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第一,人生地不熟,照顾好自己。
李熏然说,师父你少抽点烟,岁数大了,不要那么拼,看着合适的,赶紧给我找个师娘。
老高一个没绷住,苦笑出了声。
站台上的人乌泱泱的,行人和行李交错如织,这幅画面即使关了静音,还是能读出喧闹。硬卧,选的上铺。他把保温杯搁在小桌板上,捡了个折叠小凳坐了,看着车窗外头。
一位大姐拍拍他肩膀,问小伙子,能帮我把箱子放行李架上吗。他连忙起身应了,帮着归置行李。对面铺位的下铺是个女学生,床底下的空间都被别人的箱子占满了,她也眼巴巴地望了李熏然。行李架上一通倒腾堆叠,等都帮忙摆放好,车都要开了。
熏然额头微微冒汗,重坐回刚才的折叠椅。正好赶上站台上的人影开始渐次向后稍的一瞬。
大城市的月台早已不复那样一种意境,太过热闹,离别被掩埋,有的只是赶路。也许在某个乡村小站,只有绿皮的老火车经过,年轻的情侣依依惜别,火车隆隆响起的刹那,外头的人踏着长长的站台追逐,直到它的边缘,才呆呆停住。车里头的人逆着车开往的方向,向后退着,只为多一秒的视线交互。
李熏然讨厌那样的场景。
他只是禁不住想象,思绪的线不听他的使唤,如果凌远在那一刻,出现在月台上呢?自己要怎么办。他庆幸。
简瑶买了两支分量极足倍数又高的防晒霜给他,嘱咐他出门一定记得擦,否则就变黑猫警长了。
小青梅忍不住掉泪,熏然还得安慰。我是被借调办案,又不是流放,不用担心。
她反而哭得更汹涌。
帮我照顾我妈,没事的时候多去看看她。李熏然语调低了下去。
瑶瑶使劲点头,叔叔阿姨那边我会照看着,你要照顾好自己。
熏然努力让自己笑得很甜,挥挥紧握的拳头,放心吧,我可是个刑警。
李睿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肩负这样的重任,他紧张地想要逃跑。
龙抬头快到了,他浓密的头发还没发觉能恣意昂扬的日子不多了,略长的额发和鬓角,让他有些显老成。虽然他本来面相就有些持重感,不像堂弟,一直有脱不去的稚气。
要替别人说一句再见,是挺难的,特别是当你知道所有的故事。
火车停的站很多,隔一阵子就减速,没多久,再启动。
他只是想,离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然而,他觉得自己错了。钝刀杀人,才是不遗余力的残忍。可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要搭那样一趟列车,不急不快不焦躁。旅人费心掩盖的不舍,终被酿成一缕鲜明的愁绪,拌上回忆,让疼痛在血液里苏醒。
这世上未知的,唯有往后的时间,到底会发生什么。而未知,带来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难以抵挡的希望。可有时候,人们常常分不清,希望和恐惧,哪一个才更让人想决绝地逃离。
父亲,只是和他谈了一次而已。
他不知道,他离开父亲的书房后,李永泽的手,抖得拿不住茶杯。茶水溅在昨天写毛笔字的宣纸上。四个遒劲的颜体字,冬去春来。
他是相信儿子与那个叫凌远的男人,俩人之间是有爱情的,那感情既真且深。他更相信的是,比起他自己,儿子还远远未能领悟,时间的威力。它能吞没一切。一段荒谬的,不知所起的所谓爱情,在它面前,终将丢盔弃甲烟消云散。他想让李熏然明白,人总是会吃很多苦头,走很多弯路,那不要紧,等你有一个真正的家庭,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孩子,你就会发现那点伤微不足道。
只是李熏然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他心口的郁久久不能疏解。儿子说,凌远胃不好,不能再吃那些个洋东西了。还是我走吧。不是只要我们分开就行了吗,谁走谁留,不都一样。
