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忠每对汉家使者,必潸然泪下。我倒要问问你们:大宋官家朝廷,尚且容得下这样的人,难道你们区区一个丐帮倒容不下?”
他这几句话,愈说愈声色俱厉。丐帮众人纷纷悚然一惊,面面相觑,背后冷汗一滴滴地滚了下来。
半晌,奚长老站出来一拱手,温言道:“慕容将军此言不虚。”他又向着乔峰深深一揖,叹道:“这一场闹剧,多有得罪。大伙儿得想个法子,都得向帮主请罪才是。”
乔峰却侧身避过,不受他这一礼,斩钉截铁地道:“这丐帮帮主,我是决计不当了。”
奚长老叹道:“帮主,你切莫灰心……”
乔峰摇头道:“我不是灰心。但马副帮主却非在下所杀,此乃有心人诬蔑栽赃,还望贵帮查探清楚为是。”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不敬仰?若是自相残杀,岂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
群丐本来均以义气为重,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暗自惭愧。
慕容复忽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再此与各位长老兄弟别过罢。”说着拱手团团一揖。
他不再理会丐帮众人,缓步行至赫连铁树跟前,朝着他正色道:“赫连将军,你西夏一品堂无故履我大宋境内,本应纠察法办,扭送官府。念你初犯,速速前往本地官府,换了关文去,我便不追究了。”赫连铁树喏喏连声。
慕容复点头待去,忽一转身,袍袖一拂,朝着叶二娘厉声道:“我早听闻你作恶多端,戕害婴儿,恶迹斑斑,害得多少父母痛不欲生,多少家庭流离失所!今日便放过你一回。若有再犯,本官绝不姑息!”
四周有精兵虎视眈眈环伺,适才又见了他和乔峰露的一手功夫,四大恶人皆敢怒而不敢言,忍气吞声应了下来。
慕容复缓缓走至乔峰身边,见他与群丐话别已毕,正望着众人互相搀扶,慢慢退去。
他驻足,立在乔峰身边望了一会儿,忽道:
“就这样了。”
乔峰不答,仍旧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眼光里有一丝伤心神色,但更多的是决绝,似乎望着自己在丐帮几十年的岁月在眼前滔滔流去。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是回应慕容复,也似是说给自己听,沉声道:“就这样了。”
他们并肩立了一会儿,沉默地望着西夏一品堂收拾残局,狼狈退去。
此时天色已大亮,东方透出一抹蛋青色晨曦,宋军正一一熄灭火把。直到这时,乔峰才注意到,寺外林间,原来盛开着一树树梨花,粉妆玉砌,雪浪翻空,却与昨日杏子林中暗藏杀机的杏花是两样了。
“乔兄,接下来作何打算?”停了一停,慕容复问。
乔峰低头思忖片刻,缓缓地吐出三个字,道:“少林寺。”
第二部
完(kind of)
☆、第一章
“侍从常向北方游,龙虎台前正麦秋。
信是上京无暑气,行装五月载貂裘。”
—— 朱有燉《元宫词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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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那边有片林子。天热,喝一口水歇歇罢。”
徐真策马快步驰回,以马鞭指着路边一片树林叫道。
日光当空射下,映得地面尘土白亮如镜。走了几日,离汴京已远,四周景物渐渐开阔,过渡成草原景色。天气渐凉。即便炎夏正午,空气里也隐隐添了一丝凉意。不管日头多么毒辣,一踏入荫凉地界,汗意顿时全消。
“都下马歇歇吧。喝口水再赶路。”慕容复四下望了一望,扬声道。
“叔叔,到上京还有多远?”
徐真接过邓百川送上的水袋,拧开递过,问。
“快了。”慕容复饮了一口,将水袋递还。“今晚就到白沟。”
“过了边境,就有辽国伴当使前来迎接。”邓百川微笑道。“徐家少爷心急了。”
“听说他们派来的轺车跟闷罐似的,没有窗户。”徐真年轻的脸上尽是好奇、跃跃欲试的神色,“乘着岂不好生气闷?”
