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儿既急又气,更有深深的惧怕掺和其中,污言秽语可谓滔滔不绝。
他这表现落在一干老部下眼里,有麻木淡然如萧何者,也有惶然不安如灌婴者,更有目光闪烁、心中挣扎如卢绾者。
殿中此刻并无外人,仅有十数追随刘邦起兵多时,逃至蜀地也不离不弃的老弟兄。
曹参重重一叹,俯身下拜,主动开口道:“与其坚守,不如远出。恕臣下直言,那楚军虽是远道而来,却是士气如虹,人数远超我军,且无不是骁勇多战的好手!相较之下,我军却不过征得青壮,草草整合而出,不论军纪或是械备,具无法与楚军比肩,欲要强出,也不过以卵击石罢了!臣下非是贪生惧展,方有意夸大敌势、害我军军心,而实在是相差悬殊,不敢拿大王『性』命做赌注啊!”
曹参自始至终皆为刘邦麾下第一猛将,能征善战,绝非昔日刘邦那连襟樊哙仅靠一身蛮力和草略习得的武功所能比得。
也正因如此,他直言不讳下作出的结论,当场说到了在场人的心里去。
刘邦亦是再无侥幸。
他合上眼,轻叹了一声,哑声道:“为之奈何?”
“大王若留存『性』命,仍有大好前程可期。”曹参沉声道:“臣愿领兵马三万,明日自北门假作突围,为大王……开路。”
曹参这话掷地有声,不仅让众人怆然间暗觉钦佩,更让刘邦心下稍安。
任谁亦清楚,曹参为大王脱困争取时间,必是越久越好。
以三万对三十万楚兵,不论能拖上多久,曹参无论如何都做好了血战到底的打算,并未给自己留下活路了。
刘邦老泪纵横,凄然道:“是我对不起你们这帮老弟兄啊!”
曹参面无表情,并未看向刘邦,而是以锐利目光,扫向在场诸人,忽道:“单臣下一人,纵有兵众造势,恐也不足以诓敌。”
除非还有人愿舍生取义,假扮成刘邦模样,在曹参那假意由北门突围的军中,才能达到曹参口中的‘诓敌’效果。
然而蝼蚁尚且偷生,除方才的曹参,与那宫宴外血溅当场的四将外,场中竟是寂然无声,无人肯开口请缨。
刘邦的心便一下沉了下来。
曹参所言不差,但以亲信的『性』命换取自身『性』命的事,却不该由他主动去提……
刘邦沉默时,众人亦是深感煎熬。
年岁或身形与刘邦相差甚远的还好些,自知再选也选不着自己头上,只不知谁去做那必死无疑的替身。
而众人一番暗自思忖,目光竟是不约而同地悄然落在了卢绾身上。
卢绾与刘邦同日出生,自小一道于马公书院念书,自起兵后更是常随左右,寸步不离。
汉营中皆知,卢绾纵使能力并非最为出挑者,但若论得刘邦情谊最深的老部下,那非他莫属。
卢绾哪里不知自己怕是在场人里、最为合适的人选?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这点,先前还因别事踯躅着,转眼间就被『逼』到了刀尖上。
面对一边的刀山、另一边的油锅,他一身冷汗如雨,已是惧得五内俱焚。
若他装作不知,必将即刻触怒刘邦。
而在这座被困死的城中,他哪儿能指望在失了刘邦那份老友情谊后、对方还愿带上自己一道逃生去?
但他若主动应下,明日随曹参假意突围下,必是难逃一死。
一旦落入手段暴虐的楚军手中,假冒刘邦之事败『露』的他,还不知会在恼羞成怒的楚军手里死得多么痛苦!
卢绾一瞬间想通诸多关窍,知这前是死,退也是死,心下绝望万分。
然面对还无声等着他表态的众人,他连再拖一下的勇气也丢干净了,缓缓俯身拜道:“臣愿往。”
卢绾挺身而出,不论他神态如何僵硬,方才又装聋作哑了好一阵,诸人具都暗松了口气。
只要此事尘埃落定,便必然不会落到他们头上了。
刘邦流泪道:“若我凭此偷生,岂非害了绾弟『性』命?又如何会有心安之日!”
卢绾亦是泪流满面,只那泪水究竟是被这话所感动、还是因恐惧、怨恨明日之难而流,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他深吸口气,佯装恳切道:“大王若未能逃出,我等身为亲信,也必是死路难逃。若能以曹将军与臣下两条『性』命,换出大王脱险,汉军留存……臣于这人世走一遭,也是值了!”
刘邦本就不过为名声而推拒几句,以免太显冷酷无情,哪会真让卢绾与曹参反悔了?
