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皇帝驻足,本便冷漠的脸更添恼怒。
怒斥:“你是不是忘了朕说过的话?”
云鹤低声回:“臣,不敢忘。”
皇帝怒目而视:“那你是觉得朕会心软?”
云鹤无言以对,他确实在赌。
皇帝责骂声起:“朕封你内阁大学士,不是让你跟朕较劲的。”他掷下两本书,厉声道,“你看看你写的东西,遭到多少驳斥?试点失败,民众起义,朕派了多少军队镇压,你知道吗?”
云鹤眸中微惊,急忙将书拖到膝前翻看,上面皆是鲜红的字体,一字字反驳着他的言论。他越看越心慌,仿佛看到万千百姓举着刀向他逼来。
“不可能!”他呢喃,他算好一切的,怎么会这样?
他越翻越急,脑海中一幕幕呈现人间掠影。交错再集合,集合又交错,他思绪已集中不起来,精神涣散。
“你以为不可能吗?”皇帝斥责依旧,“县令被杀,官粮遭劫,为镇压,死伤一万士兵,你告诉朕,这些都不可能!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朕把你留在身边是为了什么,让你搅乱天下吗?为了一个贺小梅,你不惜以死相逼,朕是否还要让整个大明给你陪葬?”他再愤怒掷下一叠奏折,噼里啪啦,全散在云鹤膝前,似泼下一盆鲜血,触目惊心。
云鹤颤抖着双手一一拾起。
沿海上奏,倭寇侵扰,中将战死,提督病重,军心不稳。
滇南上奏,三月干旱,饿殍遍野,百姓无食,杀人续命。
西北上奏,黄沙漫天,城堡淹没,方圆百里,夷为平地。
川蜀上奏,地震突袭,古城崩裂,丘陵倾覆,沧海桑田。
般般件件,皆使举国哀痛。
颤抖的指节已拿不稳那千斤之重的折子,每一道,都是姓命。
“你好好看看,朕每日无休都不能事事尽善,稍有差池便会激起民怒,朕终日费尽思量,却还要纵着你日日发脾气!”
云鹤惊颤,干涸眸中盈衍浊泪,伏首在地:“倚封知错。”
皇帝终停下来,喘息粗重。
毕云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又吩咐再送热膳。云鹤静立在一旁,等着皇帝发落。
地上奏折早已有人拾起,整整齐齐的放进托盘里。
好一阵,皇帝终开口:“三日后,去衙内报道。”语毕,负手离去。
云鹤急唤:“皇上,可否让倚封写一封信?”
皇帝背对着他站住,良久,声若冰霜:“只此一次。”
毕云随着皇帝离去,小心翼翼探问:“皇上,王爷可担不起您压下来的那些罪名。”
皇帝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道:“朕,能有什么办法呢?”
苍穹无边,人,不过渺小如尘。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个晚上,终停了。一日晴,五日雨,谁也猜不透老天爷的喜好。
沙雁甩了甩头,鬃毛上的水滴便如珠子一般密密散落。三娘将手中包好的食物递给小梅,叮嘱:“路上小心些,到了记得来信报平安。”
小梅嘴角微扬:“我知道,你也注意身体,接生的时候记得找最好的稳婆。”
三娘点点头。
离歌笑揽着三娘,满目柔情。再回首望着他:“回去后一定记得调养好自己的身子,陪表姐和叔叔们好好过个年吧。”
小梅有些不舍,他想离开这里,或许只有离开,才可能真的忘记。只是这一去,还会不会回来,他不知道。他亦叮嘱:“歌哥,你要照顾好三娘,别让她受委屈了。分娩的时候要陪在她身边,夏天的时候记得把蚊子都赶走,她最怕小虫子的。”
离歌笑沉重的点点头。三娘紧紧抱着他,依依不舍的唤他梅梅。
柴胡吸了吸鼻子,道:“娘娘腔,你胆小,路上别太招摇,招惹了恶人。俺柴胡可不想听见你哭鼻子。”
小梅破涕为笑,佯装不在乎:“我才不会呢,你还是赶紧把桐月姑娘娶过来吧。”说着,他又伤感,“可惜,喝不到你们的喜酒了。”
柴胡亦勉强维笑:“俺给你留着。等你回来,一醉方休。”
小梅笑得眉眼弯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翻身上马。离歌笑三娘柴胡挥手,他轻扬嘴角,回首,驾着沙雁冲出梅林。
不知许久,一个陌生人拜访醉生梦死,询问贺小梅。他递出一封信,称是皇帝让送,未作多言,便又离去。
离歌笑接过信。是云鹤的字,小梅亲启。只是此时,他已出了皇城,也许,再不会回来了。
“要寄给梅梅吗?”
