时候,吕蒙终于一个扫堂腿将那人绊倒在地。
接着,孙瑜便咬牙切齿的站起来,狠狠对着他的脸便来了一下。
便在两人都斗的难解难分之时,门忽然开了。
霎时,他们俱都停手。
周瑜着一身素袍,便站在他们面前,面容冷峻的很,没有什么表情。
孙瑜怔怔的望着这个已有一年多未曾见过的人。
他看到,他的面色,比之前,似更苍白了些,也消瘦了不少。
不禁心里发酸。
本以为是满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末了,他只是嘶哑着嗓子,讷讷道——
“公瑾。”
周瑜却未曾看他,眼神飘向了别处。
“将军,这是哪家拜会之道?”
孙瑜却懒得理他这责问,只直问道——
“你伤势如何?”
周瑜蹙了蹙眉。
“莫非阁下看瑜,像是伤重要死的模样?”
“大都督!”吕蒙却忽的插了进来,却又被周瑜用眼神止住。
孙瑜一看之下,倒还真是宽了心。虽然周瑜看来精神不佳,但瞧他样子,不像是受了什么重伤。想到此处,他忽垂下了头。
“知你无事便好。”
他的拳,已攥的死紧。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这姓子竟也能磨成今日这般。可偏偏,他一腔热血,都被周瑜冷若冰霜的态度冻住。
他知道,他已忍到极限。
“公瑾”。他又抬起头,语气亦加重了几分。
“你究竟要躲我到何时?”
“躲?”周瑜却已步下面前石阶,立于他面前,正顾于他。
两人的距离,又已是极近。
“将军说笑了,瑜躲你作甚?瑜与他人交,向来是见相见之人,拒厌恶之人,有何过错?”
“厌恶。”孙瑜的眸子骤然睁得很大。
“我在你眼中……”
周瑜不语。半晌,才复又说了一句。
“将军,早有言明,假已死之人名,最为不堪。”
孙瑜已默然无语。事情到了此处,竟已变成了一个死结。
往前一步,便是置仲谋与不义,往后一步,却是伤周瑜之心。
他不知该如何。
曾经,面对死生之事都未曾颓丧的他,却初次尝到了无可奈何的滋味。
再抬头,却只见周瑜淡淡看了一眼吕蒙。
“子明,代我送客。”
第37章 真相
吕蒙确是一路将孙瑜送出了府,左手牵了匹马,右手揉着头上的淤青。
孙瑜此刻冷静下来,亦觉得有些对他不住。
尽忠职守而已,不过是自己盼公瑾安妥的心情太过急切,拼了,也要见他一面而已。
倒累的子明受罪。
他牵过马,淡淡道了一句——
“我非针对你。”饶是心中有些悔愧,他倒是也说不出什么太过谦逊折节的言辞。
好在吕蒙并不在意。
他只是点了下头表示明了,却望向了孙瑜。
“将军此番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我还能有何打算。
说到这里孙瑜竟亦有些火大。
“他不是不愿意见我吗?好!那我就在江陵城住下!看谁耗的过谁!”
“不可。”吕蒙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孙瑜,诚恳道。
“你就是耗下去,只怕大都督也不会见你。”他顿了顿,好似在迟疑有些话是否该说。
“大都督的用意我不明白,但前几日见他给主公写了奏表,倒是说下一步有西取巴蜀的打算。”
西取巴蜀?孙瑜有些纳罕。他为何如此急迫?明明战火初歇。不过好在见周瑜确是伤病不重,亦放下了心。
吕蒙见他不语,自己便又接道——
“那奏表我不曾看的完全,但似有一句是说待我先锋过了西蜀关隘要塞后,责将军来援的。”
“既让我共进巴蜀,为何要等?”孙瑜却是更不清楚那人的想法了。
“这……我也不知。”吕蒙也皱着眉,下一刻却舒展开了。“可大都督此举,必有用意罢。既他现在不想见你,不妨等他找你之时。”
孙瑜短暂的沉吟了一会儿。自小,他便没有周瑜心思缜密,有许多他的想法,亦是不能猜的很透。却不知他此举,是否和仲谋有关。
然则,周瑜已唤他共进巴蜀,毕竟并非铁了心与他瓜葛两断,其中必有隐情。一念及此,他便释然了些许。向吕蒙道声谢后,便上马自去了。
自然,他没想到,这一等,竟是三个月,险些令他错过了一生。
周瑜亦未曾想到,纵使饮了此药,他竟连半年也没有耗过。
三月后。
孙瑜在丹阳收到孙权诏书之时,却一次收到了两份。
一份,是主公予臣的诏书,
另一份,是孙权手书的密信。
那诏书的内容他早已猜到。自是我先锋大军已开拔云云,此番战必克,功必果。遥祝我军奋而击之,西蜀大捷。
而那封密信,展开,却只有几个字。字迹是孙权亲笔,却凌乱潦草不堪。
“哥。公瑾现已快至巴丘。赶去见他,迟则生悔!”
