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眉头蹙得老紧,一双精光锐利的虎眸对着二人不住打量,不知在想着什么。
张良心思坦『荡』,大大方方地微笑着,一边由他盯着看个不停,一边也平静地回看过去。
他智谋过人,自是清楚项羽之所以可扭转局势,九成九与眼前这人关系匪浅。
随何却除周殷失败那日、被眼前这樽杀神亲自带兵冲入官邸逮个正着外,不曾与吕布打过任何交道。
现被那对充满杀气的招子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纵未揣着坏心思,也暗冒冷汗,浑身发『毛』,几要忍不住后退几步的冲动。
他哪知晓,这一身气势摄人的吕将军,不过是在悠然地欣赏自个儿曾经的战果罢了。
这是老子亲手逮的,那也是老子给亲手按住的!
只可惜老子这番防患于未然,不显功绩。
除那位太史公外,根本无人知晓老子究竟干了多了不得的大事!
吕布一觉满意了,便移开视线,看向韩信,面『露』关切道:“索『性』布无事需做,愿陪兄长走上这趟。”
他哪儿是关心那憨子会否重用这俩曾经的汉军肱骨?
纯粹是要防那憨子缺心眼儿地说漏了嘴,叫这已起疑心的便宜老哥察觉苗头,在这节骨眼上给他惹出『乱』子罢了。
饶是韩信匆忙过人,又哪会知晓贤弟的这份小心思。
他虽不擅谋己,却绝非对‘避嫌’一无所知。
若能有最得陛下信重的贤弟在旁周旋,必是有利无害。
韩信略一沉『吟』,便决定领了这情:“如此也好。烦请贤弟,陪愚兄走这一趟。”
吕布暗舒口气。
他潇洒一点头,一手牵着玉狮,另一手随意搭在腰间佩剑上,一边与韩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重朝项羽所居之奉贤殿去了。
乍然得知爱将去而复返,原正于浴汤中闭目养神的项羽,毫不犹豫地起了身。
他嫌宫人侍奉着着衣太慢,连履也顾不及着,里衣外仅草草披了件外裳,即大步流星地往殿厅行去。
于是才刚被领至殿厅,连席也未来得及坐热的一行人,就听着一阵沉而有力的脚步声渐近。
众人似有所感,除还懒洋洋的吕布外,纷纷起身行礼。
果不其然,下一刻现身的,便是随意披着一头湿发,赤着双足,高大身躯上仅着里衣,披金龙纹饰外裳的楚帝。
众人拜了一地,唯吕布一脸震愕,瞪向神『色』略显茫然的项羽。
——又无人胆敢催当今圣上,怎顶着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就大喇喇地出来见外臣了!
吕布看在眼里,不知怎的心里一股火气蹭蹭地冒。
以为仅是爱将一人因事回返,却漏听了方才宫侍话里头带出的另外三人的项羽,心里虽也一惊,面上却波澜不兴,仍一派威仪深重。
“起来罢。”
项羽与吕布对视一眼,即至主位落座,淡淡下令。
众人这才起身,一抬眼望见威风凛凛,却衣衫不整、头发濡湿的楚帝时,不由颇感失措。
君上失仪轻慢,臣下当如何?
吕布见此尴尬情景,唯有强压下刚那阵子来得莫名的不快,奋力开动脑筋。
——都怪这憨子干正事『毛』『毛』糙糙,净将心思放在钻研那不着调的情诗上去了!
在心里将这憨子骂了数十遍后,吕布脑海中忽有一道电光噼啪闪过。
有了!
他向来有急智,且往往是兴头一来想干就干,于是这下就乘兴来了个顺水推舟。
他先是抬手假意抹泪,再于众人注视中重声感慨道:“臣征战在外时,曾闻百姓言陛下贤明,宽仁待士,因恐失天下贤才,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倒履相迎……得侍如此英主,夫复何求!”
至于这话打哪儿听来的,吕布自是早忘了个干净。
项羽神『色』冷漠,目中却已一片茫然。
贤才何在?
他何时为‘贤才’如此行事了?
项羽微微垂眸,看似神『色』平静、实则手足无措地看着声泪俱下的心上人,久久不知说什么好。
听闻此言,韩信却是一脸恍然大悟。
面对脸『色』不显,却已切实身行、求贤若渴的楚帝,他既是刮目相看,又是深感敬服。
他素来不擅逢迎拍马,多于上官前展现本事,这时却心悦诚服地俯了身,向闷不做声的项羽称颂不已。
连久经波澜、心如止水如张良;及心下忐忑、不知前途如何的随何;也因楚帝如此恳切求贤的姿态有所触动。
原先的八分迫不得已、顺应天命,悄然化了五分做心甘情愿。
吕布象征『性』地干嚎一阵,见众人已叫他成功糊弄住后,就悄『摸』『摸』地打住了。
——哈,老子果真机灵得很!
