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最长的路,是局长大人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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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倒没管那么多,出方案可以啊,给我两天时间。可方案还没顾上写,科室接了两个危重病号。
一对双胞胎姐妹,都要做肝移植。俩姑娘漂亮的跟花儿似的,可惜花是灰黄色的。姐姐温柔,妹妹俏皮。私下里偷偷咬耳朵说死就一起死,地底下继续做姐妹。可是不敢让爹妈听见。护士长自己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儿,跟着心疼得要命,眼巴巴盯着凌远,凌副主任,你那劈离式肝移植研究地怎么样了。
亚历山大。
凌远还是决定试试。
冯敏说,我给你打下手。凌远说行,另外,让李睿做一助。
凌远从手术台下来,一嘴的铁锈味儿。韦天舒让小护士通知他凌远下手术的时间,卡着点儿来的,递给他一个保温桶,我丈母娘熬的养胃粥,赶紧喝了。凌远捶了他肩膀一下,拎上保温桶的金属把手,晃晃悠悠地往休息区沙发走,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喊李睿,“小睿,过来一块儿吃点东西。”李睿艰难地朝他摆摆手,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躺会儿”,说完更衣室长椅上放平了。
手术成功了。国内第一例。
陈局长让秘书联系了电视台,去第一医院做个采访。
凌远想把露脸的机会给冯敏,冯敏却不领情。别,自己的锅自己背,据说这是市卫生局安排的,谁知道这什么目的啊。凌远知道他是开玩笑,也就不再推辞。
凌远从美国带回来的西装,很少有机会穿,领带好久没打,都快忘了怎么弄了,可胡乱系了系,效果还挺好。如果他能笨拙一些,可能身边的女人就能有点儿机会接近他,可惜。
采访是去电视台录的,本地频道播了完整版,上星的卫视剪了一部分放在晚6点档和9点半的黄金新闻栏目里。
凌远特别上镜。
这回,李熏然不是碰巧在电视里瞥见凌远的,是李睿告诉他播出时间的。不知道为什么,李睿记下了堂弟问他“凌远最近怎么样”那句时的语气,觉得应该告诉这小子一声,看,我说了吧,他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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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凌远也不是故意没回李熏然短信的。他熬夜写了一个科室改革方案大纲,发给冯敏,睡了四个小时,就爬起来去机场了。北京有个国际医疗学术讨论会,他负责的基金项目,要结合这次的成功案例,做一个主题发言。
熏然的短信依旧很简洁:#发型不错,挺上镜#。发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写东西,没注意,等看见的时候,已经半夜一点了,怕回复吵着对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
凌远想,到了机场给他打个电话吧。
可办完登机牌,看看表,才不到七点。万一还没起呢。
等他到了北京,趁着飞机滑行的时间开了手机,邮件和短信一起蹦跶。接机的人已经到了。
9点半了,打不打呢?打了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在哪家理发店剪的头发?凌远握着手机在自己大腿外侧的地方有节奏地敲打,眼睛盯着行李传送带。
夏日里的太阳很早就出来肆虐,透过薄薄的宿舍窗帘,洒在还在睡觉的李熏然脸上,他也没感觉,就是额头微微冒汗。他发完短信就睡不着了,攥着手机玩到半夜三点。
诺基亚在枕头上震得嗡嗡响,他一把没划拉到点儿上,把手机掀飞了。
他睡上铺。
一个激灵,骨碌碌翻下床。抄起来的屏幕上晃着凌远两个字。
“喂~”
靠,真禁摔。
“大家都说我发型不错,其实西装也挺不错的。”几十年出一个的高材生凌远,尽量让开口第一句话显得不那么傻。哎呀,其实还是有点儿傻。
“呃?噢。盒盒盒。”李熏然搔搔一头乱发,自顾自地笑。
“那个女主播可有名了,是我们班好几个人的女神。远哥,你要红,这得请吃饭吧。”李熏然也试图表现得自然。
“我出差了,改天吧,叫上你哥,和我大学同学,咱们一块儿。”
小孩儿没吱声。
“哪天回来?”
“星期四。”
“我去机场接你啊,正好拉拉高速。”
忘了这孩子可以开车到处溜达这茬了。
“不上课吗?”
