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这里是我的起点。]他告诉自己,[绝对不是我的终点。]
……
[书是秘密。]
[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卡拉马佐夫不动声色,他睁眼打量眼前的青年,船上三千客人的背景他都打探过,每张船票都做过特殊标记,一些船票会定向发售,送给政府的高层,还有些则会出现在拍卖会上,他最在意的是半路被截胡的票,接手他们的是隐秘的亡命徒,查出身份需要更多的时间。
太宰治手上的船票隶属于日本政府机构,那眼前的青年就肯定是政府的密探,就卡拉马佐夫对密探浅薄的了解来看,这群人都应该喜怒不形于色,并且善于隐忍,直接问到当事人面前是不智之举,除非他另有什么算计。
他露出公式化的微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太宰表现得像个混球,他一副“我都明白”的模样说:“啊,是的,我了解了,这是个秘密对吗,要到最后一天才能公布的秘密。”
[不,当然不是。]卡拉马佐夫想,[我是书的造物,它是我的上帝,如果我拿到了书,就可以更改自己的命运。]
他又为什么要通过交易的方式苦苦支撑自己的生命。
“你说的是哪本书?”卡拉马佐夫伪装不解,“达芬奇的真迹、初版的大百科全书还是说你喜欢JK罗琳?她的书昨天卖出了,还是签名本,好父亲会用它去哄小孩儿。”
“真可惜。”太宰治遗憾地摇头,“我家孩子不喜欢读童话,不仅仅是童话,就算是科幻小说他都嗤之以鼻,就喜欢各国的名著。”
卡拉马佐夫斟酌说:“他真是个,品味高雅的孩子。”
“是吧。”太宰治把称赞全盘收下了,“他的阅读选择向来好。”
“如果不是以上书本的话,就太可惜了。”他说,“已知的拍卖物品就是这些。”
“我原来就不准备听见先生你的回答。”太宰治说,“只能期待最后一天,在拍卖会上看见那本书了。”
“……”
“先生你得知道,流言之所以是流言,是因为他们从来不空穴来风,即使事实与最初版本相去甚远,总有关联。”他若有若无地强调,“这艘船上的人,很多都听说过书,也是为了书来的。”
“……”
“那我先走了先生,希望今晚的拍卖会还能看到你。”太宰治离开了,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卡拉马佐夫又将船搜了好几遍,没有找到破损,更不知道沙漏改变流速的真相,他勉强主持了20号跟21号的拍卖会,兴致却不很高,头上悬挂达摩克利斯之剑时,能够吃得下饭就证明他心理素质不错。
书、书、书,太宰与他简短的对话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卡拉马佐夫抬头,视线穿过摆放错落有致的餐桌,他看见了太宰毛茸茸的脑袋,青年的发丝细且柔软,他几乎没有用梳子打理头发,更不要说用发胶把额前的碎发抓上去,这跟餐厅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穿了一袭黑西装,跟涩泽龙彦谈笑风生,两人年纪差不多大。
卡拉马佐夫知道涩泽龙彦,更明白他是个危险人物。
他目光如炬,探照灯似的打在太宰治身上,后者感觉到了,他抬头,对卡拉马佐夫举杯。
卡拉马佐夫没办法,他惊叹于太宰治的精准直觉,并不得不举起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同他致意。
“你在看什么?”涩泽龙彦问。
“一个老朋友。”他说,“我在同他打招呼。”
听见老朋友三个字,涩泽龙彦也挑眉,他好奇心大涨,顺视线看过去。
“卡拉马佐夫?”他说,“你们是朋友?”
“可能是我单方面认为的。”太宰治托腮,“他初次见我大概是……”他数了数日子,今天是7月22号,“六天前吧。”
“上船的那天。”涩泽龙彦说。
“没错。”
“那怎么能说是老朋友?”涩泽龙彦拿了一只完整的苹果放在手上把玩,“就算是一见如故,也太过了。”
“这么说吧。”太宰治为自己拿了一杯冰淇淋,“作家的话,不是会称自己笔下的人物为老朋友吗?”
“还有神交已久的对象啊,隔着书本的另一位作者,导演之类的。”
“精神交流。”涩泽龙彦还是兴致缺缺。
“对,没错,精神交流。”
太宰治笑了:“你看,从我的角度来看,我早就认识他了,我了解卡拉马佐夫的生平,知晓幽灵船,过去、现在、未来,那些我都知道。”他说些意义不明的话,看向卡拉马佐夫,横在中间的其他人、桌子、椅子,全部消失了,他眼中只有一个人。
他算人吗?