吕布神气十足地想道,似这等随时随地都能帮憨子圆过场来的急智,天底下又能寻得出几个来?
趁旁人不备,吕布眯着眼,洋洋得意地一抬下巴,又冲木愣愣的项憨子一挑眉,嘴角高高扬起。
项羽被这一下勾得心念微动,斟酌着就想说些什么。
韩信却已一肃面容,将来意道明了。
得知张良与随何皆愿归顺后,项羽微微颔首,并未多问,只道:“韩郡尚缺一郡守,若亚父暂无安排,便由汝领此职事,如何?”
虽再无韩国,却有韩郡。
张良听得此话,心中终有一颗大石落地的实感。
他极清楚,纵使项羽敢用他,也绝无可能舍亲信而重用一敌降,更何况还横亘着项羽那叔父项伯受计、私纵他逃狱的那一前嫌。
向来看重亲人,记恨仇怨的项羽,竟愿让他回故土述职,已是额外开恩。
他俯首深拜,冰凉的额头贴着柔软的毡毯,沉声道:“谢陛下……臣愿往。”
项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再看向一脸紧张的随何,沉声道:“亚父处正缺人手,待午时一过,你自去他府上问。”
对送上门来的可用人,范增向来是多多益善的。
随何哪料以残暴着称的项羽,居然会如此宽宏大度,当真愿不计前嫌,任用于他。
他傻愣愣地站了片刻,匆忙下拜谢恩。
项羽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都退下吧……奉先留下。”
众人不疑有他,当即趋出殿厅,唯留下吕布一人。
人一走,刚还疏懒地歪着身坐、表现得毫无威胁『性』的吕布,一身气势倏然就变了。
他猛然站起身来,瞪着还顶着头湿哒哒的长发,任其往下不住淌水,打湿了大半个上身的大憨子。
而项羽开口主动将他留下后,却只顾一声不吭地瞅着自己,半天一动不动。
吕布眉头皱了又皱,忍无可忍,磨着牙道:“陛下怕是不知七月流火,风邪入体的厉害!”
项羽似正思索着什么,闻言想也不想道:“怎么厉害?”
话音刚落,下一刻眼前便有一道黑影袭来。
项羽对吕布不存防备,虽以眼角余光捕捉到那道黑影,却是避也不避,任其砸了个正着。
原来是吕布将外裳解了,臭着脸抛过去后,就头也不回地趋出了殿外,只撂下一句:“还不赶紧擦干,休误了发兵的时机!”
说罢,他一溜烟地跑了,留项羽在殿中。
项羽无声地扒下那外裳,紧紧地攥在了手里,又凝望着爱将飞快跑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97章
此次北伐匈奴, 大楚虽未至‘出尽天下兵’的地步,却也相距不远:以章邯、钟离眜为主帅,将三十万镇北军悉数调动, 大张旗鼓过阴山,正面进攻右贤王;以项羽、吕布为主帅,于咸阳禁军中选精骑十万, 以灵活机动为首要;以韩信、龙且为主帅,领关中军三十万,分别由雁门、上谷隘口北进, 袭取左贤王势力;最后以钟离眜领余下二十万军势镇守边塞, 一方面保重后方粮草输送,基地防务,更时刻准备策应出征部曲。
始皇帝曾屡次调兵遣将, 北伐匈奴, 留下大量珍贵的舆图资料。
五日后, 项羽、吕布军至九原郡。
然在制定具体行军路线、作战方针时,吕布却只粗略扫了一眼, 便以叫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沙盘中快速摆了起来。
他哪儿还需要看那玩意儿!
吕布一目十行地瞥过后, 当即对那粗制滥造的舆图嗤之以鼻。
若在这天底下, 还能寻得出比曾于并州老家上山下坡、涉溪过河,驰骋纵横十数载、凭一手漂亮骑『射』拦截过匈奴人无数次袭扰的他更来得对山川地貌、敌军习『性』皆更烂熟于心的,他便……他便同这项憨子姓!
