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难言之隐,始终不提故里来历,他也不好过问。
闻此从未听过的曲调,韩信纵无意探测贤弟来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项羽耳朵微动,目光稍凝。
他于乌骓颈上轻按,同时侧脸不着痕迹地向后偏了偏,凝神静听。
吕布被问得一愣。
他沉吟片刻,才将方才无意识所哼的歌谣给记了起来,爽快答道:“非也,不过一首别处听来的民谣罢了。”
他依稀记得,这还是他随那董胖贼入洛阳的那阵子,听城里渐起的一首童谣。
不等韩信细问,他已重新轻轻哼起,忽开了口,沉声吟道:
“大兵如市,”
“人死如林,”
“持金易粟,”
“粟贵於金。”
短短四句,吟者神色漠然,呈现出的画卷却是触目惊心。
眼前是沿途荒草白骨,韩信与项羽具都沉默,心下空茫,久久无言。
烽火连天,不论王侯将相,或是平头百姓,具是命如草芥,化作黄土一捧。
见天下父子老小如此苦熬,纵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难以忍得。
吕布平静的目光在二人面庞上掠过,忽道:“天下不容二主,双雄不可并立。树欲静而风不止,大王欲修养民息,方分封诸侯为王。然诸王各据一地,贪欲不止,争斗如何能休,又何来偃武修文,百姓安居乐业的一日?百姓渴望安定,而天下零散久分,亦然渴望一统。”
说到这,吕布目光灼灼,直视面无表情的项羽,趁机强调道:“哪怕只为民心归属,社稷安稳,令农人有田可种,农妇有线可纺,稚童有长成之日……大王亦当掌握天赐良机,尽早成就帝业!”
实在是这憨王意气用事,好朝令夕改,纵使近来势头不错,吕布仍是心有余悸。
前世今生,他皆是见惯战乱,自狼烟中趁势而起。
初见民间惨状时,他尚有几分悲悯,但十几年下来,早已木然。
他本只是随意哼哼,遭韩信问起时,不免意识到憨王也在。
遂灵光一闪,赶紧旁侧敲击几句。
项羽耳朵好似动了动,未曾回头。
吕布纵紧盯着他,也瞧不出对方是否听见了。
观其背影神态,倒似无动于衷。
吕布眯着眼打量片刻,着实瞅不出甚么名堂来,只有悻悻移开目光,转而与身边韩兄搭话。
饿殍遍地的惨状,直到抵达关中,才有所好转。
时隔二月,楚国上下官吏倾力招抚民心,安定百姓的举措,终于初见成效。
因已是初冬,田地里一丝绿意也无,然阡陌纵横,屋舍俨然,往来百姓有衣敝体,车马通行。
见着忽然出现的楚骑后,他们也是抬头投来一眼,便不再多看,继续埋头劳作。
吕布脑海中又是一道灵光闪过。
他见缝插针,面朝项羽那后脑勺,真情澎湃道:“观关中百姓不复流离失所,可于地中安心劳作,老幼安居于此,皆是大王仁政之功!”
项羽目光如深海浩瀚,薄唇抿着,对此不置可否。
而韩信偷抛向一脸真诚、无时无刻不为项王歌功颂德的贤弟的目光中,则悄然添了几分迷惘。
若他未曾记岔,那日贤弟……好似脱口而出了‘憨王’二字?
