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伤亦或是别的缘故?他越想便越担忧,寝不安,食不知味。
不知过了许久,也不知日升日落几日,宦官来请,皇上召见,云鹤跪于殿中,心惊胆战。
毕云宣:“奉,天成运,皇帝召曰,高密王朱倚封德才兼备,救国有功,着封内阁大学士一职,主修订完善改革诸事,望卿不负朕意,牢记兴国安邦之职责,繁荣大明,钦此。”
云鹤静静跪着,有太多担忧和害怕,他不知道小梅在外怎么样了,也不知自己日后是如何结局。皇上赐官,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将他监禁,圣旨上未提联姻一事,他更有些无措。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声若冰霜:“你如此固执,宁愿死也要保全贺小梅,朕可以网开一面。这圣旨,你若不接,朕便将他召进宫来,囚在皇宫一辈子。”
云鹤顿如巨石击心,皇上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里面太多含义,他真的猜不透。如果再拒绝,他会害了小梅。小梅从来只爱自由,只属于自由。若因自己固执害了他,他又该如何原谅自己?
他颤抖着伸手领旨:“臣,接旨。”
仿佛万千利刃,压在他手心,刺出鲜血淋淋。
他跪在地上,似雕塑一般,寒冷如冰。
皇帝冷语如刀:“给朕记着,你活,他活,你死,他死。”
音落,步远。
只一语,小梅的生死,落在他手里。
一句话,便也让他们,天涯两隔。
“皇上,”他恳求,“能不能让臣见他一面,让我把话说清楚。”
皇帝径自离去,未有任何话语。
他重唤:“皇上,倚封求您。”
余音在殿中回响,徒留他一人,若茫茫雪中浮叶,凄凉无助。
☆、(八十六)
寒风如狂,一阵阵击打在木条搭建的围楼梯架上,梯架摇摇欲坠。架上砌砖雕刻之人心惊胆战,饥寒交迫,怨声连连。
皇城扩建,地征屋拆。才息战事,又起税赋。上扣下榨,家有余力者捐得一二银两,逃过劳役一劫。未者,风餐露宿劳作无休。更甚,力竭身亡,魂魄不安。
江山待兴,多少民怨丛生。至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只盼一隅安宁。
即便这番,亦不得,朝廷派军,搜山剿匪,尸横遍野。
小梅柴胡快马加鞭,终得日落之前回了醉生梦死。
小梅眉间微蹙,升起一丝怨气:“二百八十二人,无一幸免。”
柴胡拿项间领巾擦汗,一面道:“这些可都是服役受难的百姓,那些追缴之人从未曾招抚,直接下令追杀,做得也太绝了些。”
小梅跟着点头:“歌哥,我们如此根本救不下一人。”
三娘静坐在椅上,只听着他们说话。离歌笑眼帘微垂,思索半晌,方说:“此事我先找海大人商量一下。修建皇城事好,劳民伤财亦是真。”
小梅柴胡只能点点头,他们自听到有巢匪消息便出发,期望大家能避则避,却不得众人的信任,老少妇孺均惨死□□之下。
朝堂上,半数官员上奏,皇城扩建并非一年半载,国库不支,民赋不堪,皇帝皆听进了耳里,未作言语。又着兵部紧急述职,兵部尚书连同众官施压,研得新制武器,威力无穷。此番,皇帝终点头,放缓了扩城速度。
百姓喜笑颜开。
小梅再一次进了王府,仆人回:“王爷也就是日前回来过,问了先生您好,说这几日事物繁忙,怕是暂时不能回来了,还叮嘱小人嘱咐先生您好好保重身体。”
小梅清亮的双眸直直盯着他,撒谎的人最易目光闪烁。仆人言辞得体,却一点不看他。这已是第六次,他去王府未见着云鹤,每一次仆人便用这样无关紧要的话将他搪塞。他查遍王府每个角落,书桌上再无云鹤新写的字,生活用品一件未添,床褥到换了,却无任何使用痕迹。
这一切,太异常。京师府衙亦是一次次拒他于门外,他时常有任务在身,也不能日日去探究竟,有时不过想念,亦或是去道个别,都不得见。
仿佛全世界都在瞒着他,而云鹤也仿佛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坊间未有任何言语,朝中再无事迹传出,连青萧都不知所踪。
他不信。也不愿信。
“日前是多久?”他压抑着所有疑惑,平和问。
仆人手足些许无措,眼光环顾左右:“就,就昨日。”
“几时回来的?”
“亥时。”
“今早几时上朝的?”
“卯时。”
小梅便严厉望着他:“今日休沐,他如何上朝?你到底在瞒我什么?”
