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自己浑然未觉。
这份渴望,在赤壁一役,已暴露无疑。
他和周瑜,本就是两团火,只要凑到一起,必会互相激发,成为众人的领袖。
军士们自那一战过后,对他和周瑜的拥戴,很显然已超过了他面前的这个主公。
八年前,是自己的冒失令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背上了固守江东的重担。
他却对这孩子的辛酸委屈一应未闻。
而如今,他更让这个孩子觉得惶惑,恐惧。他将陷孙家江山于飘摇。
“我没办法啊哥……我没办法……”孙权已经失神,他眼光不知看向了何处,只是絮絮的念着这句话,接着缓缓的抱住了他。
“我想留你在我身边……可我不能在你们的阴影下……做个傀儡啊……”
孙瑜已说不出话。
此孽,此恨。竟全拜于他一手。公瑾的苦,公瑾的痛,根本就是他的放肆张扬带来。
他只能苦笑着缓缓抚上孙权的背。
“哥,对不起你。”
公瑾。
我孙策,原来一直是——
是这么个混蛋。
一众大军行驰在官道上。南郡,便是他们将要去攻陷,去进取的目标。
吕蒙有些担心的看了看他身畔的主将。
自两日前周瑜从城南回来,脸色便难看的很,苍白苍白的,像是失了血色。可问他什么,他却偏偏不肯说。
他有旧疾,这是吕蒙早便知道的。
这病根儿怕是在讨逆将军走的那一年就落下了。
他颇通医理,有时吕蒙未打招呼便去府上,还曾撞见他自行煎些药服用。
但吕蒙从不清楚那是什么病,几次试探着想问,那人却都敷衍过去。
现在看他这样子,真是担心的很。
正思虑间,却忽然见那人在旁一阵猛咳。咳的他用手掩住了口。
“大都督……”吕蒙刚唤了一声,却见他的手已经离开了唇,鲜红的血色覆在手掌上,黄昏微暗的光线照耀下,竟看得触目惊心。
“大都督!这……”
周瑜却抬手止了他。
他微微皱了皱眉,轻道——“我无事。”
又转头看了看吕蒙担忧的脸,长叹一声。
“今日之事,子明切不可向他人提起。”
病来如山倒。虽早便知道患此病必是年命不永,却没想到一发作,竟如此的猛烈。
胸中如堵,如被某物撕裂。
两天前。那人离去时的眼神,好像烙在了他心里。生生的疼。
那夜,周瑜便在坟前,一直枯坐到了孙瑜来寻他。
孙瑜戌时前来周府,却找不见人,闻吕蒙说了他在此处,策马而来。
隔的老远,便见他跪坐在碑前的身影,夜色中显得愈发孤单。
他无暇思考周瑜为何会来此,却只是不忍见他这番样子。
他便过去拉那人起身。
却被周瑜挣开。
“将军。”平静的声音,却带着拒人千里的陌生。
“请自重。”
虽然预感到有些什么不对,他却还是生生扯出一丝笑,只是他自己也知道,这笑容有多么僵硬。
“公瑾……这大半夜的来吊唁,对亡者不敬罢。”
周瑜却霍然抬首看他,眼神锋利的如能断物。
“将军假死者之身与瑜交,岂不是更不敬?”
孙瑜连脸上好容易维持出的一丝笑容都消失了。
他松了手,俯视那人,冷冷道——
“公瑾何意?”
那人却站起来,不期然的躬身一拜。
“何意将军清楚。说到底是瑜的不是。自欺欺人……夜深,便请将军回府吧。”说罢,他竟真摆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孙瑜没有动。他只轻轻道——“公瑾与伯符才是家人。我本为客。对否?”
周瑜不再看他,转过身,面对着孙策的坟茔。
“可知瑜为何从不直呼将军表字?”他不待身后的人回答,却自己接了下去。
“瑜一直骗自己,你是伯符。如今方如黄粱初醒。”
“什么蠢话!”孙瑜冲上去,捏住那人的肩,强硬的将他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周……公……瑾。”他眼神逼视着对方,一字一顿。
“你对我有情,是也不是?”
