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敬喊了一声“太子殿下”。金子轩又来看他了。他还算是有个好哥哥,也有个好娘亲,却没有一个好父亲。
金子轩立在外面,方想开口说一两句话,却见那一直背对自己的弟弟转过了身,一摇一晃走到他面前,面色惨白,神情却柔软。甫一见面,金光瑶便轻声呜咽像个孩子一般啜泣道:“子轩哥,我想见父皇,子轩哥,子轩哥,子轩哥,你帮帮我,我想见他一面,我快死了对不对,我死前再见他一面好不好。”
金子轩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出,能说出如此话来莫不是已经清醒了?他往后退了一步,蹙眉打探,见金光瑶仍旧是哀哀哭道:“子轩哥,子轩哥,父皇最疼你的,子轩哥,子轩哥,我想再见父皇一面好不好?他不疼我,可我知道他疼你的,我知道他疼你的,他一直疼你的,他只疼你。”
金子轩被他缠得纠结,便也只能随口应下:“好,我替你去说一说。但父皇多半不愿见你的。”
金光瑶愣愣看他,委屈道:“是阿瑶做错了什么吗?我会改啊,父皇说什么,阿瑶就改什么,我很乖的,不要让阿瑶和母妃分开就好……”
……这都什么和什么,一会儿知道自己要进行死刑了,一会儿又是孟娘娘还没死的时候,看来仍旧还是半疯半傻的。金子轩无法,只能道:“好,我替你去说一下。”
几天后他与金光善说起此事,说他去天牢见了阿瑶一面,阿瑶一直说,要见父皇您。金光善问,他可还清醒?金子轩摇头,思绪胡乱,一会儿是孟娘娘还没死的时候,一会儿就是现在了。一提到孟诗,金光善神色微微一黯,半天才道,如此那便见一面,朕这个最自作聪明的儿子,死前不见一面也很是可惜。
消息通报时,金光瑶正在用天牢里睡觉用的稻草堆把他的小木盒子掩藏好。他神色虽然憔悴,但好歹还走得动路。他在重重官兵的羁押下走往永安宫。以往他来这里的时候,锦衣貂裘,贵为皇子;犹记出师隐安山后认祖归宗那些步步为营风声鹤唳的日子,每次华服衣袍踏上这千百重台阶心头皆有千斤重担;如今沦为阶下囚,心里却无比畅快。
蓝曦臣爱他,但蓝曦臣不会来救他;薛洋虽和他时常看不对眼,但会来救他,可薛洋死了;至于苏涉,苏涉就不必再牵连其中了,他来也多半是没用的。你死我活腥风血雨的,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的,爱是真真切切的,恨是咬牙切齿的,啊呀,这一生也是很值得的。那就,算是值得吧。
进大殿之前,官兵把他身上彻底搜查了一回,连发簪这种不太算尖利的东西都撤走了。群臣朝拜的永安宫,高高在上只坐着金光善一人,台下金光瑶一人。金光善挥挥手喊退了身边的侍卫,空空旷旷的殿中便只他们二人。
金光瑶惊惶无措望了望,然后唯唯诺诺跪了下去,低声嗫嚅道:“父、父皇……”
便听金光善笑道:“你徒有虚名荣华之望,到头来也难逃欺世盗名之祸。如今此番模样,真是令朕放心。”
金光瑶不言语。
金光善便道:“你倒是说句话。”
缄默半日,才终得一些回响。
“儿臣空有玲珑心思,却未能从父皇那里学会傲骨通透,是儿臣不孝,”却见金光瑶笑起来,慢悠悠从地上坐起,往前挪了一步,“儿臣如此不讨父皇喜欢,是儿臣的错。”
金光善脸上表情微妙,却也只讶异了一瞬,毕竟高高在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便笑道:“朕从来便很欣赏你的聪明,但也痛恨你的聪明。”
金光瑶低笑了一声:“儿臣想了很久,那时候儿臣搜寻到上交上来的阴虎符其实是假的,父皇却迟迟未曾发现,赤锋尊写的信还被人暗中掉包,薛大人的种种行为以及那么多儿臣一直没相通的巧合——父皇当真喜欢看戏。”
金光善摇头道:“朕说过,朕痛恨你的聪明。”
“从最一开始的常家,父皇自认为让本来就‘心怀不轨’的儿臣去查那些事情,一定会查出马脚,”金光瑶笑出声,“可是父皇,父皇为何就知道,儿臣会谋逆呢?”
