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摆着要对这秘密严防死守的架势,韩信唯有强行按下这份心思,转而提起他事了。
不过贤弟既已恢复精神,这汉中城自是不必多作逗留了。
于是翌日一早,这支西征归来的楚军便离了汉中,重新向咸阳行进。
自打从传信兵口中得知爱将已至汉中,至多再有个六日,即可回到咸阳后,项羽听理朝务时跑神的回数,便不知不觉地变多了。
因他相貌生得冷峻,神『色』俨然时,尽显威风凛凛,是以楚帝光明正大地神游天外时,殿中臣子竟是无人察觉。
同样称得上魂不守舍的,还有亚父范增。
因吕布推去丞相职事,只愿领侯位,于军中居功第二高的范增,便成了丞相最当仁不让的人选。
只他自知年事已高,除机要事外,很是乐于分权出去。
之所以不贪恋权势、注重培养年轻才俊,为的就是在他去后,除淡泊名利的奉先之外,还有贤能臣子辅佐仍年轻气盛的君王。
范增忧心忡忡地看着威仪深重的年轻帝王,心下叹息,好歹忍到了散朝之后,才追上项羽脚步,表明私下谏言之意。
项羽虽挂心久久未归的爱将,但对功高劳苦的亚父,素来很是敬重。
见范增神情郑重,显有要事要谈,遂肃了面容,屏退左右,亲自领人入了内殿。
范增谢恩落座,叹道:“前阵时日,陛下可是亲手斩了一娄姓说者?”
此事虽还未传出宫廷,但项羽未曾刻意下令压制此事,而娄敬一大活人凭空没了,又岂会激不起些许水花?
那日放娄敬入宫的旧齐将领,就为此坐立不安了数日,问得娄敬下场后,更是胆战心惊,生怕惹祸上身。
项羽漠然道:“然也。”
范增不由蹙眉。
见亚父面『露』欲言又止的神『色』,项羽破天荒地多解释了几句:“此人心术不正,献策藏『奸』。”
听完具体缘由后,范增面『色』稍加缓和,心里仍觉得遗憾,摇头道:“那娄姓说者名不经传,陛下肯予以破格召见,本是纳谏不拘之美事……”
即便那娄敬胡言『乱』语,居心叵测,轻则不听取,重则斥而逐出已是绰绰有余。
君王亲手击杀,却称得上失态了。
即便在他听来,此说者其心确可诛,可由外人看着,却是帝王刚愎自用,一旦不顺心意,便要为帝王所杀。
此事一旦宣扬出去,他日又哪儿还有说者肯向陛下提别的意见?
范增一番苦口婆心,可见项羽始终默然,便知这番说辞,全然未被对方听到心里。
他既着急又无奈,退出殿后,望着通明灯火,空前想念起看似直来直去、却足智多谋、还总能轻易谏动大王心思的奉先来了。
若奉先在,何至于此!
范增深深扼腕。
纵真迟了未能阻止,面对陛下如此行事,以奉先那忠肝烈胆,必将上手猛揍——咳,武谏一番。
吕布哪里知晓,这偌大楚都里,除了那闲得无事就爱琢磨些叫他冒白『毛』汗的情诗的憨帝外,连那范老头儿也没少念叨自己。
当他风尘仆仆地抵达久违的楚都咸阳,愕然望见城外竟挤满了自发前来迎接这支打了大胜仗、收复了巴蜀二郡的楚军,沿道热情欢呼的男女老少!
与那日于物是人非的下邳前久久徘徊,最终选择离去的心境截然不同。
吕布目睹此景,却只想起了那回自灵璧回彭城解围的闹剧,同样真挚热情地簇拥着他的彭城父老……虽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却并不讨厌。
哪怕原本威风八面地骑着玉狮,与便宜韩兄与李左车行于队列最前的他,被不知名的野花野果儿给抛得满身‘狼狈’,他也奇迹般地未觉恼怒。
玉狮远比他表现得更符合个刚打了大胜仗的将军,昂首挺胸,阔步向前迈着。
它通体雪白,平日总被敌血染得触目惊心的赤粉斑驳,此刻却撒上了红黄相间的花瓣屑儿,显得神气昂昂。
只是走着走着,还未由迸撺人流中,‘挤’入那西侧城门,刚还喧闹的四周,突然落入一片静谧。
玉狮不安地抖了抖耳朵,原地以蹄子刨了刨……竟不肯动了。
咋回事?