“听起来真奇妙。”涩泽龙彦的表情还是那样,该说是微妙好还是兴致缺缺好。
“对吧。”太宰治说。
“如果能通晓一切,你就不是人类,而是神,是上帝了。”
“谁说不是。”与他露出相似假笑的青年说。
第137章
涩泽龙彦此人,总体说来,较容易讨好。
太宰治与他打两个照面就摸清楚了他的底子:聪明是聪明,却没有超过普通人的界限。他生来怀有强大的异能,丰厚的家资,俊秀的容貌,又天资聪颖,国家都忌惮他,官员、富商都讨好他,种种一切因素累加在一起,将涩泽龙彦给惯坏了。
他肆无忌惮地使用异能力,博取看得上眼的事物,把珍惜的那些作为收藏品收纳在房间里,按照卡牌游戏属性来定义他,是板上钉钉的混沌恶。
想要让他把你当作一类人,首先得表现得聪明,最好跟涩泽龙彦一个等级的聪明,这样可以扮猪吃老虎,不,不对,更正,他觉得自己是天下头一号的聪明人,没有谁智商跃得过他去。
然后,你得也成为混沌恶,对他的藏品满怀兴趣,最好再一起打打牌、品品酒、吃吃苹果,聊些跟生死、命运相关的玄妙话题。
恭喜你,涩泽龙彦将你看作自己人,即使这个自己人是随时会窝里反的。
太宰治就卡拉马佐夫的事情跟涩泽龙彦聊了会儿闲话,他保证,涩泽龙彦什么都没有听懂,如果换个人,比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津岛修治,应该能发现些不同寻常的,但他不会发现,他只会因此而更加关注卡拉马佐夫,当对方跟他提出什么条件时,说不定也会兴致勃勃地同意。
涩泽龙彦说:“我喜欢他的异能力。”他想了一会儿说,“交换的天平?还是有别的名字?”
“你可以叫它卡拉马佐夫兄弟。”太宰治说。
“什么?”“我是说名字。”
涩泽龙彦终于不看苹果了,他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太宰治说:“是他告诉你的?”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们的关系很近。
“我从梦里得知的。”太宰说,“不觉得很好吗,反正异能力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他叫卡拉马佐夫,他的异能力叫卡拉马佐夫兄弟,很合适。”
“这是谬论。”涩泽龙彦为两人的对话画上休止符。
……
再说卡拉马佐夫本人,关于书的一番话还在他脑海里萦绕着,它已经不是普通的话了,而是魔咒。前两日的拍卖成果出来了,成果喜人,但对他岌岌可危的生命来说,却是杯水车薪。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卡拉马佐夫看了眼沙漏,他的生命同沙子一样,大股大股地向下流,他的脸色苍白,其实生命力流逝对他的气血没有影响,哪怕是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会拥有强健的心脏以及通畅的血脉,脸色不好更多来源于精神压力,一想到自己没有几天可活的,大凡是个身体健康的人,都会惊慌失措,更不要说他比寻常人类还要看重生命。
对卡拉马佐夫来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高贵,为此他能将尊严,将所有东西踩在脚底下。
[我要想个办法。]他神经质地啃手指甲,头发丝从额前垂落——他抹了发油,此时垂落的并不是三两根,而是一缕一缕的黑发。
[不管怎么说,先在短时间内收集到足够的时间吧,只有延长了生命,才能够进行下一步,找到沙漏故障的原因,并且改善。]
毫无做长远打算的意图,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过短期。
[首先,我要把船上全部货物卖出去,而且要尽量卖高价,其次,船上的乘客都是社会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生命品质很高,起码比水手要高多了,前天的倒霉蛋,是叫什么来着,布莱克、艾蒙德?反正他贡献了好几天的寿命……]
[对了,才卖出去的小鬼,他现在是无主的对吧,得找个方法让他自卖成为“货品”,成为我的奴隶,他的命一定很值钱。]
他想了很多事,随即卡拉马佐夫意识到,想要实行他阴郁诡谲的小计划,想要让吝啬而精明的人铤而走险,献出自己的生命,他需要足够有诱惑力的诱饵,诱饵必须珍贵、罕见、能够替填补人的野心,堵上心灵的沟壑。
[书。]
他又在心中念了一声。
[书。]
好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万物的起源,比能够颠倒世界的因果律更加惹人心动,拥有了书就拥有了世界,拥有颠倒黑白与生死,成为神明的能力。
爬到高位的人都野心勃勃,他坚信这一点,无论是为了心爱的国家、城市、财富、权威,他们都愿意成为真正的耶和华,成为创世神。
[但我没有书。]卡拉马佐夫又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他走过孔雀石铺的地面,走过奥斯曼帝国曾拥有的提花地毯,又走回来。
“我要伪造。”他对自己说,“我要伪造拥有书的表象。”他的思维忽然打开了,“对,没错,我可以把自己放在天平的另一端。”
“我是从书里诞生的造物,等量交换的话,我就等于书中的半页纸。”
其实卡拉马佐夫知道,说自己值半页书是夸张的,他说不定只有寥寥数百字,然而,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重量与价值,如果说拥有书的人是耶和华,他认为自己就是对方第一天创造的天使,有强大的能力,同时也非常的值钱。
[我把自己放在天平另一端拍卖。]他想,[只要利用语言漏洞,就能在拍卖的羊皮纸上作筏子,比如说,我可以不写“书”,写“我拥有的最值钱的宝藏”,我最值钱的宝藏不就是生命吗?]