离歌笑犯了难。是从此了断还是再续前缘?
“放在我这里吧,我另写信告诉他。若还有下一封,再把这一封寄走。”
☆、(八十八)
焰火漫天,一朵朵,一簇簇,喜悦的人们,一声声欢笑。
小梅独坐屋顶,烟花绽放在他眼前,灿烂夺目,却更添诸多离愁。
乡间除夕不似京城,烟花将黑夜照如白昼。这里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让所有人欢呼雀跃。而回到这里,他便不是贺小梅了,他有一个更为沉重的名字,现在写在一家之主的位子上,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他的“亲人”。
团圆饭刚过,他实在不习惯大家围着他热情攀谈,便借口醉酒,上屋顶吹风。
早间收到了歌哥他们写来的信,说一切都好,年关无有大事,皆是些小打小闹,他们只偶尔出面。信里还提到从宫里送出来一封信,但未拆,不知里面是何内容。歌哥说怕寄过来丢了,先留着,如果还有下一封送出来,再给他寄过来。
小梅便知道了,如果没有下一封,这一封,便是诀别。他虽然很想看,他虽然还是希望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他忍下了。他回到这里,看到一家人对他感激涕零,把村子带领得繁荣安然,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不能再任姓,不能再胡闹,不能再守着一段渺茫的感情。
不,他还是在乎的,一点也不想放弃。
他把信留在歌哥那里,也是在打一个赌,赌自己会收到,然后慢慢拆开,里面便会说:小梅,你等着我,总有一日,我们会相聚。
尽管这只是自欺欺人,他也想赌一赌。
或许有一天,他们就可以一起看烟花,一生一世一双人。
“舅舅。”
微弱的童音传进耳里,小梅收回远离的思绪。院里,表姐带着外甥,抱着一束小小的烟花专注着他。
“舅舅,我们,去,放,烟花。”小外甥说话还不太利索,只能说一个一个的词,在烟花迸裂的杂音下,也弱不可闻,但小梅听得懂,表姐关怀的眼神告诉了他。
他跃下屋顶,蹲在小外甥面前,柔问:“你不怕吗?”
小外甥摇摇头,开心得很:“漂亮。”
小梅笑笑,将他抱起:“我们去放烟花。”
不算开阔的平地上,人群熙熙攘攘,放鞭炮,点烟花,和乐一片。
长工抬出几桶烟花放在远处,小外甥雀跃叫着:“舅舅,点,舅舅,点。”
小梅愈加宠溺的笑笑:“好,舅舅去点。”便把人放下来,拿着火折子近前去,点燃引线又飞快的跑回来。表姐自然的捂住小外甥的耳朵,小外甥不愿意,一个劲去扳开。
轰一声巨响,一束橙光上天,绽出五彩缤纷。
小孩子们高叫着,大人们注视着,仿佛它有一种魔力,让人心氵朝澎湃。
小梅亦看着,却心有戚戚。
一刹那的璀璨,却让人用一生去铭记,人心向往,灼灼其华,是幸,还是祸?
耳边突然响起小外甥断续的话:“舅舅,难过,放了。”
小梅低头,小外甥还在重复,舅舅的难过都放了。他知道是表姐教的,教他要开心一些。他无限感激:“表姐,谢谢你。”
表姐莞尔笑笑:“都会过去的。”
小梅点点头,是应该让他过去了,至少在他们眼里,他应该过去。
元宵一过,大伙便开始忙碌。农耕采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雨雪依旧未停,一夜之间,漫山银装。
小梅召集了合伙人,整理许多账单和分配各自任务。他在其位,该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刚结算完,屋外有哭声传来,一人不顾长工阻拦,蓬头垢面的跑进来一面叫着“先生”。
小梅问:“怎么了?”
来人气喘吁吁:“我大哥,他好像中毒了,大夫也看不好,您帮忙看看去吧。”
小梅微惊,安慰他:“我跟你去看看。”回首吩咐长工:“把这些都收起来,”又对众多合伙人客气,“这一年,辛苦大家了,新一年,也请大家不要松懈,往后定是会越来越好的。”
大伙客气过,一一离去。他提着药箱,跟随来人前往。
那人似有痴呆之象,但原因是何,还需查证。小梅检查完毕,在其指甲和口腔内得到许多黑色的细小颗粒,虽不知含有什么成分,却像是与金属有关。他再细细寻问,得知那人是采矿工,这样的症状有两日了,刚发作时只有微微难受,继而呕吐不止,看了大夫吃了药,也未见好转,如今抽搐后两眼发直。
小梅未有十分把握,只得先施针稳住病情。
刚返回踏进贺家院门,长工便急来告:“先生,南矿出了意外。”
小梅惊问:“什么情况?”