吕布一头雾水地朝四周张望。
他还未来得及捕捉到什么景象,耳畔就传来一阵极熟悉的急促马蹄声,沉重而有力,迅速朝他这处靠近。
——天有骄阳似火炙烤,下有霸王踏雪而来。
除早朝外,仍不好朝服好战袍的楚帝一身银亮戎装,驭爱马踏雪乌骓,就如一阵骤风般转瞬即至。
帝王亲至,路上自是无人胆敢继续站立。
连韩信在内的楚军高阶将领,皆忙不迭地翻身下马,恭敬伏拜行礼。
唯有吕布虎眸微眯,腰杆始终挺得笔直,平静而傲然地与楚帝对视。
项羽亦不觉有任何不妥,兀自专注地凝视着多时不见的心上人。
这望着望着,楚帝紧抿的唇角就如初雪逢春般缓缓化开,于向来寒若霜雪的面庞上,绽开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94章
同样对吕布翘首以盼的范增, 好不容易窥见吕布回府沐浴的时机,将近日之事简明扼要地说了。
吕布那头长发还湿漉漉,黏在修长脖颈上, 顺着线条顺畅的肌肉,不住朝下淌着水,将草草披上的白『色』里衣都给泅湿了一大片。
咋他澡未冲完, 茅房也未来得及上,就有差使找上门来了?
吕布强压下满心不耐烦,面『色』深沉地听完, 又瞥了眼目光殷切、赫然等着他表态的范老头儿, 肃容颔首,表示已然知晓。
尽管奉先并未言语,然得他这下点头, 仍叫范增心头一松。
等吕布沐浴更衣后, 便骑上玉狮, 重往宫里去了。
项羽独自坐于主殿之中,神容威严, 实则心不在焉。
待听得爱将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后, 重瞳底才有光芒亮起, 倏然抬眼看去。
吕布大大方方地在往常那席上落了坐,开门见山地问道:“闻说陛下亲自宰了一说客?”
项羽的目光静静地凝聚在他面庞上,半晌方道:“然也。”
吕布一挑眉:“一靠搬弄是非、玩弄口舌的儒生,撵了便是, 陛下何必动那宰牛刀?”
项羽微微蹙眉。
他略斟酌了下用词,竟是罕有地仔细解释起来:“此人居心险恶,献和亲之策,意在资敌……”
吕布之前澡冲到一半, 就被那范老头儿给打断了,满心只想着怎快些将人打发走,话只听了小半。
权当是这憨子犟脾气犯了,才顺手宰了个嘴皮功夫了得而气人的儒生。
他姑且记得‘沐猴而冠’这词儿是打哪儿来的,寻思这怪力莽夫瞅着不声不响,却是个脾气上来后动辄烹人的,真因说者言辞冒犯而动肝火,倒也不稀奇。
孰料项羽将那娄敬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过后,原还一脸事不关己的轻松的吕布,面『色』骤然转黑,甚至当场恼得拍裂了桌子!
“和亲?老子和他娘的亲!”
吕布哪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在巴蜀捉耗子、打江山,又难得这憨子不犯憨了,窝里竟还能钻出新耗子,鬼鬼祟祟地欲坏他呕心沥血所攒下的家底!
怒而大骂道:“无耻腐儒贪生怕死,竟敢出这种馊主意!”
他为并州五原郡出身,没少见因汉室倾颓、边军势弱,那些平日假意归顺的匈奴人屡屡反叛,鱼肉中原。
连那姓蔡的倒霉老头儿颇有才名的女儿,都叫匈奴人趁火打劫给劫掳去了,更遑论是寻常百姓家的儿女?
不过是受了劫掠,惨死异乡也无人问。
“对那些个不晓礼义廉耻为何物的豺狼虎豹,势必趁其势未尽起前以暴制之,以儆效尤,岂可与其亲睦。”
吕布越想越是恨得牙痒痒,若那胡说八道的娄敬就在跟前,他必得抢先项憨子一步,率先将人给剁了:“得亏陛下英明,未听着等小人谗言,否则必将后患无穷。下回再有人敢以进谏之名,行此殆害国本之事,索『性』先问他愿否以身作则,往蚕室一去!”
项羽望着气冲冲的爱将,虽未言语,眼底却泛着微光。
不等他开口附和一句,吕布忽话锋一转,劝道:“只是亚父所忧,确也在理——陛下现为天下之主,莫说千金买马骨,至少当需宽怀纳谏,容纳百川,贸然宰了那说客,到底于陛下名望有损。”
项羽定定地凝视着吕布,便见一身生机勃勃的爱将倏然狡黠一笑,理直气壮道:“反观臣不过一脾气凶暴之粗汉,又无官职在身,再遇着这些混账玩意儿,何不由臣代陛下杀之?”
