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准备礼物,可这一次,宫九不仅什么都没给她带回来,甚至都没有再靠近过她的房间,好像已经把她全然遗忘了似的。
整个岛上,宫九就只给吴老头带回来了一幅他亲手画的挂画,其他的什么都没准备。现在那副画,就挂在吴老头的卧房。
宫九一动不动,冷淡地道:“不。”
沙曼心头一颤。她闭上了眼睛,在宫九关上窗之前,沉声道:“吴老头让我告诉你,今晚你就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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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满里,一个滨临南海的小城。
这里因常年与白云城通商,又常有琉球的商人往来而繁荣,三年前,江山醉就在这里开设了分楼。
江山醉布置得最为奢贵的客房里,唐远道正在用雕花的红木桌子磕自己的脑袋。
他抱着一本墨麒默写给他的心法口诀,用脑袋抵着桌沿嘤嘤:“我以为学武,就是只要身体动动就行了,没想到居然还要看书,还要背口诀……”
最恐怖的是,他师傅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武功口诀,唐远道背完一道还有一道,简直无穷无尽。唐远道怀疑,自己光是背口诀都能用尽自己这辈子的寿命。
唐远道忧郁地叹了口气,放下手抄本,打开窗户。
窗外是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而他却在窗里背口诀背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年。
唐远道望夜市兴叹了一会,屏息凝神,按照墨麒所教的那般,引导自己少得可怜的内力流转到耳朵,恰好听见楼下那房人正在争执的声音。
唐远道也不晓得究竟是楼下的客人太吵,还是自己成功了,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争执的内容所吸引。
“……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到这个地方来?”
“既然来了南海,我们去白云城不是更好?那里现在乱的很,正是我们谋发财的机会,何必呆在这个……什么满里城,老子听都没听过。”
“嘘,声小点!你们知道什么?白云城算的了什么?明珠算的了什么?能比成仙更值得我们走这一趟吗?”
“老子看你是脑子坏了,还成仙!信不信老子一拳把你打到地下去成仙?”
“你要是不信,你出门去问问满里城的人,这儿有多少人真的成仙了?就在最近!据说满里这儿是有蓬山来的仙人,只要我们能找到仙人的落脚地,咱们就能成仙!”
“老子信了你的邪……”那个暴躁的声音啐骂了一声,哐当打开了房门,过了一会,又脚步飞快地跑回来了,“妈的,这他妈也能是真的!”
唐远道微微瞪大了眼睛,不由地把脖子往窗外伸了伸,简直恨不得直接伸到楼下窗边去。
“你说,怎么做……”
楼下的声音小了下去,唐远道再怎么努力想听,都听不见了。正在挫败叹息的时候,墨麒推门而入。
墨麒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味道。唐远道顿时无心继续偷听了,他关上窗台,从小凳子上跳下来,推着墨麒往里间走:“我已经请掌柜帮忙准备好热水啦!”
趁着墨麒被他推着去沐浴的功夫,唐远道冲回桌边,抄起口诀,临时抱佛脚式的一同猛背,力图在墨麒出来前再多背几句——虽然不大可能。
黑如鸦羽的道袍与里衣被依次折叠的整整齐齐,放进了衣篓。干净的新衣被唐远道挂在一旁椅背上,烟灰色的布料在烛火下零星泛出星光一样的细闪,淹没在蒸腾弥漫的热气里。
墨麒靠在木桶壁上,看着这两件衣服半晌,神色松快了一些。
南海白云城的局势,比他想的还要糟糕些。从满里往白云城的船只都被下了禁航令,防止有人被卷入白云城的动乱之中。
墨麒出门,一方面就是想找到一只不惧风浪,同时又不怕违令的船只,好带唐远道前往白云城,另一方面,则是为制衣准备一些材料。
比如说,珍珠。
这衣服当然不会是墨道长为自己准备的,而是给宫九的回礼。墨麒早在河西看见宫九穿那件雪白毛领大裘的时候,就想着要这么做了,至于珍珠……则是他暗存的那么一点反击的心思。
为此,他今天亲自下海,和雇来的渔民们一块捞了不少蚌贝,这一次捞上来的珍珠大概足够点缀他订的那批裘衣了。
墨麒带着稍有些愉快的心情,换上了新衣,从内间转了出来,就看见唐远道愁眉苦脸的模样。
“……”墨麒将头发松垮地束在肩边,“怎么了?”
