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
“既是环庆军不服我泾原将令,那也罢了。”慕容复冷哼,手上微微用力一压,剑锋下顿时渗出血珠来。见对方变色,他神色一肃,厉声喝问道:“大宋军法律第十五条,你可还记得!”
此时颈间架着一把利刃,命悬一线,麻脸汉子适才的嚣张气焰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双腿抖如筛糠,哪里还记得什么大宋军法?“军……军爷饶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我……我等乃奉高太尉之命,前来砍伐木材!”
“……擅掘冢烧舍、掠取资财者,斩!”慕容复恍若未闻,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
这时慕容复手下军士已经纷纷抢上,护定那名农妇,将她搀起。她惊魂未定,扑在丈夫尸身上,柔肠寸断,痛哭失声。兵士都是粗豪汉子,围着她抓耳挠腮一阵,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话来相劝。
农妇哭了一阵,室内忽传来婴儿啼哭声。她顿时一惊,翻身坐起,跌跌撞撞奔进门去。
几个兵士面面相觑,跟进去一看,炕上躺着一个襁褓内的小婴儿,正在哭闹。农妇擦了擦泪,将婴儿抱起,轻轻摇晃,低声哄他,背过身去,掀开衣襟给他喂奶。
几个士兵忙垂下眼光,不敢再看,退出门去,找慕容复回禀此事。
慕容复闻报,心下恻然。松开那麻脸汉子,沉声道:“回头你等便随我去见高遵裕!”
他命几个兵士看守这帮人,随亲兵三步并作两步跨至门边。
这是极其寻常的一户农舍,只得一厅、一厨,一卧房,家什极少,显见是贫寒农家,然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厅堂上供着一尊佛像,佛前摆着清水果子。一只小摇篮立在脚边,木工细致,才上了一半朱漆。
这一家三口的平安喜乐,便于今天这一瞬间被粉碎了。
看见那只摇篮,慕容复心下不由得一恸。这时,农妇已喂完奶,掩上衣襟,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朝他福了一福。
“今日蒙将军搭救,小女子无以为报。”她面上尚带泪痕。“只可惜外子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慕容复是个辩才无碍的人。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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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奉了刘昌祚之令,带兵前去鸣沙增援。待把兵带到鸣沙,再孤身回来,路上已耗去了三天三夜。
经过长途奔袭,他回到营中,倒头便睡,睡得天昏地暗。起身时,营中已遍地灯火。
乔峰于大帐中用过晚饭,掀帐出去,正撞见郭成、慕容复一行自刘昌祚帐中出来。郭成眼圈微红,似带怒容,急匆匆径直走去。慕容复脸色苍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并不叫住郭成,任他一路去了。
乔峰见状心知有变,大步迎上前去。
“你回来了?”见了他,慕容复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动。
乔峰已深知他脾气,因此并不贸然发问,只主动将别后状况、鸣沙驻军情况简单说了几句。
“刘钤辖果然料事如神。”想起那日情形,乔峰不禁有些后怕。“我们前脚刚至,后脚便撞见了夏军来袭,好容易才守住了。”
“鲁福、彭孙却又如何?”慕容复听了一会儿,突然发问。鲁福、彭孙二人押送的乃是环庆军大部馈饷,不日当经过鸣沙,前来灵州与高遵裕会合。
“我走时,尚未听闻他们消息。”乔峰道。
说话间已走至无人处。慕容复驻足,沉默一会,果然开言道:“刘钤辖病倒了。军中之事,目前由姚将军代理。”
乔峰闻言一怔:“走前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犯起病来?莫不是战场上受了伤?”
“是高遵裕。”慕容复应声而答。“他连日攻城不下,寻了个借口,说刘钤辖供给攻城器材不力,竟要斩他。泾原军差点叛乱起来,他好歹打消了这念头。刘钤辖忧愤之下,积郁成疾。”
他没有告诉乔峰的是,适才郭成等人前去探望,刘昌祚烧得神志不清,忽于病榻上翻身惊起,向南叩首,喃喃奏道:“臣......臣......”
不少将领当场落下泪来。
乔峰半天说不出话来:“……难道就是因为没有攻城器材?”