这一趟乃是奉宋朝皇帝之命,出使辽国,朝贺耶律洪基生辰。徐真嚷着要跟去,慕容复便以历练名义将他带在身边。十五人的队伍,除了使节通译、文职人员、民夫听差,还有二三名辽国归明人。他们熟悉契丹地形人事,这时其中一人插嘴笑道:“不怕闷热。辽国皇帝夏天避暑的地方,七八月份也冷得很呢,早晚要穿皮衣裳。”
他绘声绘色跟徐真讲起辽国皇室夏捺钵的风土人情:“契丹皇帝避暑的行宫在‘炭山’,山石通体漆黑。往草底下掘去,几尺深的地方凝着厚厚一层冰,至秋分方融……”
徐真听得入神。慕容复头倚着树,微阖双眼,似听非听,掰了一块饼,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半张饼吃完,他擦净手,拂去衣上饼屑,道:“走罢。”
抵达边境渡口时,天已擦黑。一行人坐了渡船,过得河去,天色便已全黑。
渡口早已候着前来迎接的辽国官员,行过礼节,勘查过文书,一躬身以契丹语道:“使人一路奔波,劳累了。在下这就引各位往行馆安歇。”
他翻身上马,按辔缓行,于左前方引路。一行人于夜色中徐徐行去,风灯于马首边摇曳。夜空如水晶般湛蓝,穹顶般罩于宽阔无边的草原之上,惟西边地平线尚露一线朱紫色暮光。
才行了一会儿,远处忽遥遥传来一声长啸,中气十足,沛然直上云霄。不多时,啸声住了,然而回声袅袅,于天地间回荡不去。
慕容复勒住马头,侧耳凝神聆听了一会儿,忽举手拢于唇边,撮唇清啸,似与适才的啸声遥遥呼应。
“是乔叔叔!”徐真喜道。
果然不多时,便听闻迅疾的马蹄声如春雷般由远及近,夜色里驰来一行骑手。马上乘客一色都着玄色薄毡大氅,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捷,马亦雄骏,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马蹄翻飞,于暗夜中闪烁金光,蹄铁竟是黄金打就。领头的汉子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高鼻阔口,面上隐隐有风霜之色。不是萧峰,却又是谁?
一行人奔得近了,萧峰喝住众骑手,跳下马来,尚不及拴好缰绳,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迎了过来。
慕容复早已翻身下马,立在原地,望着他微笑。
“别来无……”他一句话不及说完,萧峰已经一声长笑,看也不看地拨开他伸出的手,张开双臂,径直将他揽入怀中。
乍见故友,心情激荡,萧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才松手笑道:“我一忙完就朝这边来。紧赶慢赶,还好碰上了。”
“千里迢迢,劳动兄长了。”慕容复上下打量着他微笑。“这一趟横竖都要见的。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
“早一天也是好的。”萧峰不以为意道,旋即一皱眉头:“我明天一早还待先赶回上京,不能陪你慢慢行路。今夜定要一醉方休。”
“南院大王,军务倥偬。你本不必特意赶来的。”慕容复叹道。
邓百川这时亦催马趋前,跳下马来,与萧峰见礼完毕,笑叹道:“萧大王可好?自中原一别,又是一两年不曾相见。”
“邓大哥一点没变,还是精神得很。”萧峰笑道。
“乔叔叔!”这时徐真抢步上前,恭敬唤了一声,纳头便拜。
萧峰不料他竟随行,又惊又喜,一伸手将他拉起,上下打量他一番,“哈哈”一笑,一拍他肩膀赞道:“长高了!也壮实了!开弓射箭,长了几个力气?”
徐真一一回答。
慕容复含笑俟他们说完话,方轻声道:“现在该唤‘萧叔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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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虫声一片,草原夜晚的凉意却如水般,于日落后,一波波沁漫而来。
萧峰推开房门时,慕容复正独自对烛而坐,夏日轻衫外披一袭貂裘,眉心微蹙,脸色被跳动的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萧兄。”他抬头微笑唤了一声,眉心深深的纹路略微松动。
“你在看什么?”萧峰笑道。
“没有什么,一些文书罢了。”慕容复道,袍袖一拂,不引人注意地将桌面摊开的一幅地图轻轻掩过。
萧峰也不以为意,提起手中酒坛饮了几口,将坛子重重往桌上一顿。
方才用晚饭时,他们二人早已叙过别后情形,但唯独这一件事,却是自见面起便萦绕于二人心头,都心心念念,却不能提起,又不能不提起的一桩事情。
沉默半晌,还是慕容复先开了口:“她……”
一个字出口,他当即顿住,紧紧地闭了一闭眼,再睁开。不无困难地掂量斟酌一番字词,方续道:“……在哪里?”