吕布心里算盘打得哗啦啦的响。
他心忖反正自个儿面皮厚得很,根本不怕那些个闲得发慌文士喷些唾沫星子。
况且自打稀里糊涂来了这几百年前,他不再拖家带口,可谓一身轻松,更谈不上要讲究甚么身后名——纵使再坏,也不可能坏过他奉董胖贼的命令、带兵去掘陵墓的那回。
谁知道日后还会不会冒出哪个不要命的说客,再妄图敢动摇憨子北伐匈奴的心思?
憨子这回姑且没犯糊涂,稳住了阵脚,却难保下回。
吕布暗暗咬牙。
——若还有人胆敢坏他大事,他必将抢先下手,来一个宰一个,顺道连气也一道解了!
项羽神『色』微愣。
他岂会听不出爱将这番轻描淡写,本意却是不愿他忍气受辱,又要护他名声,于是宁可亲担骂名?
项羽沉默许久,在吕布一头雾水的注视中,沉声道:“朕不复此事,奉先无需复言。”
吕布:“……”
他正莫名其妙着,项羽却主动换了话题,关心起更在意的另一事了:“奉先可读过信了?”
被戳到这些天来一直刻意忽略的那缕古怪心思,吕布差点没一蹦而起,微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过去,连口头上象征『性』的尊称‘陛下’也给扔了:“你还敢问!”
夹在军报里由快马送出,害他差点当着便宜老哥的面念出声来,毁了毕生英明!
项羽『惑』然道:“缘何问不得?”
不等无端气恼起来的吕布开口,他若有所思,兀自答道:“应是读过了。”
见这憨子竟自说自话起来,且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俨然彻底掌握了节奏……
吕布突觉坐立不安。
他那对招子左右转动着,正想着以什么为借口离去,项羽却先站起了身,静静朝他行来。
一步,二步,三步。
坐席本就离得不远,加上项羽人高腿长,仅走了三步,履尖便已轻轻抵住吕布懒散曲着的右膝膝头了。
分明隔着几层布料,但被那双极摄人的重瞳注视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吕布,竟似被那接触的一小片地方所烫到般,鬼使神差地将右腿往边上歪了歪。
项羽垂眸看着,下一刻直接在他身边坐下了。
吕布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身上却不知不觉地僵硬了几分。
就在他难忍那股古怪别扭,不由往边上蹭了蹭时,未离上半寸,就愕见因自己一角袍袂被那沉甸甸的憨子坐住,以至于再挪动不得。
项羽神『色』平静,眸光柔和地注视着局促而不自知的心上人,沉『吟』:“*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
“老子好端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吕布哪曾想这憨子竟是这般厚脸皮,不但信里写得出那黏糊语句,还能若无其事地亲口念出来!他被迫听着,只觉耳根既麻又炸:“你要那劳什子的美人,自寻虞姬去!”
项羽茫然道:“虞姬?”
甚么虞姬?
吕布也是一时情急,才不慎说漏了嘴。
他哪儿知那叫憨子临死前也挂在嘴边的虞美人,这会儿究竟跑哪儿去了!
就当吕布支支吾吾,准备描补时,项羽已将那无关紧要的末节抛开。
他无声无息,却又迫近几分,沉声道:“*愿承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
吕布上辈子虽没少得美人暗送秋波,软玉送抱,却只知直白的各取所需,男欢女爱。
又哪儿经过这等动辄『吟』诵诗辞、对他穷追猛打的阵仗?
哪料这憨帝平日不声不响,却是个面皮厚如城墙的主,竟将一些个叫他头皮发麻、全然招架不来的诗辞运用自如,全朝他使来了!
吕布心『乱』如麻,哪儿知落入项羽眼中的自己是一副目光游离,呼吸急促,白玉泛红的模样。
就在那憨子好似又要往他这贴来时,吕布如梦初醒,再不肯听下去了!
他趁项羽不备,当即猛力掀了自己被压住的那一袭袍袂,又唯恐项羽追来,还朝后虚踹一脚,才板着脸气势汹汹地冲出了殿。
结果刚冲至殿门处,就与放心不下他的范老头儿碰上了面。
范增本是忧心忡忡,决定还是亲来探问,孰料直接与奉先碰上了面,不由面『露』惊喜:“奉——”
话刚起头,他便一愕。
只见吕布那英俊白皙的面庞泛着薄红,表情却绷得紧紧的,好似根本未注意到他,就如一阵飓风,直接同他擦肩而过。
莫不是奉先这回武谏未成,反叫陛下训斥了?
范增呆立一阵,暗道不好。
他知晓此事因己而起,不免愧疚,赶忙求见陛下,试图周旋一番。
然而素来怜他年岁已高,鲜少叫他久候的楚帝,这回却硬是让他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