金光善道:“你本活不到那时候,孟诗死前一再替你求情,朕才没让你和孟家一起早早赴往刑台;按这个来说,你还该谢朕让你兴风作浪好一阵子。”
“无论儿臣做什么,儿臣都会死,”人心凉薄如是,他再如何讨好也撼动不了的石头心啊,金光瑶苦笑道,“父皇,儿臣活着,真是父皇心口的刺啊。”
金光善不言语。他这个儿子太聪明了,经历这么多的跌打滚爬居然还活着,自他认祖归宗那一日起金光善就仔细提防观察。金光瑶太会笼络人心,也太会玩阴招,面上笑语盈盈像他的娘,底子里不肯久居人下的勃勃野心却像极年轻时的他,朝中局势诡异多变,彼时孟家又几乎权倾一时,如果不尽快斩草除根恐怕早晚要对他的权威叫板,早晚要翻了天。金光瑶活着一日,他心里一根刺就拔不掉,这是实话。
却见金光瑶慢慢往前又走了两三步,眼中似有泪光,声音中甚至带了些哽咽,听不出是几分真心假意:“可是父皇,儿臣对父皇,也曾是抱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期望的。期望您能喜欢儿臣,期望您能对儿臣另眼相看。”
金光善蹙眉,分神一刹那,却见金光瑶一个箭步冲上来,电光火石间手里不知何时竟攥着一根血淋淋的琴弦,一个反手往金光善脖颈上死命一勒,金光善不曾料到他身上竟还会有致命武器,大惊失色方想喊人前来,可惜为时已晚,弦上温热鲜血已溅了金光瑶满脸,他在那一刹笑得满面春风得意,推开金光善瞬间几乎身首分离的身体,只低声调笑道:“老不死的,你也是我心头一根刺啊。”
可的确是对他曾抱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期望的。那些眼泪不是假的。他生来不是活该被人瞧不起的,不是活该居于人下的。都是亲骨肉,差别为何就那么大。
门外兵士闻声闯进大殿,众人大骇,只见皇帝倒在皇座下的血泊中一动不动。金光瑶正端坐皇座上,也同样满身血迹,尤其是腹部那一块,仍旧在汩汩出血。他脸上的血迹甚至还来不及擦干,只一手撑着自己的半边脸,一手把玩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鲜血淋漓盘绕成圈的琴弦,面色虽说苍白,嘴边却噙着笑。
第六十五章(完结章)
蓝忘机回到京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魏无羡。他甚至没来得及去和蓝曦臣寒暄一番,就匆匆直奔江府。边关有人接替事务给他放了些许时日假期自然是好事,可沿途的风言风语却让他心里如何都提不起一丝的快活来。
魏无羡正坐在庭院里抱着酒坛子喝得半醉不醒,任谁劝都不行,温情被他气得头疼,便也赌气不管了。迷迷糊糊间听见门生通报是含光君来访,他思维转了好一会儿才辨清原来是蓝湛回来了,便摆摆手说,我不见,我谁都不见。
话音未落,蓝忘机却已未经允许便走到了庭院口。魏无羡仍旧抱着他的酒坛子,眯着眼睛看了老半天,才大笑着朝他摇手:“含光君,擅闯他人府邸,你这可是坏了规矩。”
蓝忘机站立不动。眼中神色多为悲悯,皆付与面上淡然若水。他走上前两步,蹙眉抢走魏无羡手里的酒罐,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魏无羡没搭理他,打闹着要和他抢罐子,站起身却又不稳当,直接摔在他怀里。这一撞倒碰出许多心绪来,到底是至交,他有气无力,却也懒得挣扎:“别问了,蓝湛,别问了。”
温情吩咐人端着药去找魏无羡,哪怕他拼死抵抗也得把这碗药给强行灌下去。甫一踏进庭院,却见到是这幅场景。她便走上前行了礼:“含光君回来了?”
蓝忘机怀里搂着人,又不敢松手,只能点头而已。从魏无羡这里套不出话来,他便转而问温情:“最近发生了什么?”
温情只摇头:“不清楚。薛洋死了,他有一天跑了出去,回来就变成这样。”
蓝忘机多半猜到了什么,能让魏无羡如此失态的事情翻来覆去也只有那几样,他只能轻声叹了一口气。
皇上被刺杀身亡,举国同悲。金光瑶是看不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哀悼了,他仍旧是被关进大牢里去,本该是秋后问斩的,现在索姓变成五日后处以极刑。横竖都是个死,也没多少差别。他被押回天牢里去,仍旧是回到角落里,趁人不注意翻开稻草扒出那个破旧小木盒子,啪嗒打开仔仔细细看了会儿里面躺着的抹额,突兀笑了一声,便把它继续埋在稻草堆里。
三日后,金子轩即位,大赦天下,却唯独赦免不了金光瑶。即位前几个时辰,他抱着金凌去天牢见金光瑶。金光瑶正坐在地上画圆圈,借以消磨打发这无聊辰光。金凌已经会说些话了,也能走能跑,只是还不够稳当,容易摔跤。他锦衣玉食的,住的房子从来都是金碧辉煌,从没见过这么暗无天日氵朝湿阴森的地方,登时小脸被吓得煞白,一路哭闹着要抱抱,吓得直往金子轩肩窝里钻。
金子轩抱着金凌,站在牢狱外不言语。
金光瑶便笑起来:“恭喜子轩哥。”
金子轩道:“这是你侄子。”
“还这么小,以后一定不记得我。”金光瑶目光放柔了一些,“阿凌?”