“星期四没课。”
……
“好。”
“航班号发我。”
“好。那先挂了。”
“嗯。拜拜。”
“拜拜。”
凌远把手机塞回裤兜。抬手理了理头发。他自己并不知道,他不经意嘴角上扬的时候,特别好看。
第八章
凌远的短信只有两个英文字母配四个阿拉伯数字,连个多余标点符号都没有。有人会害怕文字留下的痕迹,宁愿多花钱,打个电话过去。李熏然的收件箱里,属于凌远的信息只有这一条。
那天挂了电话,李熏然爬回自己的上铺,瞪眼望着天花板。墙皮斑驳,沁着发黄的水印子,脱落的部分有着弯弯曲曲的边缘,细看像一只熊的轮廓。房顶子尽力配合着下面躺着那人的思绪。
为什么会等待?为什么会高兴?是因为“失恋”才想起他,还是因为他而期待“正式的失恋”?李熏然不敢接着往下想。他腾地坐起来,决定用实际行动扼杀自己的胡思乱想。
大上午的,也真的有人在打篮球。李熏然奔上去,加我一个。
汗出得他身上发虚,早饭都没吃,又半夜才睡。顾不上换衣服,顶着一身半馊味儿,扎到食堂里胡吃海塞了一顿。血液开始往胃里涌,他终于感觉到了踏实。得到鼓励一般,每天重复这招,用食物填满自己的胃,让大脑和心脏缺血,无法荷载复杂的思考。
这种踏实,在机场的到达大厅里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胃里有空虚的感觉。因为有所期待,又无法克制地感到紧张。于是血液急剧地向心口的位置汇聚,胃更加空了。心跳地愈快,胃抽地愈紧。两个-qi-官在那个时候建立起特别的联系。
他盯着出口的方向,双手一会儿插兜,一会掏出来相互扭着,然后再放回裤兜里,反反复复。幸亏裤子口袋结实,否则摸到大腿肉了。
凌远看到他,轻轻地招了招手,朝他走过来。步子不快也不慢,像过了许久,又像只有一眨眼,到了他跟前。
熏然笑着要接过他手里牵着的箱子,凌远没撒手,说不重,自己来吧。
“车在停车场,得走一段儿。”
“没事儿,走吧。”
“我叫我哥晚上一块儿吃饭,他说他晚上约了人看电影,不来了。”
“噢?好。”
凌远低头笑,李睿今天的夜班是他中午时候给调的,不是故意的,值夜班的大夫临时要请假。
编瞎话,任何时候都有风险。
高速路上回城方向竟也不是很堵。李熏然没开FM,CD也是全收进了置物箱里。车里有淡淡的清洁剂的味道,熏然开了空调,又把后车窗摇开一个换气的缝隙。他上午刚去洗的车。
“远哥,你平时开车吗?”
“不开,还没拍到牌照。”
“现在要三万多了吧。”
“嗯,差不多3万6、7的样子。”
“好贵。”
“以后会越来越贵。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嗯?”
“如果我买车的话,中档价位有什么推荐?”
“君威不错,新帕萨特也行。”
“嗯,国内开道奇的好像不多。”
“道奇?哦,美国车太费油。”
“别克不也是美国的。”
“那倒是,不过君威的驾驶感不错。”
“今天吃什么?”
“吃本帮菜吧,我在小南国定了位子。北京的饭不好吃吧。”
“还行,吃了好几顿北京烤鸭。”
“啊,怎么天天吃烤鸭啊?”
“会议主办方安排吃全聚德,有一同行招待我吃便宜坊,我一研究生同学,请我吃的大董。”
“盒盒盒,北京人民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菜了吗?”
“其实我想尝尝卤煮火烧。你不是爱吃辣的吗,小南国吃的惯吗?”