孙瑜打开信的速度很快,阖上的很慢。
他脑海中浮现着鲁肃前来找他时的言辞。
周瑜那冷淡的态度。
以及吕蒙欲言又止的神情。
妈的,周公瑾你又骗我!
孙瑜跨上马,使劲的赶。好像这些日子,他总是在赶。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十年以前,那人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是不是也曾这样赶过。
他只希望自己的运气比那人好些,能赶得上。
另一边,孙权却坐在内殿的椅上,闭着眼,以手支额。
想必孙瑜已经出发。却不知能不能赶上。
他刚才问过那宋姓军医,得知那药,也至多能拖半年。
不知为什么,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却觉得,连半年都拖不过。
他想起一月前,周瑜竟匆匆一封表奏,便随着那上疏前后脚的回了都城。
其时那奏折他已阅过。
周瑜疏中所言进取巴蜀一事,确是雄略之举,却依然令自己有所担忧。此番一取巴蜀,又是兴师动众,赤壁虽胜,江东也还是损了元气。何况公瑾如此急躁,究竟是……
却没想到,周瑜竟会亲身前往,来打消他的顾虑。
只是他现下却希望那一日的事,永未发生。
那日的记忆,还清晰的在眼前。
他记得周瑜请了内府密谈,他自然也准了。
见到周瑜之时,却发现短短数月,他消瘦了许多,连眼眶均有些陷了下去。出乎自己意料的,他进了内府便宽衣解带,直至露出了肋下疤痕。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疤痕了。而是一块碗口大小的烂肉。
伤处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反而连周围的皮肤都死黑。
他那时只是惊怔,无言。
周瑜却单膝跪下,双手托举一柄薄剑。他听见他说——
“此剑乃决赤壁一战时,主公赐瑜之物,剑为军令,请主公准瑜巴蜀之行。”
他却半晌才回过神思。
“公瑾……你这身体……”
那人只是笑笑。笑的昂然,如寒冬暖日。
“够瑜为主公打通荆蜀之道。”
他已被周瑜吓到。他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错的很厉害。
孙权回忆到了这里,眼眶中蓦地有了些湿意。
他以手遮目。静静的想着那日周瑜说给他的话。
“功高震主。臣知道这是犯忌的事儿。可若不震慑住那群老臣,江东不稳。”
“既总有人要做恶人,瑜愿往之。”
“主公的猜忌,有理有凭。往日,臣不敢说这些话,说了,主公也不信。可今日,主公该信了,因为臣……此番去了,便回不来了。”
“取了西蜀要塞后。若臣已殁,请主公万勿撤军。吕蒙孙瑜,可代臣事。”
还有些话是说给弟弟的——
“仲谋,你这傻小子,也不想想,从小就是你哥骗你,你公瑾哥,何时骗过你。”
“仲谋,切勿自责。你是个好主公。”
自然,还有剩下的最后一句。那是周瑜转身出门时,没有回头,却淡淡留下的一句话。
“其实……我和伯符之间,早已不须容貌皮囊,来辨认彼此。”
孙权遮住眼的手,和泪,一起滑下。
数天不眠不休的赶路,孙瑜终于赶到了巴丘驻军之处。
他看到那中军大帐里,隐隐透着火光。
他疯了一般的跑进去。
他看见他。
吕蒙守在他塌边,用手里的布帛擦着他唇角的血痕。
他憔悴的已经让他认不出。
他忽然觉得有人将他的心撕裂了,一抽一抽的痛。
他亦看见了他。
他却笑了,好像有人在那已失去光辉的眸子里,种下了阳光。
他摆手示意吕蒙出去。
当帐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那躺在塌上的人缓缓开口,声音却轻如虫鸣。
他说——
“伯符,你赶上了。”
第38章 天下
孙策扑了过去,跪于塌边,紧紧握住那人伸出来的手——
他语声已有些哽咽。
“你既知道我是……”
“还何苦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