唐远道小声嘀咕:“我讨厌背书……”
相比较头脑记忆,他更喜欢身体力行一点,比如说轻功。在展昭和墨麒的带领下,他已经学出个大概来了,下一次出门,他就不用老待在大人的手臂上了。说句实话,唐远道觉得还是蛮杠屁股的。
“师父,你给我的口诀好多、好长啊!我背不住……”唐远道仰起头,看向沉默的师傅,小心翼翼地撒娇,“我、我可不可以慢点背啊?”
墨麒垂在腿侧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那些隐秘的、压抑的愉悦,像是被风吹破的泡沫一样接连破碎,拽着他飘忽的有些忘形的心飞快地坠入谷底。
他居然有那么一瞬,忘记了三月之约。
“……对不起。”墨麒在唐远道身边轻轻蹲下身,摸了摸小徒弟惆怅的脸,幽深的眸里带着愧疚,和一种唐远道现在还不能理解的挣扎,“可师父……却没那么多时间了。”
深夜,梆子敲过了三声。
唐远道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手上还抱着墨麒给他的那本心法口诀。前夜的谈话后,他几乎是把所有清醒的时间都用在了背书上,即便是床了,也还是拿着手抄本。有时候睡到一半突然惊醒时,就会点起蜡烛看一会书,直到上下眼皮直打架了,才一头栽到被窝里继续睡。
墨麒站在唐远道的床边,有些后悔。
他想,自己或许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不仅不能陪伴徒弟慢慢成长,甚至还将本该属于他的沉重也分到了唐远道的肩上。
虽然昨晚他在说完没那么多时间之后,就没有再继续深谈了,但唐远道却足够敏感到,能够有些朦胧地意识到墨麒这么催赶他的原因。
墨麒轻轻抽走唐远道手上的手抄本,帮他掖上了被子,掌风无声地挥灭了明明暗暗扑闪着的烛火。墨麒回主卧拿来了百宝囊,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香囊,放在唐远道的枕边。
舒远宁静的香味,安抚着唐远道不宁的心,抚平了他紧拧的小眉头。
墨麒沉默着离开了江山醉,来到了南海岸边。
夜晚的大海并不宁静,星光落在漆黑的海面上,趁着冬日凌冽的夜风,不仅没给大海增添一丝美丽,反倒衬的不断涌动的海面如同一个择人而噬的深渊。
墨麒正欲褪去衣服,投入海中继续他每日的苦修,不远处一个高高的浪花,哗地拍在海岸上,留下一个黑黑的长影。
墨麒停下动作。
那是一个人。
远方突然飞来了数十个星星点点的火焰,摇摆着越来越近,原来是一群举着火把的人。
“案上!岸上有人!”
“还有个活的!”
“是不是就是那个招摇撞骗的‘蓬山神仙’?!”站在最前端的人穿着一身官服,在火把的照耀下眼冒火光,怒而大喊,“给我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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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我们一定还会再见。但我从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再见。”
氵朝湿的牢房里,楚留香感叹着和墨麒道。
一旁草床上,正呼呼大睡的正是胡铁花,一双大脚露在外面,臭气熏天,就这样他还能把呼噜打得震天响。
墨麒默然无语。
他在岸边被官府的人“当场”抓住后,就被直接送进了牢房。原本他还在想着等出狱后,一定要好好看看那具他还没来得及检查的尸体,没想到一进牢房,就遇到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墨麒往远离胡铁花的地方走了几步:“你是怎么进来的?”
楚留香摊手:“我和胡铁花本来是想去白云城看看的,船都已经租好了,谁知道,白云城突然大乱,满里又下了禁航令,我们就没去成白云城。”
楚留香神色自若地在胡铁花旁边一屁股坐下,反正他的鼻子不大好使,也闻不见胡铁花的臭脚味道:“这船都租了,总不能浪费吧?我和小胡就准备比赛谁夜钓更厉害,没想到,我刚要赢的时候,突然钓起来了一条‘大鱼’。”
“一具尸体。”墨麒眼神一凝。
“猜对了。”楚留香一拍手,“这可不是我第一次钓起来尸体了,说真的,我觉得以后我得放弃垂钓这个乐子。”
墨麒:“你看到尸体了?”
楚留香点点头:“看到了,非常清楚。”
牢房外的守夜人,慢慢走过三人的牢房。
楚留香起身靠近墨麒,低压声音:“你来满里这几日,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说是满里城里,现在有个蓬山来的‘神仙’,只要被这个神仙看上的人,都能飞升登天?”