他迅速想好了计划,并且决定开始搜集资料,起码他要知道,书在船上的传言,有多少人听过,如果听过的人不够多,或者有人不知道“书”到底是什么,他就要绞尽脑汁,让他们知道。
[不会有人不上钩。]
他想。
[谁不想成为造物主?]
……
“你做什么去了?”
太宰随手打开门,无声无息,他居住的房间,地上铺设厚重的地毯,哪怕是陶瓷杯落在地上都不会发出声响,更别说是开门。他走进门,幽灵似的游荡到吧台,翻腾出装伏特加的瓶子。
太宰治是酒鬼,什么酒都喜欢,他坚持喝酒要应景,在驶向俄罗斯的船上就该喝来自俄国的烈酒才对,他弄了点红茶兑酒喝,还有冰块,伏特加太烈,直接喝的话,食道都要被烧化了。
喝了第一杯酒后,津岛修治的声音响起,原来他一直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书。
“先跟老朋友叙旧,然后跟新认识的朋友吃饭。”太宰治欢快地说,“新朋友你也认识,叫涩泽龙彦,几天前你们一起打牌,还记得吗?”
“你那时候在场吗?”津岛修治的声音带有孩童似的尖锐,“我以为你无所事事地晃荡,倒在船的酒窖里。”
“倒不至于。”太宰治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他脸颊变得红润,眼神却很清明,“我在做别的事,在那一天。”
“是不能告诉我的事情吗?”津岛修治也不知道感觉到什么,不依不饶起来。
“唔。”太宰作深思状,“不能这么说,只是,你明白的,有些事情从来不是靠人告知的,而是要你自己发现。”他摆出副哄骗的模样,“修治君也不是喜欢不劳而获的孩子吧,我知道的,你更喜欢自己探究自己发现。”
[我格外憎恨这一点。]津岛修治对监护人的微妙厌恶,每天都在攀升至新的高峰。
[“我知道的”“我明白的”,就好像他有多么了解我似的。]
他皱起眉头,津岛修治的年纪还小,眉宇间却萦绕着股缱绻的厌弃,若让严肃的教导主任来看,定会为他的病气直摇头,坦白说吧,现代社会的孩童不应有太深邃的烦恼,他的病气是属于旧时代旧华族的,只有在森严的日式大宅中,在现在还谨记物哀之美,熟读各种物语的坏境中,才会孕育出风雅的郁结之气。
津岛修治在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和服了,他狂热地爱着西洋服饰,尤其是正装,这一切太宰治看在眼里,监护人认为,他的孩子潜意识中想要摆脱古老家族给他套上的影响与束缚,无论是他严肃的父亲还是出生大家的母亲,从他们身上学到的,都是津岛修治想要摆脱的。
他看津岛修治,总觉得对方的逃避跟自己过去很像,他小时候不承认寂小姐在自己身上留下烙印,但一举一动件却充满了对方的影子。
多相同啊。
太宰治不提津岛修治对过去的逃避,这是他的温柔与体贴。
可惜小孩儿感觉不到,他走到了死胡同里,他不承认太宰治了解他。
津岛修治君看清楚了自己向恶的本性,他认为太宰治不喜欢恶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