他当时顾着思虑其他事务去了,并未将那大逆不道的称呼放在心上。
如今观贤弟竟这般崇敬项王,更让他禁不住对那日记忆,产生了浓重怀疑。
应是他听岔了罢。
一行人各怀心思,畅通无阻地入了咸阳城。
比起城外的百废初兴,虽数度易主、却始终未受大毁损的王都,已然恢复了勃勃生机。
见那楚兵瞧着凶神恶煞,却极守规矩,百姓便渐渐淡忘了那日因刘邦弑君后狼狈出逃、留下汉军残部与楚军交锋、城中血流成河的惨烈。
仔细想来,的确不曾有无辜百姓受到牵累、同遭屠戮,唯有为敌的汉兵死伤不少。
然兵家相争,死伤本为常事。
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阵后,纷纷走出家门,壮着胆子在街上行走。
而百姓既敢出门,唯利是图的商贾更是胆大,不出半月,便纷纷结伴归来了。
大军回驻城外的本营,项羽漠然在前,于众人敬畏目光中骑马过市。
只他威仪深重,纵不言语,也是一身杀气腾腾,众人不敢多看,便将目光放在落后两步,同是驭马过市的两名年轻楚将上。
韩信虽也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但与身边英气逼人,还穿着……花里胡哨的吕布一比,倏然黯淡无光。
在那日激烈缠斗之后,项羽早已令工匠重新打制了几套与吕布那日所着一般无二的行头。
只他似是见不得爱将仅着那‘朴素’的雉鸡冠,私令匠人以金制冠身,上嵌玉石。
当吕布拿到手里时,几被那灿灿夺目的珠光宝气给晃花了眼。
……这呆王虽是憨气十足,脑子不甚灵光,可出手着实阔绰。
头冠虽因材质截然不同,而身价一跃百倍,但最得吕布喜爱的那两根色彩明艳、长而溜滑的雉鸡尾翎未改。
因那样式实在独特,灼红雉鸡尾翎此时随那玉狮踱步而一晃一晃,瞬间夺去了围观百姓的目光。
吕布早惯了沐浴在众人或惊或羡或惧的目光中,越是受人瞩目,他便愈是得意。
他虎眸微眯,唇角轻轻上扬,昂首挺胸,一身英气横溢,在日耀下闪闪发光。
待他们三人三骑入了宫门,那无数道黏在吕布身上的视线才被迫消失。
项羽不知在想着甚么,径直往主殿去,待行至半途,忽又改了心意,让吕布与韩信先回殿休息。
这一路风尘仆仆,吕布自是乐得轻松。
一到秦川殿中,他便迫不及待地拽着这便宜老兄的手,迈开大步直往厅中带。
待韩信被他拉扯着、紧挨着他落了座,他又将手一挥,潇洒屏退左右。
接着他终于得以将憋了整整一路的,自二人燕地分别、他往齐地寻项王去的见闻一一道来。
韩信面上起初还挂着轻松的笑,却越听越心惊肉跳。
等到吕布看似抱怨、实则炫耀地说起那大王胡出那屠城杀俘的昏招、害他盛怒下行武谏之举时,韩信已抑制不住心中惊惧,摇头道:“贤弟此举,着实过于冲动了!”
“兄长无忧。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布这也是不得已才为之。”
吕布以这句搪塞后,打心底觉得自个儿虽先出手、竟未能揍赢那怪力憨王,实在丢了老脸,遂狡猾地略过了那缠斗的胜负不提。
只避重就轻,得意洋洋地提那项王经他那一谏,之后脑子终于似开了窍般不再胡乱封王,他着实居功至伟的光鲜事迹。
韩信默默听着,忧心忡忡,面上更是愁云惨淡。
他深深看着神采飞扬的贤弟,有万千感叹,却不知如何说起。
楚军威勇无双,楚国势如中天,然他观项王行事无常,心思粗浅而施令反复,得良才却不知用,实在不觉其具一统天下、建立帝业之资。
加上于楚军述职二载,始终不得重用,他那日方下定决心,离营东去,再觅前程。
他这贤弟天纵英才,智勇绝伦,偏对楚如此忠心。
为劝动那脾性暴戾的项王,竟不惜豁出性命武谏!
唉。
韩信轻叹一声。
他又为之奈何?