立下如此毒誓,吕布更将十成精力都投入到此战中。
到了他最熟悉的地盘, 最拿手的活计,他破天荒地主动开动脑筋。
一边摆弄着沙盘,一边还游刃有余地讲解着。
这会儿的冒顿单于,不过是只雄心勃勃, 堪堪长出些茸『毛』的嫩鸡崽儿。
才强攻下东胡、月氏和流沙等地,单为镇压叛『乱』,受纳降俘,就已是焦头烂额。
若再给冒顿个三五年的发展空隙,其必羽翼丰满,成极棘手的对手。
但相比起才崭『露』头角的冒顿,项羽却正直当打之年。
六十余万楚军雄师于其亲身引领下,数年来是实打实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士气正盛,又有他吕奉先与那便宜兄长的鼎力相助,岂会不能手到擒来!
对这一仗,吕布打的是‘趁着晚夏早秋出发,保不准还能赶上入冬回来过节’的盘算,势必要速战速决。
毕竟楚军将士多为江东出身,惯了春和日暖,却吃不住北地四处结冰碴子的寒风凛冽。
再骁勇善战的将士,一旦被冻得连兵器都握不稳了,那哪儿能发挥出甚么战力来?
夏末秋初,既不误了农耕,又不将为粮草发愁,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发兵时机。
吕布深知骑『射』为匈奴人的拿手好戏,但正因匈奴兵对此甚为自傲,信心十足,也往往最不设防。
因而在制定战略时,动辄便是六七百里的奔袭,目标不外乎是‘出其不意’这四字。
吕布越是规划,就越是眉飞『色』舞。
他心绪激『荡』地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忽意识到那唯一的听众半晌未蹦出一个字来,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旋即警惕地抬眼去看。
憨帝却不似他以为的那般,因听着无趣、兀自打盹儿去了。
反倒是目光炯炯,专注无比地凝视着他,且眉峰深聚,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还差不多!
见这憨子听得很是认真,吕布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讲了下去。
孰料这楚帝神容肃穆,眸光深邃,却只有五成心思放在他话语内容里。
至于另五成心思……
项羽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许久未见奉先这般自信满满、神采飞扬、精气抖擞的可爱模样……此次北征匈奴,平定边患,倒真正是一举两得了。
他视线略一摇曳,便落在了已空空如也的铁樽上。
当讲得正上头、连已口干舌燥也顾不上的吕布见这憨子难得开窍,竟表现得如此贴心识趣,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算识些好歹,不枉费老子替这憨子费心费力地谋划!
横竖帐中并无外人,吕布索『性』连谢恩都省了,径直举樽一仰头,几下‘咕咚咕咚’,干脆全灌了下去。
他以这饮酒的豪放姿势饮汤,免不了自唇角溢出一些,又顺着下颌的利落线条滚落。
项羽一瞬不瞬地以目光追随着那滴晶莹剔透、调皮地划过爱将的修长脖颈的水珠,眼睁睁地看着它拖拽出一道湿润水痕后,最终落入深深凹陷的锁骨窝里。
吕布还以为这憨子正凝神沉思着军纪要事,还觉老怀欣慰,又哪知那对重瞳净往自个儿身上瞅去了。
更叫他满意的是,对自己苦心提出的先北进,再西击,直取冒顿新立的那两位楼烦王与白羊王的地盘的作战方针,项憨子半句反对也无,当即悉数予以采纳。
正事谈完,翌日一早便将发兵启程,吕布寻思着离天光发亮还有那么一两个时辰,这才后知后觉,自个儿正身处久违的九原老家。
他却将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攻打匈奴、如何说服憨子听自己的战术打匈奴上头去了,全然将这点抛至了脑后。
不过就如下邳城般,此九原,不论是乡人还是地域,都绝非他连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的彼九原了。
叫吕布深觉不可思议的是,或是初次拥有了在上辈子已无可能的、歼灭匈奴贼军的先机要务,或是这回非是孤零零地至此,而有这十万军士相随,又或是身边多了个胆大包天、敢觊觎他这俊俏嫩皮相的项氏莽夫……
这时在他心里,竟是一片坚定澄明,目标明朗,连半点彷徨与『迷』惘也无。
更因充满干劲,而没那心思四处闲逛,看看这物是人非的地界。
刚还神采飞扬、一身熠熠生辉的爱将忽沉寂下来,虎眸微黯,一直紧盯着他的项羽立马皱眉,询道:“奉先?”
话音刚落,吕布便倏地抬起了眼,直直看去!
而这项憨子不躲不闪,定定回望。
二人默然对视间,吕布看这被摇曳烛光晃得晶亮的一双重瞳中,丝毫没有平日那摄人的睥睨威势。
只满溢着柔和,与任谁也一目了然的关心。
也对。
吕布一脸漠然地想着,这皮相好,力气大,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