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时温和的面目在冷风里一点点冷却下来,垂目最深即为千年不化冰霜。待到转身时,却又是一副温煦模样,边走边同身边门生叮嘱:“我有些担心含光君醒后强撑着要去寻魏公子,你们要稍微看着点。”
门生一边道是一边把金光瑶送到静室门口。
蓝忘机已经清醒,只是精神还没完全恢复,全身都缠着绷带,一层一层不知道裹了几圈,一动伤口就容易破裂,血一丝丝地往外渗透。
金光瑶推门而入,看见蓝忘机强撑着要爬起来,连忙道:“忘机先躺着。血都渗出来了。”
蓝忘机却不依,已经盘坐在床榻上开始调息。
金光瑶道:“我知你心急挂念魏公子。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再做调息不迟。”
蓝忘机睁开眼,微微点头。
“你们二人,可是去了岐山?”
“是。”
“这满身伤痕,尤其是鬼道之伤,是温若寒所赐?”
“非。”
金光瑶一愣,不确定道:“难道是魏公子?”
蓝忘机沉吟片刻,摇头:“炼出的东西能反噬部分修为,我为鬼道反噬所波及。魏婴修炼鬼道,尚可压制,我不行。”
金光瑶又沉默了会儿,才又问:“此行伤痕累累狼狈至此,可有什么收获?”
蓝忘机目色沉静:“找到了温家炼尸房。因而温若寒要追杀我们。”
金光瑶心下一松:“此番温家罪名坐实,那便去禀报——”
“不可。”
金光瑶微微蹙眉:“怎么?”
“炼尸房需要符牌才能打开。”
金光瑶了然:“温若寒不会承认此等行径。且他向来警惕,应该已经迅速将符牌做出了更替。”
蓝忘机点头:“还有一点。”
金光瑶微微一笑:“我知。魏公子生死不知,若被当成人质要挟,就很难处理——但好歹此行有了收获,一时半会儿炼尸房搬不走。你好生调息。我便不再打扰你。”
蓝忘机点头,便阖眼开始继续调息。
金光瑶心中有事,起身关门离开。
入夜后,门外一片鸡飞狗跳声,门生急急忙忙四处找人——听说是含光君不见了踪影。
此事在金光瑶预料中。蓝忘机的姓子,谁要拦都拦不住——反正他白天叮嘱过让门生看好,蓝忘机要走,那就随他去。
还在继续看着自己的话本,却不防窗外传来信鸽低声咕咕。是他的信鸽。
金光瑶寻思着大半夜怎么又有密信送达,走出寒室寻了无人的角落拆信匆匆看了眼,身形猛地一僵,整个人仿佛如坠冰窖,后背发凉。
是一封来自他安插在温晁处眼线的密信。
此信短短一行。寥寥数语。读着让人头皮发麻。
“江晚吟散魂而死。尸身被密藏,不知踪迹。”
第二十五章
他又梦见母妃抱着他,坐在秋千上,对年幼的他说:
“阿瑶,你万事都要学会自己争取。”
“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你想要,就要学会用自己的本事去抢。”
“不然就会像母妃这般不成器。”
“身不由己。”
他懵懵懂懂,咿咿呀呀抓着母妃的头发,把头发缠在手指上玩,模糊问道:“父皇今天来陪我们玩吗?”
她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今天父皇忙,就不来啦。阿瑶乖,母妃陪你荡秋千玩,好不好?”
他点头,很开心,有母妃陪他他就很满足:“嗯!好!”