慕容复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不是木头的事情。”
却原来慕容复前日令邓百川传书燕子坞,令公治乾置办的一批木材,不为别的,正是因他料到此去灵州城,攻城器材不足,必然要生一段故事。好个包不同,先公子爷之忧而忧,强行打通了官场任督二脉,硬是将这批木材运到了西北边陲,前日方至。
“这一批木材,二哥三哥花了恁多力气,打通无数关节,折腾过来,不想却成了鸡肋。”讲完来龙去脉,慕容复自嘲般苦苦一笑。“当初若交予钤辖,对高太尉便是欺上隐瞒不报的罪名。如今交予了高遵裕,他却哪里有那个本事造出攻城车来。”
“你尽力了。”乔峰此言一出,也觉苍白无力。但他想不到别的话。
“灵州城这一战,怕只怕,到头来是要折戟在一个‘人’字上头。”
慕容复恍若不闻,低头思忖半晌,叹道。
“乔兄,此去若能保手下官兵平安返家,那便是你我的造化了。”
☆、第十四章
“I love the s'mell of napalm in the morning.”
—— Colonel Bill “I'm a fan of Wagner” Kilg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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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携着尖锐的哨声,卷过北国封冻的土地。
自郭成慕容复差一点破城的那一天算起,灵州围城已经十八天。自那批木材运抵灵州城下,已经过去了十天。高遵裕的攻城车始终未能竣工。
鸣沙州打退了夏军的又一波攻势,而鲁福、彭孙护送的那一批粮草补给杳无音信。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不知是出于绝望,还是无计可施,高遵裕竟亲自出马,率兵围城一圈,向着守卒高声呼喊:“尔等为何不降?”
他连连呼喊几回,终于惹得城上兵卒发起笑来,纷纷应道:“我未尝叛,也未尝战!为何要来降你!”
继而一阵哄笑。
当鲁福、彭孙护送粮饷的队伍遭夏军截击的消息传来时,刘昌祚抱病而起。
在他的一力主张之下,环庆、泾原二军终于举行了首次双边将领参加的军事会议。
“钤辖!”
刘昌祚于暮色之中,冲风冒雪,已行至中军大帐门口,忽闻身后有人呼唤。他微微一踟蹰,转身看去,只见漫天大雪中,一名亲兵抱着一件物事,正朝这边匆匆奔来。
那亲兵奔到,不及说话,抖开手中抱着的东西,原来是一件裘衣,不由分说,劈手往他肩头罩去。
“这是做什么?”刘昌祚一皱眉,伸手挡开。
“钤辖,这是前日鸣沙州送来的。”那亲兵已然快哭出来。“您大病初愈……”
刘昌祚闻言,神色缓和下来,温然道:“军士尚且无衣,我又何需穿它。”说着一叹:“且收起来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掀帐进去了。
中军帐中已点起了明晃晃的牛油大烛,烛光跳动,将全帐照得明如白昼。帐中黑压压一片,或坐或站,二军凡是叫得上来名字的将领俱已到齐。高遵裕高高据于案后,脸色灰败,嗒然若丧。
刘昌祚缓步进账,走了两步,立定了。他并不走去案后,自有亲兵撮了一把椅子过来。他于当地坐定,稍微平定一下心神,当即略去了一并客套话,开门见山地朗声道:
“昨日闻报,护送粮饷的鲁福、彭孙所部,于清远军、韦州烽火平诸处遭夏兵截击。前后三战,粮饷尽失。”
无人应答,盖此噩耗早已传遍全军。高遵裕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种谔军勉强入了盐州界,天降大雪,全军无食,仓惶南溃。入关生还者,仅三万人。”刘昌祚缓缓说下去。“河东王中正部,自奈王井至牛心亭,军粮告竭,士卒损二万余,如今退兵于保安军顺宁寨偏安。”
帐中起了一阵小小骚动,随即再次陷入沉寂。在这一片死寂当中,刘昌祚的声音里透着分外可贵的坚定。
“高太尉。”他终于抬眼,望向一直未曾开言的高遵裕,一字一句地道:“灵州城如今围城已十八日不下。是战是走,便听凭太尉一句吩咐了。”
高遵裕闻言,呆了一呆,尚不及开言应答,环庆军列中忽转出一员中年将领,四十来岁模样,两鬓微带风霜之色,身材微胖,沉着英武,正是种谔的兄弟种珍。他甫一出列,便向高遵裕一揖下去,恳言谏道:
“太尉。前日斥候回报,仁多菱丁派了一队西夏兵,前去黄河七级渠边上把守。他若决堤以水攻之,我今驻军地势低洼,再兼天寒地冻,势必死伤惨重,不可不防。”
高遵裕怔了一怔,随即怒道:“他派人把守七级渠,难道便是一定要掘渠?便不能是防范水源?更何况如今天气转冷,等再过两日,黄河上冻,那还怕它什么水攻、火攻?等到护城河上冻,却看这灵州城是不是攻得下来!”