仆人惊惶退了一步,更加忐忑,诉道:“贺先生,小人不敢瞒您,王爷确实交代要叮嘱您注意身体。”
“是一个月前吗?”小梅质问,“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你实话说,他究竟几时回来过?”
仆人犹豫半晌,吞吞吐吐说:“自您搬出王府。”
这么久!
小梅不禁担忧,那几日他被人跟踪,便觉得事有不对,再来接了任务,耽搁几日,回来时探子撤了,但从此也再无云鹤消息。他不由心慌,云鹤是否真的出事。
他扮作随从,跟随众官进了京师府衙,碍于重重等级,一时不得进机密之地。只是身在衙内,竟也无一丝云鹤的消息。他旁敲侧击的打听,也只探得云鹤封了内阁大学士,专注改革事宜,其他一概不知。
王府依旧,云鹤明明还在京城,只是为何,他找不到,联系不了,像从他的身边凭空消失。
这样的感觉如临高空,心里绷着一根拉伸到极限的弦,一点点晃动,便粉身碎骨。而那晃动的源泉,是惊惶,害怕,和想念。他们已经太久未见了。他牵挂和憧憬着,每一次回来都可与他耳鬓厮磨软言细语,可每一次回来都是空空荡荡的再离去。
连着数日,他乔装辗转在各个府衙内,皆未有一丝消息。新的任务来临,他实在无心去管,只得歌哥亲自和胡哥前去。他焦急如焚,挨过一日便多一日的失落。他闻得一些闲言碎语,临国来访,皇帝有意联姻,后来此事被流寇耽搁,如今也没了消息。
小梅早想过了无数后果,皇帝如此器重云鹤,往后该是如何结局他不是未有预见。他入世红尘,怎会不知现实残酷,只是他即已交付真心,便从未想过退缩,哪怕此生只能苟且,亦是他自己的选择。但如今,却算什么?
欢好一场,相忘于江湖,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就这样散了?
长街下起了绵绵细雨,屋顶的雪映着皇城透出的昏黄灯光,泛着微弱的颜色。
小梅徒步在街上,任雨水打湿衣衫,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是氤氲的泪还是飘落的雨。
他并不相信云鹤就这样不告而别,他曾经许过天长地久,他们生死与共,已亲似一家,又怎会无缘无故分道扬镳?
他突然想起联姻,会不会皇帝给云鹤施压,云鹤反抗,皇帝把云鹤软禁?他像是找到了支撑自己继续寻找下去的理由,认定了就是这样,在凄冷无光的街上疾疾奔走。
细雨如丝,他站在海瑞宅邸门前,等候仆人进屋通传。好一阵,管事迎出来,请他进了屋。海瑞尚未回府,须得再等候片刻。他坐立不安,手里捧着的茶凉了又添,添了又凉,不时往门外看,仍未见海瑞回来。
他在京城熟人不多,相识不过寥寥,徐阶未在此,便只有海瑞一人,若非别无他法,他定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烦劳他人。
亥时二刻,仆人来请,海瑞已回府换衣完毕。他犹犹豫豫的跟着仆人前去,事到眼前,想好的话语如鲠在喉,难以言说。
海瑞客气问好:“贺先生久等了,别来无恙。”
小梅拱手回礼:“贺小梅很好,多谢海大人记挂。”
海瑞请坐,仆人端了茶,他忐忑坐下,如遇针毡。
海瑞知他等候至此,定然有事,未直言,先问了离歌笑近况。小梅巨细答了,海瑞点点头,轻叹:“到底还是离歌笑啊,这般想着百姓。”
小梅一再欲言又止,他同海瑞并非熟稔,他所求更是外人眼中荒唐之事,他开不了口。
“之前听说柴胡要成亲了,这些日子老夫也忙,无暇关注,不知成了没有?”
海瑞话语将他沉思打断,他只得回:“班主那边似乎同意了,只是桐月姑娘声名在外,还得想个周全的法子脱身。”从歌哥到三娘到胡哥,接下来再无可避了,小梅狠了心,鼓足勇气,低声求:“海大人,贺小梅今日冒昧打扰,想请您行个方便。”
海瑞稍有沉默,转瞬又道:“贺先生既如此开口,老夫定当尽力。”
小梅踌躇,些许吞吐:“近日,未听闻高密王消息,在下冒昧请问海大人,其中可有缘故?”
海瑞倒不曾想他是为了这事,神色些许惊诧,看了他好一阵,有所保留:“老夫近日也未曾听说,贺先生既如此关心,明日早朝,老夫多留个心眼,为先生打听打听。”
“谢谢海大人。”小梅声弱游丝,已不知该如何搭话。夜已深,海瑞吩咐收拾客房,让他留宿府中,他婉言拒绝。游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客栈的伙计正关门,他上前几步拦下。伙计一脸诧异的看着全身湿漉冻得发颤的他,眯着眼问:“客官住店?”