见卢绾言辞真挚,他便顺水推舟,紧握卢绾双手,泪水愈发汹涌:“与君同日生……恨不能与君同日死啊!愿上天垂怜,叫你我有重逢之日……”
昔日情同兄弟的二人生死决别,同样是追随刘邦多时,却不知明日之后,能否苟存的一干亲信,亦受此幕触动,默默垂泪。
在一片泣声,诸人定下明日出兵、逃城时机,即各自回屋休息。
卢绾却是心下悲戚,始终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就在这时,他忽听得门外一阵细微叩动声,不禁大惊失『色』,猛然坐起身来。
他强压下身上颤抖,一把抽出枕下匕首,警惕低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不慌不忙,当真报上了姓名:“左司马曹无伤。”
曹无伤?
卢绾此刻已是风声鹤唳,听了这话后,仍未立刻取信。
而是回想许久,终于在脑海中『摸』索出这么个名姓来,才稍放松了戒心。
“既是曹司马,缘何半夜三更鬼祟来访?”
卢绾满腹狐疑,但想着横竖明日一到,自己是必然要死的人了,干脆将心一横,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果真是营中左司马曹无伤。
曹无伤于他门开之时,即机警闪身入内,顺手将门给紧紧带上了。
对上惊疑不定的卢绾,曹无伤冷然道:“将军若是真心替死,岂会难寐?我冒死前来,自是要为将军、也是为自己谋上一条生路!”
卢绾闻言大惊!
他浑身被黑暗笼罩着,瞳孔紧缩,浑身震颤不定。
听他呼吸急促,却还不明确表态,曹无伤自知时间紧迫,毫不客气地出言讽道:“那樊哙曾为大王连襟,且被那死宴中无情丢下,至今尸骨难寻。敢问将军这同日生的异『性』兄弟,与那连襟一比孰轻孰重?”
不等卢绾答话,曹无伤已冷笑一声,补充道:“殊途同归,倒也不必比了。”
第90章
卢绾夜不成寐, 刘邦亦是辗转反侧。
他知曹参忠勇,又有卢绾做自己替身引开楚军注意,加之事前筹备充分……非是万无一失, 也至少有九成出逃把握。
可偏偏就是那不甚起眼的一成,却唤起了他心里深藏的忧虑,久久无法成眠。
就在这时, 忽有侍卫前来通传,道是卢将军求见。
想着自己与卢绾昔日竹马同窗的情谊,刘邦不禁叹息。
若非当真是『逼』不得已, 他也着实不愿『逼』着这最好的兄弟做此莫大牺牲。
他心一软, 纵明知卢绾此刻前来,八成是为之前事生出悔意,欲要乞命的打算, 仍是将人放了进来。
于是便见卢绾脚步踉跄, 手揽酒坛, 强颜欢笑道:“大王。”
刘邦叹气道:“坐罢。”
卢绾似知是相聚的最后一夜,遂只随意一点头, 也不讲究平日那些个君臣礼仪了, 径直坐下后, 将酒坛纸封一撕,心绪沉沉道:“明日一别,不知能否有与君重逢之日……唯愿于这天明前,与我二哥小酌几盏。”
刘邦一听卢绾话中之意, 非是他先前所想那般,先是一讶,后不禁被此话勾起些许愁绪。
即便有所触动,他目光落在那酒坛子上, 隐隐约约生出几分警觉来,始终未动手去斟。
卢绾对他这视线视若罔闻,径直在其眼皮底下将酒坛端起,各倒了满满一杯,又干脆利落地自己先一口灌下。
他艰难咽下那火辣辣的酒水,已是潸然泪下:“明日别后,天高路远,恕小弟再陪不得二哥前行,只望二哥珍重自身!”
刘邦亲眼见他饮过,仍是安然无恙后,才终于安了心,也端起酒盏来,沉默地一饮而尽。
卢绾已自顾自地重将酒樽满上,饮起了第二盏来。
这昔日非是手足、却情义更胜血亲的二人默然对饮,久久无言。
然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刘邦见天光泛白,始终保留着几分清醒的脑子倏然冷静下来,欲起身撵人道:“天已——”
甫一开口,刘邦竟是只动了嘴皮子,而未发出丝缕声音来!
他大惊失『色』,电光火石间已明白了甚么,恨然瞪向卢绾!