金凌听见有人喊他,便抓着金子轩的衣领怯生生往后看一眼,见到隔着栅栏里头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陌生年轻人,瘪瘪嘴看向金子轩。金子轩便道:“喊小叔叔。”金凌虽不知道所谓“小叔叔”是什么辈分,但听他爹的话,便软软糯糯喊了一声小叔叔。
便听金子轩问:“为何你要这么做?”
是啊,为何呢。金光瑶思索了半日,自别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有赢的觉悟,可也输得起,那些爱恨到头来轻如无物,最终不过付诸漫天哀歌缟素,人世两两相忘,飞蛾扑火的执迷不悟与情深不寿的曾轻许诺都拥有过了,他的一生其实也算是很值得,没有太多的遗憾。他便轻声道:“子轩哥,我很累了。我没有力气了。”
金子轩听罢,长叹无声,抱着金凌离开。
蓝忘机走往长巷去看薛洋的尸体。血迹斑驳的旧墙,墙角下倒着一具尸体。
蓝忘机微微蹙了蹙眉,对身边江家门生道:“喊两个人过来,把他抬去乱葬岗埋了。”
门生面面相觑,这人是夷陵老祖下令谁都不准动的,哪怕是含光君的要求,他们听后也不敢轻举妄动,因而终了也只是继续唯唯诺诺站在一边,不肯有动作。
蓝忘机叹了一声,转身去找魏无羡。他正坐在屋顶上看风景。
蓝忘机一跃而上站在他身后,言简意赅:“把他埋了吧。”
魏无羡没回头,仰头看天上流云变化万千,声音带着宿醉后的哑:“你不懂,他是江家的仇人,也是我仇人。我还嫌他死得这么轻松,太便宜他。”
蓝忘机道:“你不该是这样的。”
魏无羡仍是没回头:“我就是这样的。”
静默半晌,蓝忘机道:“赤子之心。”
魏无羡听罢,哈哈大笑三声,不知是在反驳他还是在自嘲,但终于纡尊降贵愿意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含光君太抬举我了,我就是个俗人。”
蓝忘机走到他身边坐下,垂眸道:“想来江家灭门和他有关?”
“也和敛芳尊有关。”魏无羡不紧不慢接了下文,“虽说他们的本意或许并非如此,但终究一步错步步错,我恨他们。薛洋死了,敛芳尊如今也要死了,我心里倒也快活。”
“你不快活。”蓝忘机笃定道。
魏无羡愣了愣。
蓝忘机仍是那句话:“你不快活。”
“他们活着我更不快活,”魏无羡拧起眉毛,声音隐约带了些恼怒,“他们不把人命当人命,我就要把他们的命当成命来看?!”
蓝忘机定定看了他许久,才轻声道:“如果江宗主还活着,他会希望看到你是如此模样么?”
魏无羡噤了声,久久无语。半天,竟是红了眼眶,站起身几乎崩溃道:“他们都死了!他们又为什么会死!”
蓝忘机也跟着站起身,用力给他一个拥抱,却很快就松开,静静等着魏无羡的下文,目色平静。魏无羡叹了一声,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任自己摔在屋顶上,声音里忍者巨大的恨意,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那就把他给拖去乱葬岗葬了吧。”
蓝忘机点头,方想离开,又听得身后魏无羡低声道:“谢谢你。”
旧时的赤子心姓,不知何时也不知还能否再被捡起。
到了傍晚时分,蓝曦臣登门求访。
魏无羡笑道:“禁足令一消,泽芜君就大驾光临,想来多半是为了敛芳尊的事情。”
蓝曦臣道:“是。”
“江家灭门一事和敛芳尊有千丝万缕联系,他也算我半个仇人了,我不盼着他死就已经很好,”魏无羡的声音冰冰冷冷,直接下逐客令,“我无能为力。”
蓝曦臣垂眸:“我终然见不得他就此赴死。”
魏无羡道:“我见得。”
蓝曦臣又问:“若我要去救,魏公子可会拦我?”
魏无羡斩钉截铁:“会。”
蓝曦臣拱手道:“得罪了。”说罢拂袖离开。
魏无羡缩在屋子里许久,手中捧着块阴虎符把玩一两回,蹙着眉苦笑了几声。
两日后行刑。
行刑前一夜,蓝曦臣正打算出门,却被蓝忘机拦在门口。
蓝曦臣道:“忘机。”
蓝忘机不语。
他难得蹙起了眉头:“让开。”
蓝忘机仍旧拦在门口一动不动。僵持半日,他才道:“兄长,我应下了魏婴。”
蓝曦臣道:“他就要死了。”
蓝忘机轻叹一声:“我知。”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