夕阳余晖将秋千的绳子拖拽得无限绵长。一抹孤影蔓延进最深的暗。尽头青石缝隙间是干涸的血,喑哑鸦声掠舞,惊起半卷风过。
孟诗对他说,万事都要自己争取,阿瑶要学会靠自己。这世上,有好多身不由己。
他说嗯。
他那时候还那么小,才一点点大,根本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草率应下来的一句万事靠自己、一声身不由己,承载着漫长征程里风华尽失斗转星移,这便足以压垮一个人一辈子。甚至是一代人的恩怨。那是一道血刃,挽歌都唤不回的哀哭。
金光瑶醒来的时候,是半夜。
他又半夜惊醒了。
天黑得彻底,蓝府也一片寂静,一点声响都没有,打夜的人也瞌睡着。
他点了一盏灯从床上坐起来,掌灯去寒室的角落里折腾出一个灯笼,把它的灯芯点燃了,便披衣离开寒室,默不作声趁着黑夜出门。
天际有几点寒星,如一泓冷泉,零零落落铺落,仅是一星半点。真正有用可以看清路的也只能是凭借他手里一盏孤灯。冷。
他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是想透透气。
拐进一个漆黑狭仄角落死胡同后,他却像是魔怔一般,怕冷,怕黑,整个人突然猛得往后狂退三步,原本温和的脸上顿时一片惨白——像是多年前在沉香楼被关了三天三夜的怯懦模样,没有光,没有水和饭,封闭。他那时候真的太小了,一点主意都没有。他怕得要哭,却没人来救。他觉得他要死了,一定会死的。还好那时候有个叫思思的打开一条缝,悄悄打开门缝,递过来一碗水和几个冷馒头。他看到那条缝那道光,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但他一发声便会被发现,就只能咬着手背一边沉默哭一边去拿那碗水那几个馒头。思思怜悯地看他,似乎是因为觉得他命苦想劝慰几句,但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对他说,阿瑶,你要保命,就不要想着逃出沉香楼,不然你真的会死。他沉默垂首吃馒头,低头的时候眼泪就落到碗中的水里。眼眶红得吓人。整个人就缩在黑屋子的小角落里。黑且冷。他怕得发抖。
这段经历忘不大掉。
像是烙印在他的骨子里。
风华雍容转身,就看见那个年幼的孩子,在哭。
“最近心悸得有些频繁。”他自言自语,晃了晃有些发晕的头,却忽而喃喃道,“二哥。”
话音刚落他才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更加难看。
他似乎是,过于依赖蓝曦臣了。
扯着脖子间的红线,到最后从衣间挽出一枚翡翠观音。他借着灯笼幽微的光看了很久,才重新又把它塞回去。
风口伫立许久,露在衣袖外面的手冻得没有知觉,他没有往蓝府的方向走,一步步慢慢走去薛府。
薛洋明显是睡了——大半夜的,的确没几个人会醒着。
他把灯笼放在门外,按着记忆的路寻着小门进去,进了房间,还没说话,脖颈就已贴上一道锋刃。金光瑶面色不改,微微将其侧锋推开些许,笑道:“成美,是我。”
颈上压迫顿失,霎时灯烛燃起,降灾入鞘,薛洋一边打哈欠一边没骨头般软塌塌往椅子上一靠,嫌弃道:“你大半夜不睡,来找抽呢吧?”
金光瑶找了个位子坐了,道:“魏无羡的江家通行令,你还保管着吧?”
薛洋道:“你大半夜跑过来就和老子说这个?金光瑶你他妈真的是活腻——”
“江晚吟死了。”
薛洋一愣,随后道:“得到确认了?”
金光瑶摇头:“还未。”
“那你瞎折腾什么?”薛洋翻了个白眼。
“若江晚吟是真散魂死了,”金光瑶拿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魏无羡绝对会把这些事情追查到底——”
“等等你打住。”薛洋道,“你答应过本大爷什么来着?要除掉魏无羡,结果不明不白死了江晚吟?这个岔子不是一般的大啊。”
“现在六部之内,鬼道方面能够牵制魏无羡的也只有温家能够略略试试。让他们斗去。我还有其他打算。温家赢了,魏无羡便是死;若温家败了,金子勋便算是倒台了,金子轩那里……”他摩挲着颈间玉佩,想起来这是金子轩转交给他的,便不由得蹙眉,“江厌离是江家人,可江家一时半会儿成不了气候,金子轩又不曾拉拢过群臣,因而不必……太放心上。”
薛洋哼了一声:“这不像你啊。怎么不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金光瑶却并不理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薛家有你,中书省苏家有悯善替我观望,蓝曦臣是蓝家人。门下省欧阳家和蓝家又是世交,如此一来,若我要逼宫那也很容易。”
薛洋提醒他:“六部你漏了一个——还有个兵部,聂家。啧,半块调动军队的兵符不是在聂明玦那儿吗?还有半块在你老子那儿,你倒是给我造反个看看?”
“聂明玦我想好办法了。”金光瑶温和一笑,“只是还有半块,等我拿回那半块,你就去皇宫替我摸回来吧。”
薛洋怒:“老子不是第一次告诉你老子不做这行当多年!”