周瑜却忽然笑了。那笑,却蕴含着说不出的凄凉。
“将军,当断则断。”
他住了口,连眼俱都阖上。
“你!”孙瑜有那么一瞬间,举起了拳头。
他想打他。
他想打醒眼前人。赤壁时的血肉交融,多少夜的悱恻缠绵,竟都不值一提么。
他是谁,又有何分别。
公瑾。你究竟……要我怎样。
周瑜再睁开眼时,深蓝色的天幕下,又只剩他一人了。只有问他话时那眼神,那燃烧着不信,怒火,和深情的眼神,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
他倚靠着墓碑,缓缓坐下。他的手,滑过墓碑上雕琢的字。
他用只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伯符,对不起。”
第33章 夷陵
南郡打的竟比想象中要艰难。
曹仁死守不出,他们便只能与曹军对江而峙,大有一拖到底的架势。
周瑜跨在马上,望着城前遍布的尸首,那曾经俱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而如今,他们却全无生气的躺在地上,任风沙掩埋。
“大都督……”
正叹息间,却忽见吕蒙紧皱着眉催马而上。他尚未来的及问,吕蒙却已经开口。
“曹仁分兵击夷陵甘兴霸,甘将军请援。”
周瑜短暂的迟疑了一会儿。
屯兵与曹仁相对之前,他便命甘宁前去占据夷陵,以打通荆蜀之道。成两面夹击之势。如今曹仁发兵围之,倒也是意料之中。甘宁受困,不可不救。只是……
吕蒙见他许久未曾言语,便抱拳道——
“大都督,末将愿往。可责凌公绩代蒙事。”
周瑜却缓缓摇了摇头。
“夷陵不得有失。我亲率兵与你同往。”说罢又摆了摆手,接着便以手覆面,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接着他便开口。语气决绝坚定。
“通知程公共往。拨一半兵。”
“一半?”吕蒙瞪大了眼睛,未加思索便问道——“程公那处……”
“无妨。”周瑜笑了笑,想起了赤壁之战前夕他去寻程普时,那人烧起的满面红霞。
“程公会应的。”
他在弄险。吕蒙心下清楚的很。虽然,周瑜的战术,向来无差。
见吕蒙不语,周瑜又补了一句。
“着凌公绩代都督职。告诉他,我信任他。”
信任。江东的军士中,没有什么,比他的信任更有效,更能激励人心。
吕蒙却依然迟疑。
“不如我与程公共去,都督留在此地罢。公绩……末将担心他守不住。”吕蒙面有为难之色,
但他的担忧其实却并非他所言之事。
他们在此屯兵月余,有好几夜路过周瑜行帐时,都听到帐内传出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他知道,那人的病,绝非简简单单一句“无事”。
周瑜却看穿了他的真实想法。
“不可。”他举首望着吕蒙,说道——
“夷陵乃关隘重地,不能身临,我也不放心。更何况……”他复又笑了笑。
“兴霸那小子是个兵痞子,你们未必镇得住他。”
吕蒙也笑了。但他清楚,现在再多的笑,也遮不住面前人的苍白。
他能明明白白的看到,那人眼里的那团火已熄灭,而且,他变得很急,很急。凡遇战事,都恨不得亲历亲为才好,不给自己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
孙策走后那五年,他便是这样。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末将遵命。”
可他到了末了,也只能回了这一句。
五更天,他们便又马不停蹄的奔赴夷陵。吕蒙紧随在周瑜身后,只见那一袭披风在风中飘扬。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夷陵城下,已经是战火纷飞。
甘宁便站在城墙上督战,说是督战,却不如说是在亲身拼杀。
他手起刀落,又砍下一人头颅,鲜红的血溅了一脸。
他们的兵越来越少,援军却未到。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望了一眼城下,黑压压的曹军正欲组织下一轮攻城。而他们自己城头上的守军看似却以力竭。
“都他妈是不是带把的!坚持!”他看的心里有气,对着自家兵卒喊了一阵后,便又转向了城下守军。
他挥舞着手中刀,整个人像是沐过血。
“来啊!”他大叫着——
“来啊!曹仁龟孙子派来的小孬种们,上来给你爷爷我一个痛快啊!”
他大声笑骂,他后面的兵士听了亦想笑,咧开嘴,却笑不出。
再怎么装作无事,他们也都清楚,如再无援军到来,只有一个结果。
城破。人亡。
忽然,城畔的侧道上,出现了一队大军。
众马奔驰,激的路上飞沙走石。
从城楼上向下望,援军离得尚有些远,面目看不清,却能看到一杆大旗迎风飘扬。
墨色大旗,显得那般显眼。
周。
甘宁探身在城墙上,半个身子都快伸出去。
他揉了揉眼。他没看错。
“他娘的!大都督!是你啊!”