却见方才还黯然神伤地闷头饮酒的卢绾,这会儿面『露』刘邦从未见过的讥嘲之『色』。
与浑身连带舌头都发着麻、莫说抵抗、就连话都蹦不出来半句的刘邦全然不同的是,卢绾毫不费劲地起了身,眼底那佯装出的醉意倏然褪尽,三步并作两步跨近前来,一脚踹翻了刘邦。
刘邦狼狈地被踹倒在地,还奋力地张着嘴,欲唤门外亲卫进来时,卢绾已顺手将他腰间衣带解下,使尽全身力气,将他那双手脚捆缚得结结实实。
卢绾好歹也亲上战场多次,虽抵不过旁的汉将勇猛,但拿这身还算不错的力气,对付一个全身发软的刘邦,可还是绰绰有余的。
待完成这一切后,卢绾如释重负,脸『色』似笑非哭地坐到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喘息声,也等待门外由曹无伤派亲卫诛杀刘邦近卫的动静平息。
当对上刘邦那充满怨恨和质问的目光时,煎熬一宿的卢绾忽笑了。
他将麻『药』藏在指缝里,每个指缝都只有少许分量,掺于酒中,发作时也足够缓慢,自不会叫刘邦有所察觉。
“大王可知晓,”卢绾喃喃自语道:“方才……大王但凡有只字片语的体谅,臣也将看在这多年情谊上,心甘情愿赴死去。”
蝼蚁唯愿偷生,壮士方将胸怀大义。
可大难临头,刘邦眼里只有自个儿那身家『性』命,哪儿容替身这要紧的一环给跑丢了?
是以酒饮了一夜,他始终揣着明白装糊涂,卢绾终究也未能等到。
酒自口入腹,叫肚皮里被烫得滚化火烧,但胸口却是被冻得透凉。
卢绾惨然一笑:“我与大王同年同月同日生,应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曹无伤可不似卢绾这般心历艰涩,兀自趁着先机占尽,将毫无防备的刘邦亲卫杀了干净后,他立马闯入殿来,粗暴将被五花大绑的刘邦用破布一裹脑袋,背到肩上,喝卢绾道:“要想活命的话,还不跟上!”
曹无伤大步冲出,卢绾如梦初醒,舍下方才那浓重惆怅,趔趄追上。
曹无伤肩上扛着个大活人,自是免不了引来无数瞩目。
每当有汉将问起时,曹无伤皆冷着面容,肃道:“方捉着疑为楚军细作一人,正要提去审问,休要拦着!”
他态度蛮横无理,与平日近人模样截然不同,不免叫问者心惊,倒是对这套说辞未起疑心。
曹无伤一路长驱,即至东门处,高『插』事前备好的白旗一面。
面对城门处守军一脸诧异的呵斥,曹无伤径直拔剑,百余部下猛然暴起,开始屠戮东门守兵,与此同时,他还对城外不远处那楚营方向高喝道:“曹无伤已生擒刘邦,愿献东门!”
事发如此突然,让这一两日因楚军围城之事正不安着的成都守军大骇。
曹无伤以有心算无心,竟是眨眼功夫即杀尽了守城门的那百余守卫,赶在其他汉将得知此地剧变、发疯般赶来前,彻底推开了东门。
城门洞开那一瞬,先前一直蓄势以待,方才迅速闻声赶来的楚兵便在吕布一马当先的引领下,一拥而入,悍然拼杀起来。
韩信不敌贤弟风风火火,座驾也不敌玉狮神威,是以晚了数步入内。
他不似贤弟那般急着冲锋陷阵,而是领一列楚兵直奔曹无伤处,将由对方亲手奉上的那‘大包袱’接来,当场打开‘验货’。
破布一被扯开,即『露』出底下满面怨恨、无声大骂的刘邦的模样。
韩信记『性』绝佳,曾亲眼见过刘邦几回,定睛看了一小会儿后,便确认了这的确是那上回于手底下侥幸逃过的刘邦无疑。
总算没让刘耗子再跑掉了。
韩信暗舒口气。
他转过身,正欲唤贤弟回来,便愕见那头戴张扬雉鸡金冠的银甲身影,竟就在自己耽误的这片刻功夫里,已气势汹汹地杀进王宫去了……
想起陛下那毫不讲理的嘱托,韩信不禁眼皮一跳。
吕布亲自提戟,马蹄每至一处,皆是大杀特杀。
杀得他浑身热血沸腾,双目赤红,下手也愈发凶狠。
当他戟下已收了上百条『性』命后,亲眼见识了他那修罗临世般的万夫不当之勇的汉兵们,无不被吓破了胆,双股战战。
根本不敢等到吕布真正冲近前来,只需见他调转马头、作势冲锋的凶样,就已因莫大恐惧而拿不住兵器,纷纷跪下求饶。
韩信拼了老命地在后面追赶,才将东突西冲、城里带着人马到处『乱』跑,杀得上头的贤弟险险喊住:“刘耗子已逮着了——!!!”
“啥!”
吕布骤然清醒过来,双目圆瞪,难以置信道:“真逮着了!”
他扬声问话,手中刚要冲一汉兵挥出的方天画戟,也随扭头的动作僵在空中。
可怜那倒霉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