他说得那样淡,让李永泽有些后怕。
“兄弟,吃个水果。”中铺的大姐递给李熏然一个桔子,“你们开学挺早啊,读大几了?”把他当成返校大学生了。
下铺的小姑娘才是返校学生,她不吱声,耳朵支棱着听。
熏然接过桔子,说谢谢,我是去工作。
“才过完年呢,真是辛苦。”大姐感慨。
熏然微笑,没再搭话。
倚着车窗,看完一整个落日。到最后只剩若有似无、淡黄色的光,扒着地平线,轻轻地闪回,很快被浓浓的墨蓝压下去。铁轨两边的农田里,看不清是鸦是鹊,掠过半枯的枝头,拣一处立上,有些寂寞。
早春时节的寒凉,最难拒绝。
潼市及周边几省,地下赌场有勾连,游走在之间的,不只是地下钱庄巨量的现金,还有,来自边境的毒品。
山哥和几个打手被抓了,案子表面上破了。但实际只是弃子,冰山一角。
徐显峰因为提供了重要破案线索,有立功情节,依法减轻刑事处罚,判了死缓。
李熏然不确定凌远是否愿意再提起这些,只是觉得,对于许乐山的死,凌远没有释放出全部的情绪。
即便说了再多次的“他是他,你是你”,凌远还是怕,怕自己骨子里潜伏着的“坏”的一面埋得太深,突然有一天迸发出来,伤狠了身边的人。
还有,他终是怀着不忍。他无法与幼时的那个所谓的“父亲”和解,永远没有可能。但对于后来的许乐山,他没有恨了。
失眠来得自然而然,理由充分。车厢里总归不会安静。轻微有节奏的颠簸,对不愿睡的人而言,是被成倍放大的。
手机一直开着,到了地方,接站的人会马上给他一张当地的新卡,这个临时号码还真就是临时用个两三天而已。
相册里拍了许多家具电器的图样,他一张张删掉。只留下最后成品的照片。
他不大确定,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会让凌远好过一些,还是更难过。对方曾经一度的闪躲,显然是不想让他放不下眷恋。可能,他们还是有一点不一样。
没关系。
新房子被打造得很完美。线条简明流畅,内容朴素温馨。熏然恍惚,如果,能有一家三口住在里面,可能更不辜负。只要凌远愿意。愿意,是于愿真心的满意,不带一丝假装,否则,他不能答应。
当时,李熏然着急要尽快达到入住标准,凌远跟着他忙活,仿佛没有自己的主意。随他吧,他想,只要他喜欢。将来,也未必有心情多看一眼,现在,就随了他的心意,也是好的。
他们只是在新居里睡了一晚。
精心挑选的床,估计记住了他们。
不知道那条领带,以后是不是还会被戴着出门。
身体的记忆,比我们以为的,要长。
李熏然只是对着车厢的顶,不需要再有顾忌。
却没有眼泪用来淌。
他想起了方块儿。
人,有时候,不该那么悲观,谁知道以后呢。
李睿越发觉得被李熏然坑了,虽然他也明白,除了他,没人比他更合适肩负这个责任。
凌远的沉默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把他自己和李睿都裹在里面,一个拼命思量然后疯狂懊悔,一个,就快要喘不上来气。
他竟然没体味出那个人的反常。
他竟然对他精心安排的离开毫无知觉。
他像个被保护起来的傻瓜,竟然还做着自己的悲梦,自以为是地伤怀。而他的爱人,原来早就一肩挑起了所有。
凌远并不在乎失不失态,他只是,彻底茫然了。
眼前的人告诉他,李熏然走了,离开潼市了,被另外一个地方的刑警队借调,查一个重大案件,内容保密,没人知道要多久,可能半年一年,也可能两三年。而到底去哪了,不能告诉他。
熏然让他好好在第一医院工作,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呢?
李睿感觉自己的脸要被对面人的目光灼出两个洞来。他就说了这些。
然后呢?他还说什么了?
他真的就说了这么多,让你好好在第一医院工作,好好照顾自己。
小睿!
李睿的五官齐刷刷地往脸中间挤。他领任务的时候问堂弟,你这算是跟凌远分手吗?