金光瑶凉凉道:“那你也不能抢是吧。被御林军捅成马蜂窝挺不美观。”
薛洋:“……”
金光瑶继续道:“等到事成,我若成功,为万人俯首,赐罪魏无羡并不难。”
薛洋想了想,觉得这个算盘划得来,点头:“成——等等,那个通行令干嘛的你还没说。”
金光瑶似乎想起来有这么一件事,才道:“保命的。”说罢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凑近轻声对薛洋低语了几句。
薛洋听罢,神色难得错愕,连痞笑都收了起来,恍惚了好一阵,而后露出一抹诡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想用用看——”
金光瑶笑眯眯:“你敢。”
薛洋嘁了一声,摆摆手要赶人的架势:“你烦死了。管杀不管埋,告诉了我又不准让我动——话说完了我睡了。散了散了。”
金光瑶起身:“嗯。”
“等等,”薛洋忽然嘶了一声,眯了眯眼睛,露出两个小虎牙,“你,为什么没把蓝家放进局里?照理来说,要是把礼部蓝家放进去,可以少绕很多弯子,而且蓝曦臣不是很听你的话吗?”
金光瑶复又坐下,眉眼弯弯:“成美,你敢再说一遍我就真的拔你舌头。”
“你真无趣。”薛洋冷笑一声,“不过倒是让我大开眼界了——你该不会是舍不得?”
“为什么舍不得,”金光瑶声音冷静,“蓝家没有必要动,一口气把底牌都摊了,发生变故那就没辙了。我还得留些底。”
“编,继续编。”
金光瑶目色淡淡,仍然四平八稳:“我在你面前还要编什么?”
“哈哈哈哈这段话真该让你的好二哥听听,让他看看自己一种人皮囊下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若他在场,估计要气吐血,”薛洋笑了几声,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也对,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怎么会去爱别人。”
金光瑶没有回答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在微暗的烛光下隐隐约约,不大真切。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得难看死了。”薛洋继续挑刺。
金光瑶仍旧只是微笑。
第二天一早,蓝府上上下下就发现,宗主夫人,没睡好。眼睛红,哈欠连天,揉了揉眼睛就昏昏欲睡,早膳吃着吃着头就低下去差点碰了碗。
全府上上下下都认为,我们的夫人和宗主,真是伉俪情深,朝思暮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此深情,令人羡慕。
金光瑶:“……”
金光瑶决定当成没听见,白天补觉。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怠惰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怀了孩子,就懒待动——但多半是心理作用。蓝曦臣给他嘘寒问暖言笑晏晏的时候,就仿佛真的可以一直粉饰太平相安无事。
金光瑶躺在床上,把被衾往上拉了拉,慢慢阖眼。
梦见他在隐安山修习的时候的一些事情。
蓝曦臣和他第一次一同去夜猎的时候,两个年纪都很小。他灵力不济,蓝曦臣为了保护他受了不少伤。到最后凶尸斩完了,蓝曦臣的身形晃了晃,也支撑不住,直挺挺摔了下去。
他一看自己二哥浑身是血,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怕得要命,就背着蓝曦臣一边哭一边死命跑回师门。他那时候就比蓝曦臣矮了一截,年纪也小,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连夜把蓝曦臣连背带拖哭哭噎噎地奔回师门。
他真的被蓝曦臣吓坏了,师父和医师来给蓝曦臣看伤,他就杵在一边,站得笔直,动都不敢动一下。抱山师父走后,他就跪在床边,上半身趴在被衾上,想要碰蓝曦臣的手,还剩咫尺的距离时却又不敢了——他不知道蓝曦臣伤得如何,师父没告诉他。可现在自己二哥身上缠着那么多绷带,眼睛睁都睁不开,就觉得伤得很重。
他小声地问,二哥,你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蓝曦臣不回答,仍然是在沉沉睡着。他瘪了瘪嘴,心里委委屈屈,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趴在床上也慢慢睡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衣服,蓝曦臣坐着靠在床背上,上身仍是缠着绷带,看着就觉得痛,但却是笑着温声问他,阿瑶醒了?冷不冷?我怕吵醒你,就不敢把你抱床和我一同睡。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蓝曦臣的笑,忽然起身抱住蓝曦臣哭了出来。
蓝曦臣笑着拍拍他的背:“阿瑶怎么了?是不是把我背回师门太累觉得自己很委屈?是二哥修为不够,给阿瑶增了负担,二哥给你道歉便是。”
他把头埋在蓝曦臣的脖颈里死命摇头,却不说话,只是啜泣。
他多害怕蓝曦臣离开他啊。他这么好的二哥若此一睡不醒,他该多怕啊。
此梦做到一半,便醒了。
门外有人说:“宗主回来了?夫人在房里睡觉。”
移至寒室门外的脚步声忽而顿住,转了方向似乎是打算往正厅方向走,寒室门却忽然从里猛地打开。金光瑶身上连外衣都不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