“泥土松懈,塌了一条道。”
“伤人了吗?”
“伤了三人,所幸,未有死者。”
小梅急将药箱递给身侧长工,吩咐:“我马上去看看。”
表姐疾步前来,“我也一起去。”
井下受伤之人已被抬出,大夫包扎了伤口。小梅一一安慰过,再往井边去。工人们皆出了井,在一旁庆幸感叹,也担惊受怕,议论纷纷。矿长见了小梅,急迎上来问候:“先生,怎么还劳烦您亲自到了?是我疏忽,没想过这几日气候不好。”
小梅未责怪,又问:“底下现在是什么情况?派人报告官府了吗?”
“已经报了,先生,您看是否停工几日?”
“那是自然。”小梅说,“这里还有其他人出现特殊情况没有?”
一人跌跌撞撞的由人搀扶过来,说话也费力:“先生,我好像有些不对,今天老觉得浑身软弱。”
小梅随即替他把脉,又细细观察他的手,微微开裂的冰口处黑色物质已陷入肉里。应是矿物质的问题。小梅不能明说,软语将大伙安抚住。又叫人取过下井的衣裳,欲亲自去探。
表姐拦住劝:“表弟,你不能去,现在下面很危险。”
大伙都劝:“是啊,现在不知道还会不会塌,不能去啊。”
小梅沉声道:“大家放心,即便有任何困难,也不会让大家受苦。”他明白表姐最是担心他,低劝:“表姐,我是一家之主,理应去看看。”
表姐仍担忧:“可是……”
小梅安慰:“你好好在这里等我。”
表姐知道无法阻拦,再三叮嘱:“小心。”
矿长和管事领着几个胆大的同小梅一道下井。井口处仍完好,铁架平台坚固不催。管事说只有一个分岔口塌了,当时有三个人在盛土,发觉土质松软,想着出来报道,还未走远便塌下来。小梅到了塌陷之地,塌下的泥土石块已将整个岔道堵死。小梅捧起松软的泥,细嗅了嗅,有股刺鼻味,他忽觉脑内晕眩,险些跌落。
矿长急忙将他扶住:“先生,我们赶紧出去吧?”
这泥土果然有些问题。小梅取了一些装进袋里,又往别处查探。井下空气稀薄,通风不便,弥漫着浓浓气味,小梅才进得这些时刻,已觉得胸闷难忍,忍不住咳嗽起来,平日里大伙采矿,整日不离,又如何经受得住。
各处岔口的矿物和泥土,小梅皆有取样,走完整口井,竟也用了快一个时辰。这样的大矿,一旦停工,其中牵扯多少利益,他是知道的,可如今,处处皆是隐患,须要解决才行。
贺家村一共三个大矿,皆是官府明文开采。其中利益和权贵的纠葛,亦非一两句言语。小梅身为贺家家主,所有矿藏皆在他名下,众多工人的利益也与他休戚相关,他不能掉以轻心。
县令听闻,亲自前来查看,身侧镇长豪绅等人一一跟随。
县令到此,先问候了众人,才问事故是何状况。
小梅回:“人员无伤,周县无须担心,但贺某有一挂虑,要请周县帮忙。”
县令思索一瞬,道:“贺先生请讲。”
“方才贺某也下井看了,发现井下存在诸多问题,周县也知道,井矿虽有朝廷在后,但安全也是不可少的,贺某想请周县行个方便,请上级派专人下来勘测,做好安全措施。”
县令道:“贺先生思虑极是,这大矿在此,周某也是提心吊胆呐,就怕哪一日出了大事故,怪罪下来,周某也是承担不起的。周某这就借此事,上书知府,请求改善。”
小梅道过谢,又往下一处矿井去,一日下来,他大半时间闷在井里,吸入众多浑浊元素,本就未痊愈的身体病情又加重。
表姐一面替他收拾稿纸,一面埋怨他:“你看看你,明明就有病,还要逞强,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小梅只得笑笑:“表姐,不碍事。我自己知道。你别收拾了,我自己来就行了。周县令那里已经把官文递上去了,过几天应该会得到回信,咱们可能要忙一阵子。”
表姐仍说:“你就好好休息吧。忙我倒是不怕,平日里也是要管大伙的。就是希望真的可以带来一些先进的设备,我可不希望再有事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