他轻轻点头,木偶一般登记房号,进了屋。少时,伙计端了炭炉和热水。他未带换洗的衣服,只脱下外衣挂在木架上,才一会,喉间泛痒,咳嗽不停。
【是不是又不按时吃药了?】
云鹤关怀话语萦绕,仿佛在他耳边细语。心猛然跳了一下,又浑身冰冷。他迅速洗漱完毕,躺床。忍不住剧烈咳嗽。又起身,从随身携带的药瓶里倒了一丸药,就着温水服下。吞咽时,心口颤痛,他不禁皱起眉,撑在桌上令自己平静。心口的箭伤似成了旧疾,受凉定作痛。
是为了所爱的人,疼在心上。
屋外雨声唰唰,檐角雪水打在楼台上,哒哒乱响,在这寂静黑暗中,更添无限情愁。
醉生梦死的灯还亮着,离歌笑和柴胡风雪兼程,总算归了家。三娘一直等,等他们,也等小梅。三娘不便,醉生梦死请了一对健壮夫妻打理看护。离歌笑柴胡洗漱食饭毕,问起小梅。
三娘满心担忧:“王爷至今也没有消息,梅梅担心王爷,前日就进城了,到现在还未回来。我也不方便去找他,只怕他一个人会做傻事。”
离歌笑离家数日,劳心劳力,未及修面,愈显沧桑。他疲惫双眸露出一抹怒色。
柴胡和三娘相互递眼色,怕离歌笑真的动怒,只好言说:“梅梅武功精进,倒是不怕会受了伤。”
只是他身体尚需调理,真若复发,亦是令人担忧。
柴胡急忙附和:“也许这一去见着王爷了,明日就回来了。”见离歌笑仍旧板着脸,他再道:“说这王爷也是啊,再忙也该打个招呼吧,害得娘娘腔牵肠挂肚的。”
两人言语劝说,离歌笑终平静道:“先休息吧,明日想办法联系他。”
躺在床上,离歌笑仍有些不放心,同三娘细语:“我这样默许他们,到底是对还是错?”
三娘靠在他胸前,柔问:“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都担心。身份,地位,世俗,家庭,未来。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坚决反对?”
“你想把梅梅拉回来?你不是一直都觉得只要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可以去做吗,什么时候也变得瞻前顾后了?”
离歌笑握着三娘的手,轻轻柔柔的道:“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三娘依偎得更紧,往后余生,与子携手。
屋外,风雨依旧。
几家欢喜几家愁。
☆、(八十七)
“贺先生,你所托之事,老夫惭愧,并未探得多少消息。皇上日前封了王爷学士一职,修著改革条例,恐是王爷正忙,无暇分身。”
海瑞眉眼平淡,语气更是听不出一丝起伏。
小梅期待神色渐渐暗淡。他看着海瑞,期待得到不一样的消息,海瑞却连神色也一起告诉他,云鹤只存在于虚无之中。可是,这可能吗?堂堂王爷,身居要职,连朝中大员都不知其行踪。
“海大人,贺小梅并非要死缠烂打,请您告诉我实情。”
海瑞见他眸中湿润,微微移开视线,似是不忍,又做事不关己,说:“老夫身为臣子,亦不好多问闲事。”
小梅垂眼,低声道歉:“是在下鲁莽,还有一事,请海大人解惑。此前传言皇上要与临国联姻,后来如何?”
海瑞回:“这事到是提过,只是后来涉及诸多利益,暂未提。不瞒你说,王爷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如今,大明待兴,改革事重,皇上自有打算。”
“谢谢海大人。”小梅拱手作揖,他该走了,却迈不动脚。仿佛陷进了迷笼,被丝线牢牢缠绕,理不清,剪不断。就这样放下吗?他做不到。或是拼死一搏?他无门无路。如困兽,在密封的牢笼里,辗转都难。
小梅忽下跪:“海大人,贺小梅求您。”
海瑞惊诧,急伸手扶:“贺先生何须如此?”
小梅不起,弃了所有尊严:“海大人,事到如今,贺小梅再难隐瞒。小梅心系王爷,爱之如夫,久不闻他消息,心有挂念。或聚或散,贺小梅皆不强求,只是如今,近在咫尺,却不能见。我知道,海大人您是知道的,只是有苦衷,无法实讲,贺小梅保证,定会守口如瓶,求海大人通融,不吝相告。”
海瑞确被他举动震惊,相扶的手缓缓收回,神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