熏然回答的没头没脑,他说,我知道时间很厉害,可我不怕它。
市卫生局要在全市所有三甲医院里选派一个小组到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中心交流学习,旧金山和潼市是友好城市,这个项目是为了促进国内癌症的预防与发现以及早期治疗水平。凌远出身于霍普金斯,排名比旧金山分校高多了。齐院长没打算推荐凌远。况且两年的时间,有点太长了。可老齐接到的陈局长的通知,说凌远必须参加,他的名额是市里定的。其中的关窍,齐院长知道不便多问。手续打凌远回医院上班那天起,就开始办了,原先的计划是,预计三月底走。突然老陈又通知老齐,凌远不用去了,好好在你们院上班吧,你们要用好这个人才。齐院长心里是高兴的,唯一不满意的是你们市里领导拿我们第一医院的门当城门走呐,进进出出拉抽屉,也不嫌累。
李睿死守着一点,无论如何,李熏然留下的话就那一句。他心里难受,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只是不愿意限制凌远的选择。如果,一句话能够绊住一个人,那么,这句话原本就可有可无。
眼睛一眯,像个少年,眼睛一瞪,还是像个少年。李熏然气恼自己的眼睛长得太过人畜无害。
李局长说,他给凌远两个选择。
其实是没的选。
可那少年,用放逐自己的方法,硬是扯出了第三种选择。
鲜衣怒马少年郎,可怜两鬓染白霜。一骑绝尘出塞关,静倚斜阳思故乡。
凌远和李睿对着沉默。
都明白了,无需多言。
他最后对李睿说,我不怕时间,从来就不怕。
眼前忽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忽而又一团漆黑。山区里的铁路来的格外不易。
李熏然在一个很长很长的隧道里,错过了山间的日出。
他始终在那个小凳上坐着,不参与打牌,也不多聊天。就是望着窗外。
长途列车分时段播放新闻、相声、流行歌。喇叭刺刺拉拉,听不太真切。正在播的那首歌他似乎听过。对面一列快车飞驰而过,轰隆声劈头盖脸呼进车厢。李熏然只听清一句,连那风都笑我了,我想它会告诉你的……
下铺的女学生忍不住问他,昨天的晚饭你就没吃,中饭还不吃吗,要不给你包饼干吧。
他笑着回答说不饿,等下午到了站再好好吃一顿,一顿补回来。
他去厕所脱了运动衫,换上衬衣。
圆领的运动上衣是深蓝色的,一个竖橄榄形的银灰色徽记拓在左胸口上。字母看不清,底下一行数字还算容易辨识,1876。
李熏然叠好自己的衣服,从上铺把双肩背拉下来,掏出一个干净的袋子,把运动衣装进去塞回包里。
列车在落日之前到站。
余晖算不上炽烈,不如干燥,更容易被感知。
李熏然踩着出站广场上陌生的喧哗,回头看了一眼,昆明两个大字,鲜红色的灯,已点亮。
第二十三章
冯敏病倒的不是个时候,他醒了就埋怨自己,还得占医院个床位。连轴转了将近三十个小时,五十来岁的人了,一个没撑住,突发姓心梗。老冯的爱人私下跟凌远说,他心脏一直不好,硝酸甘油都是随身带着。凌远累得嘴唇发白,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他对病床上的冯主任报告最新的数字,死亡多少,ICU多少,普通病房多少。病房外,是一场延绵的鏖战。生和死,看谁先放弃。
粉尘爆炸,还是在夏天。老齐接到市里电话,当即头皮发麻脚下发飘。拉着整个院班子,加上大外科主任和大内科主任,急诊科主任,普外科主任,呼吸科主任,开了个紧急碰头会。十分钟后,开始接诊。
凌远和李睿都抽调到急诊帮忙。整个医院看上去,都有些忙乱,不断跳涨的死亡人数,像魔鬼伸出手指用长指甲扒拉人的神经。走廊里听不到哭声,反而更瘆得慌。
冯敏病倒了,凌远被临时顶上去,负责大外科的整体统筹,和内科协调等一应事务。第一医院的床位本身就紧张,一下多出来这么多需要住院的病人,有些还属于危重,就不是临时调配一两个病房的问题了。凌远找大内科的王主任商量,提议把呼吸科那一层的病房清出来,专门接这次事故的术后病人,呼吸机如果不够用,随时补新的,优先保障这批病人。最艰难的前72小时一过,凌远把参与抢救的医生和护士分成了两组,两班倒,再熬下去,还得有医务人员放倒。可他自己休不了,李睿跟着他,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回去歇着。
李睿的女朋友中间来给他送饭,都到门口了,打手机过来被李睿凶了一顿,添什么乱,回去吧,我没空。凌远拍拍他肩膀,顿了顿,啥也没说出来。
一场安全生产责任事故,146条人命。幸亏凌远没时间看新闻,他受不了那些粉饰后的人间真情。
小雨过后的傍晚,低气压未能被真正的排解,整个城市仍旧是闷热的。凌远和李睿站在门诊大楼顶楼的天台,抽烟。李睿最终也没跑得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健康,自己追求健康生活的心也无比坚定。可还是染上了烟瘾。他想象不出,那些外科的女大夫,靠什么?
第一医院得到市里的充分肯定,市长亲自给齐院长打电话表扬。老齐心里有数,这一场战役打下来,谁最辛苦。可他不能说,功劳得记在所有人身上,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