萧峰不答,举坛汩汩灌了一气,沉声答道:“小镜湖边。”
慕容复不语,微微点头。
他们无言对坐了一会儿,慕容复忽一伸手,自萧峰手中轻轻拎过酒坛,仰头痛饮一番,搁下坛子,长叹一声:“她进我家门时,不满十岁。自小一起长大。虽有主仆之名,可我一直都拿她当妹子看待。她从小就爱扮成别人的模样玩耍。因为这个,我母亲没少责骂过她……”
他声音忽哽住,不能继续。兀自出了一会儿神,摇一摇头,自言自语地轻声道:
“……不能让阿碧知道。”
“阿朱为我而死。”萧峰一字一顿地沉声道,“她对我情深义重,这一番情意,我不能报答。怕只怕这一生我再无机会重履大宋境内,去她坟前拜祭。”
慕容复垂头不语,隔了片刻,恻然道:“阿朱这一生,能得你相知相识一场,也不枉了。她……”
他试了几次,终不能出口“坟前”二字。顿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涩然道:
“……待我回国,自然替萧兄时时前去探望。”
萧峰沉默一会儿,森然道:“除了这一桩心愿,我就只剩生身父母之仇这一桩事情未了。”
慕容复默然片刻,温言劝道:“待查访清楚带头大哥身份,真相自然水落石出,萧兄又何必忧心。”
萧峰点头不语。半晌,振作精神,笑道:“过些时日,我自当派人至江南接我义父义母来辽国,与我团聚,这些日子,有劳你与几位哥哥照拂。”
“这件事情倒是不必着急。”慕容复闻言,轻轻一颔首,道:“老人家住惯了江南,来塞外生活,习不习惯那倒是另说。不过我听萧兄的便是。”
“他们过惯了种田、织布的日子,接来我身边虽不能享清福,放放羊,打打猎,也没什么不好。”萧峰笑道。
提及“放羊”二字,心中不由得又是一恸。他不愿多纠结儿女情长,遂举坛豪饮一气,改换话题道:“慕容,你这次使辽,待得多久?”
慕容复微笑:“自然是要等到给贵国陛下道贺完生辰。”
“我盼你多留些时日。”萧峰道,“七月进山猎鹿,你等猎完鹿再走。”
又谈论一些闲话,见慕容复面露倦色,萧峰当即告退,留他一人休息。
待送了萧峰出门,慕容复折转回来,脸上笑意尚未收起,走至案前,轻轻揭开地图上蒙盖的书卷。
他立于灯下,垂头沉沉地瞧了一阵地图,手指于纸页上轻轻拂动,停在一处地方,似沉吟,似举棋不定,又似下定决心,屈起指节,轻轻地叩了一叩。
☆、第二章
从中京到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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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当耶律洪基率着他庞大的辇队,浩浩荡荡,踏上前往夏纳钵的辇路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勒住马,想起似乎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杀机重重的夏夜。六军不发,万马齐喑。战士的金甲在夜中被火把跳动的光芒映得忽明忽灭。眉眼俊秀的青年一袭白衣,横剑立马护于他身前,薄薄的轻衫为夏日的夜风所鼓动,宛如春天,自刚刚开冻的湖面掠过的天鹅双翼。
“陛下莫慌。有我在此,无人能伤你分毫。”
似察觉到他的惊慌,青年回头温然微笑。
他的眼睛骄傲、光耀而无畏,轻衫染了斑斑血迹。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该知道,有着这么骄傲的眼睛的人,就像女真进贡来的一只不可驯服的海东青,是他所征服不了,也留不住的。
一个皇帝的感伤像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不过一瞬间,那个美好的幻象便凋谢了。耶律洪基于马上摇一摇头,叹一口气,催他的坐骑继续前行。
“陛下何事长吁短叹?”他最宠爱的李贵人掀开一线车帘,柔柔地问。
“没有什么。”耶律洪基顿了一顿,回答。
“……朕不过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轺车发出烤热的兽皮和酥油的气味,像一头热烘烘的小兽蜷在膝头。车内金饰被蒸得烫热。
“快到行馆了。”慕容复安慰被热得蔫蔫的徐真,一手递给他水囊,一手抚上他前额。他手心温凉,贴在滚热的额头上,说不出的熨帖。
徐真极其懂事,一路行来连一声热都不曾喊过,这时接过水囊喝了两口水,又以手掬水向脸上浇了一把,笑道:“我就说这车坐着气闷。”
这大车内饰华丽,铺以重重兽皮,却不设窗户,似乎不愿让使节看见沿途景色,惟有两壁上各开一个小口,作透气之用。
“辽国自恃‘父皇帝’,又获年年进贡岁币,向来轻慢宋使,这是给咱们一个下马威。若沉不住气,便让人看了笑话去了。”慕容复压低声音道。说着拍拍徐真肩膀,安抚地道:“你很好。”
徐真不提防得了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