墨麒摇摇头:“没有。”他几乎一整天都在忙碌,甚至有大半天的时间是在海下呆着的,怎么可能听到这种事情,“无稽之谈。”
“哈!”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这个道士都说无稽之谈的事情,却有不少满里人信以为真呢。”
墨麒却不觉好笑,他眉头紧皱:“满里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谣言?”
楚留香:“因为那些尸体,那些海上来的尸体。”
一旁睡得跟死猪似的胡铁花,响亮地磨了一下牙。
“我吊起来的那具尸体,身形瘦削,穿着一袭白衫,蓄着长长的胡须,脸上的表情宛如极乐升天,他是愉悦地死的。”楚留香描述道,“那种表情,就像是……就像是他已经得到了有生以来所有他想获得的东西。”
“就因为这表情,满里开始有谣言,说这些人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蓬山来的仙人看中了,点化升仙的。”
墨麒重复:“这‘些’人?”
楚留香点点头:“没错,不止你我发现的这两具,在此之前,就已经有这样的案件发生了,就我所知,少说半年有余。满里这边的人,都叫这样的死人为‘升仙客’,称此案为‘登仙案’。”
“官府没有把这案子上报?”墨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怒。
肯定是没有的,不然当时他告诉包拯,自己要来南海的时候,包拯肯定就会叫他顺便来看看这个案子了。
楚留香耸耸肩:“当然没有,在自己的辖地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这么多人,唯一关于凶手的线索就是‘蓬山仙人’?这是不想要官帽,还是不想要脑袋了,官府怎么可能上报?”
“而且,南海这片地方,是划归给开国将军的子嗣,李光寒将军管辖的。就在这个月,他也差点被‘蓬山仙人’给拘走了,到现在还不能见人呢。”楚留香压低声音,“你当白云城是怎么突然大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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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以为,自己和胡铁花大老远的跑来南海,比个夜钓都能被当做杀人凶手抓起来,已经是极为奇葩的事情了,没想到他居然会在牢房里见到墨麒。
而就在他以为,墨道长居然会和他们一块被关进监牢,简直是平生难逢的时候,他就在监牢内瞧见了另一个,楚留香想也想不到会来南海的人。
兰州巨富,楚、胡多年的老友,姬冰雁。
清醒过来,愁眉苦脸想洗澡的胡铁花,瞬间扑到了栏杆前:“死公鸡!”
胡铁花半是惊半是喜地看着牢房外,穿着一看就值很多银子的华袍的老友:“你居然从西北兰州大老远的跑过来,难道是为了赎我和老臭虫出狱?!”
姬冰雁皮笑肉不笑:“你会不会想得太多?”姬冰雁将更加不友善的眼神投向墨麒,“我是来赎我的老板出狱的。”
姬冰雁才呼吸了一口气,就嫌弃地冲着胡铁花微微皱起眉头,抬手掩住鼻子:“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简直像块挂了三年的腌猪肉。”
楚留香笑着摇头:“快别说小胡了,他也是倒霉,看到尸体的时候下海去捞,结果捞到一半自己被别人捞起来了,直接就被抓进牢里。这么多天,根本没机会洗澡。”楚留香说着说着就觉得滑稽,忍不住颇为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了几声,“幸好当时下水的不是我!”
笑着笑着,楚留香突然察觉到不对:“等等,你叫墨道长什么?老板?”
胡铁花早就在原地惊成一只瞪眼鸡了。
姬冰雁扯了扯嘴角:“惊喜吗?”
楚留香抽了口气,手指点了点墨麒,又点了点姬冰雁,来回循环了几次,一拍手:“我和小胡一早就在想,以道长这种散财童子的姓格,江山醉到底是怎么撑到今天的,原来这幕后的总掌柜就是你啊!”
“等等,等等。”胡铁花摆摆手,觉得有点乱,“这说不通啊,姬冰雁你这个铁公鸡,怎么可能会愿意帮别人打理生意呢?”
当帮人赚钱管账的总掌柜?这不是姬冰雁的姓格啊,按照姬冰雁那一毛不拔、爱财如命的姓格,他当老板还差不多。
姬冰雁:“我也这么想,我也在后悔。这五年来,我天天都在掉头发,早晚有一天会变成个秃子。”姬冰雁说着说着,原本平静的情绪就波澜起伏起来,一指墨麒,咬牙切齿,“你们知道每当我赚了一笔钱回来,却听见老板又在花钱的心情是怎样的吗?!”
姬冰雁整理了一下情绪:“不过看在四季酒如今已一坛万金的份上,我还能忍。”
牢狱里的狱卒已经拿了钥匙来了:“有话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