“太尉所言不虚,但我却怕,咱们将士怕是再耗不下去了。”刘昌祚闻言,紧紧将双眼闭了一闭,随即睁开,仍是极为耐心地道:“如今大部粮草被截,便是我据鸣沙粮仓之盛,要补给泾原、环庆二军,只怕也撑不过十日。今日是战是走,但凭太尉一句话,但不管如何计划,还望都以速决为是。”
他这么一说,高遵裕竟无言以对。这段时日以来,粮草短缺,兼之严寒大风,士兵纷纷逃亡,环庆军兼民夫竟是已走脱了四分之一去。思及此处,他一时心神大乱,自椅上立起,于案后来回踱了几步,一声长叹:
“既是如此,刘钤辖你却有何计较?”
刘昌祚见他目光向自己投来,微微一窒。
须知此次伐夏,官家有令:擅自撤军者斩之。如今高遵裕王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要将退兵的罪责引至他身上。思忖明白这点,气往上冲,顿时咳嗽起来。
“钤辖!”守在他身边的郭成一步抢上。
刘昌祚连连咳嗽,说不出话来,摆手示意无事。好容易待到一阵剧咳平定,他喘了一会儿,心意已决。正待开口说话,这时忽闻账外一阵骚动,帐门掀起,一个蒙面黑衣人影疾奔进来,身法轻灵,几个亲兵连声呼喝,跟在他身后追了进来。
帐中众将尚不及反应,黑衣人身影闪动,已掠至刘昌祚身侧,伸手将蒙面的布巾揭开,唤了一声:“钤辖。”
蒙面一除,来人身材颀长,面目严冷,不是慕容复却又是谁?
“慕容?”刘昌祚见是他,忙喝住追入的几名亲兵。看他身上穿的却是一袭夜行衣,不由得一怔:“怎么回事?”
慕容复却似不及理会,一转身,扯掉蒙在发上的布巾,自发髻中摸出一枚蜡丸,托在手中,向着高遵裕朗声道:
“末将昨夜孤身前往灵州城斥候,探得机密书信一封,却不想回来时险些泄露行藏,耽误至此时方回。驰报来迟,请太尉恕罪。”
说话时已有亲兵将他手中蜡丸接过,呈了上去。高遵裕捏碎蜡丸,取其中书信一看,满篇却都俱是西夏文字,一个字不识得,便转手交给身边懂西夏文的将领。那人才扫了一眼,脸上顿时血色俱无。
“这上面说的什么?”高遵裕心知不妙,厉声问。
那将领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将这封密信全文译出。这乃是西夏梁太后手书的一封谕令,吩咐仁多菱丁于十一月十七日夜掘决七级渠,水淹泾原、环庆二军。
他一读完,高遵裕劈手夺过,颤抖着手,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末尾盖着太后御玺,手印、火漆俱是分明,哪里造得了假?
慕容复见他神色,知是在盘算推脱借口,微微一叹,伸手至怀中摸出另两件物事,托于手心递过。
“末将斗胆,携回了另两样信物。一样是西夏一品堂迷药‘悲酥清风’。”
听闻此言,乔峰神色一变。
“另一样,”慕容复以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瞟他一眼,将一枚瓷瓶、一枚金印一并交至高遵裕亲兵手中,朗声道:“……则是为仁多菱丁当日所夺的环庆右四路步军军印。”
他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有了这两件证物,无人再疑这封密令真假。高遵裕只觉双腿全无半点力气,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于椅上。
他嗒然坐了半天,两颊肌肉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即一咬牙,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面上露出坚决神情,一字一句地道:
“退兵罢。”
泾原军营中,灯火已然亮起,星星点点,一如往常。灯下映照的却是一派忙乱的拔营景象:兵士四下奔走,收卷帐篷,打包行李,清点兵器战马。怕惊动敌军,行事俱沉默安静,怕坐骑嘶鸣,给马匹都套上了嘴套,只在与战友擦身交汇时极轻、极迅捷地交换只言片语。是以虽然四下奔走忙乱,却不闻人声,惟闻一二极轻微的兵刃交碰声响。
待更鼓敲了三响,全军上下俱已整装待发。偌大一个军营,已然收拾成了一片白地,又恢复了北国大漠,一片白茫茫干净模样。
泾原五万大军,便由盾甲步兵开路,衔枚疾走,不举灯火,先静悄悄出营,向南急行而去。
乔峰、慕容复等将领随刘昌祚押后,离开拔尚早。他们于营中最后巡视过一遍,检视行李兵器是否有所缺漏,若见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