隔着下首敌军,他扯开嗓子便喊。
不知周瑜听没听见,但敌军倒是均听得清清楚楚。那攻城主将便扭了脖子去看。
他只看到马前当先一人,黑发飘扬,面如冠玉。
周郎。是赤壁迫得他们铩羽而归的周郎。
他举起刀,还未来的及喊一声“杀。”
他就体验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后,他看到的景象,是周瑜手持飞云弓的样子。
是自己脖颈上插着的一只花翎箭。
还未战,主将已殁。
两军对冲。一时间,血光滔天。周瑜带来的人够多,确是够了。形势在刹那间逆转,攻城的曹军转眼便被冲过来的援军四合吞噬,数次攻城本已有所损耗,被吴军夹攻的便如刀俎上鱼肉。
甘宁自然也来了精神,即刻吩咐兵士自城上投石而下,解决掉了最后一小股靠近城门的敌军。
待战场肃清,却未过多时。
周瑜方将手中古锭还鞘,便见那刚刚还在城楼上大喊大叫的无礼之人冲了出来。
甘宁冲出门来,伏地便拜。
“大都督。”
周瑜未扶,却举起手,在他头上狠狠来了一下。
“甘兴霸,你倒是解释解释,何为“他娘的,大都督”啊?”
甘宁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
“我……我娘的,大都督。”
周遭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如今夷陵攻占,危机既解,自俱都满心欢喜。却只有吕蒙心里沉甸甸的。
周瑜射那一箭时,只有他离得最近。
他看到他握着弓的手,在微微的抖。
另一边,孙权却刚收到周瑜驰军夷陵的消息。
他静静的看了看坐在下首的鲁肃。
“子敬,公瑾此举,你有何看法?”
鲁肃恭恭敬敬的垂首,眼睛也没有抬起来。
“臣以为弄险。”他顿了一顿,却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兵者诡道,亦贵在奇险。”
“恩。”孙权没有多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看的出,周瑜已开始燥进。不论结果如何,他对战事的急切都显而易见的表现了出来。
“主公。”鲁肃忽然下位,躬身一礼,呈上一信函。
“此乃臣前些日子与刘皇叔晤,孔明托臣奉上。”
“喔?”孙权的眼神闪了闪。“信中所说为何?”
“臣不知。”鲁肃只是淡淡道。“但他另有一言,托肃告知主公。”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什么。最终,却还是开了口。
“孔明说,野兽在隅,若得另一猛兽与其相峙,善也。”
孙权忽然笑了。
他未曾打开那信函,却问了鲁肃一句——
“子敬认为他此言何意?”
“臣不敢妄断。”此刻,鲁肃却忽然抬起头,眼神复杂的望着孙权。
“但臣知道,公瑾,永远是可以信赖的。”
孙权却只是将手放至口边,目光射向了其他地方。
他轻轻道。
“下去罢。”
第34章 箭伤,隐疾
鲁肃走后,孙权慢慢的打开了那信函。
果不出他所料,诸葛亮在信中以无立足之地为由,言辞恳切的讨那荆州数郡,又废了大段口舌以表拳拳忠心。自然,这信里亦有弦外之音,无非便是托鲁肃带来的那句话。
用刘备牵制周瑜……哼。这卧龙如意算盘打的倒是好的很。
孙权将那信函缓缓合上,找一木匣子收了起来。
诸葛孔明。倒是真有两下子。但,还是小看孤了。
亦错看了孤对公瑾的态度。
孙权静静的坐在桌边,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再怎么样,那毕竟……还是公瑾阿。
哥。你看,其实,孤无法做到太绝。
此时孙瑜正在丹阳。他早已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去南郡,却不能去。
他不能再令仲谋为难。
所以他每日都一遍遍的在写着通过驿馆而往南郡去的书信,却一日日的绝望。
不知那人是成心不回,还是战事胶着,脱不开身。
可他依然写。仿佛每次俱能收到他的回信一般。
他强迫自己这样想。
真是因果报应。他忆起那些年少飞扬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