“我本地人好吗?你那胃就别吃辣了。上次你也不说。我还是听我哥说的。”
“没事儿。一回半回的,不打紧。”
李熏然点菜,清清淡淡的,主食给凌远点了碗小馄饨,配了半打生煎包,自己要了两碗米饭。
凌远吃的胃里熨帖,嘴角又开始不自觉上扬。他脑子里小心挑选着适合夸熏然的句子。所谓适合,大概相当于四六不靠就对了。
“小小年纪,还挺会点菜,比你哥会点,我们科里吃饭,你哥每次都点同一道,蟹粉炒年糕。”
李熏然的笑难得能用腼腆形容一回。他没提自己之前上网研究了多长时间的菜单,排除了一切对胃不好的食材,甚至调料。凌远那么随意的夸奖,让他无法高兴起来。还说什么小小年纪。我明年就毕业了好吗。另外,你不能吃年糕的,太不好消化。
思绪在脑里似菜刀砍电线,化到嘴边,只不过浅浅一笑而已。
车开到凌远家门口,小区的进出车道不知道什么情况,有点堵上了,保安正在那指挥调度呢。凌远就在路边下了车。李熏然熄了火,也跟着下车。
从后背箱里拿了行李,凌远说,“快回吧,今天多谢了,折腾你大半天,回头哥请你吃饭,你挑地方。回去开车慢点儿。”
李熏然心口钝了一下,这人第一次在他面前以“哥”自居。虽然,他一直叫他远哥。
这人自己往睿哥那档上贴呢。
还是只能微笑。有种关系,叫,无论如何,你还是只能保持微笑。
头顶上的路灯坏了,忽闪忽闪的。映在李熏然脸上,时明时暗。男孩儿眼里有落寞。坏了的路灯也能照出来。
凌远不忍心继续看他,说了再见,转身要走。
李熏然冲他后背也说了声再见,那人回头朝他笑,又说了一遍开慢点儿。
李熏然固执。这个,凌远打从病房见到他时,就看出来了。有时候,人会怕另一个人太固执,但有时候潜意识里其实更怕他不固执。
做任何决定都需要资格。甚至,考虑任何可能姓,也要掂量一下轻重。凌远不是看不懂小孩儿努力掩饰又怕他体会不到的那些个小心思。他的短信和青团,他点的菜,他的眼神,他心里的拿捏。可他只是个小孩儿。不知道什么叫难以承受之重,更不懂什么是难以承受之轻。李熏然从小到大最了不得的承受大概就是他的局长爸爸拦着他当警察这事了吧,凌远想。
凌远洗澡,换衣服,启动洗衣机,归置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个方纸盒被他丢在餐桌上。鲜亮的红色纸盒,三个油亮黑色字,稻香村。牛舌饼、山楂锅盔、绿茶酥、红沙琪玛、枣花酥,凌远猜着小孩儿的口味,在柜台前挑了半天。
最后,还是没送出去。
当早点慢慢吃吧。
***
从北京回来没两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金主任跑到肝胆外科来找凌远,俩人业务上八竿子也划拉不到一起。家属闹事那次,老金忙前忙后,也没见凌远记他半分人情。这种高冷派的瘟神,金主任一向敬而远之。
介绍对象?
老金一四十好几的老爷们,来给统共没说过几回话的凌副主任介绍对象。
陈局长还是远见卓识。通过一口茶水,相中了金主任的办事能力。老金想着,映着头皮也得上啊,管他是瘟神还是花神。
凌远的拒绝都已经飙到嘴边了,李睿正好进他屋来。
一口“抱歉,我没空”生生给压下来,换成了“行,您安排吧”。
李睿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凌老师了,带教以来,对方态度头一回这么生硬。
谁叫你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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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曦文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才23岁。他爹妈有种执念,坚信姑娘就应该早婚,早婚才会幸福,他妈22岁就嫁给他爸了,23岁时闺女就出生了,她这已经晚了。陈局长爱女如命,看小伙子的眼神分外精准,不靠谱儿的那些半秒就能给筛出来,可惜大部分都不靠谱。
老陈从不向同事和下属透露自己的心思,怕引来一堆麻烦,这年头,不得不防着那些想借着老丈人往上爬的人。
凌远太符合他的预期了。年轻有为,还英俊地跟电影明星似得,对优生优育十分有利,有抱负,也有衬得上抱负的能力,岁数也不算大,就缺一个宜室宜家的太太了。
按照局座的指示,金主任事先没告诉凌远女孩的背景。
凌远和陈曦文面对面坐着,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谁家闺女。
女孩点了一杯咖啡,凌远只要了杯柠檬水,他只爱喝黑咖,工作后尽量避免喝,胃受不了,而且平时总喝的话,到了真需要提神的时候,就未必管用了。
小陈姑娘到底还是年轻,一眼相中了凌医生的长相。明明杯子里的东西是发苦的,眼角的笑意却跟擦了一层蜜似的。凌远心说不好。
两人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努力维持着友好沟通的节奏。
“你学什么专业的?”凌远问得一脸温柔。
“我学英语的。”姑娘的语调都酿着一丝甜。
“那么多专业,为什么会选读外语,还是个大语种?”凌远心里说抱歉,这是个套路。
“我妈帮我选的。你呢,为什么想要学医?”
“我们家有遗传病,我妈去世比较早,我自己先天也有点毛病,胃不好。虽然说医者不自医,但我想不出还有更适合我的专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