贤弟待他情深义重,更有无私提携之恩。
他纵再不看好项王,也唯有……舍命陪君子了。
吕布兀自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浑然不觉韩信目光复杂,心绪千转百回,最后又默默下定了甚么决心。
当他提起项羽三番四次,或欲以王位、或欲以郡守封赐时,韩信忽回了神。
韩信微微蹙眉,实在想不明白,不得不疑惑出声,打断了贤弟那番在他看来、实在是自相矛盾的话:“贤弟既意在刘贼,何不于拒燕、齐之赐后,直接开口,向大王请封巴蜀二郡?大王肯以沃地相许,又岂会吝于穷僻之野。如此贤弟即可以夺地就邦之名,顺理成章向大王请派将兵,攻下巴蜀,铲除刘贼……”
韩信并未发现,当他刚讲完那前两句时,贤弟那洋洋得意的黠笑,便凝固在了脸上。
且随着他越往下说,又哪只是脸上的笑,连贤弟整个人都随之冻结了。
等韩信终于分析完毕,问出口的问题却无一得到答复时,不由奇怪地看向贤弟,倏然一惊。
“贤弟!”
韩信失措唤道。
不知从何时起,刚还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贤弟,竟如一樽木偶般毫无神光,了无生趣!
第45章
韩信不明情况, 惊慌失措下,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所受打击过重下精神恍惚的吕贤弟摇醒过来。
然而吕布虽苏醒过来, 那双方才还神光熠熠的眸子,此时却是黯然涣散,生机全无。
韩信不解地问他, 为何不王巴蜀,好讨要兵马, 直袭刘邦?
——他娘的, 那自然是他没想到啊!!!
吕布悲愤得几要呕出血来!
一想到自己竟亲手扔了‘王巴蜀’、接着便可光明正大地直捅那刘耗子的贼窝的良机, 他简直悔青了肠子。
他娘希匹的, 当初怎就自作聪明,因嫌韩信啰嗦,便故意将这极好用的兵仙给撇下,单独寻项羽去!
要早知韩信能一下琢磨出这种法子, 他哪会计较几句唠叨!
吕布幽幽地盯着脑袋瓜子尤其灵光、却叫他又爱又恨的便宜韩兄,直到韩信不明所以地打了个寒颤后, 才缓缓合上了眼。
眼虽阖上了, 脑海里却还不住浮现着近些天来那一幕幕场景。
有他被迫武谏, 与那憨王打个两败俱伤的;也有为收拾残局, 不得不绞尽脑汁、胡乱劝动项羽莫再胡乱封王的;有一路逢迎拍马,糊弄那憨王去觉醒一统天下的雄心的……
韩信不知所措地看着满脸绝望的贤弟, 忍不住开始自省、寻死方才可问错了什么话时,吕布忽睁开眼,竟是一蹦而起!
“韩兄, 布去去便归!”
匆匆忙忙撂下这话后, 吕布似一阵狂风般卷了出去。
留下韩信在后头目瞪口呆地看着, 不知如何是好。
——吕布自是奔项憨子去的。
这项王虽是个憨傻的,气度却大得很,连挨了揍的那日,都肯封他作王。
那他想亡羊补牢,讨个巴蜀郡守做做,以对方之慷慨豪爽,又有甚么难的?
项王可是连肥沃的齐地、不赖的燕地都不曾吝啬的英雄人物,岂会舍不得一还在刘耗子手底下、位处偏远荒凉的区区巴蜀!
吕布越想越觉有望,双目放光,步下生风。
入蜀之地崎岖难行,兵多也不见得占得住便宜。
他只需将韩信这脑子忒他娘的好使的智囊捎上,带着手底下现有的那五万兵马,别的就不冲那呆王要了。
——有了这回刻骨铭心的教训,莫说日后韩信只在他胡来时唠叨几句,哪怕真掏刀子捅他几下,他也愿心甘情愿地挨着。
横竖刘耗子也是初去乍到、不见得就站稳了脚跟。
他与兵仙领五万精兵入蜀,那必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那刘老贼的脑袋自是手到擒来!
待一朝功成,他便留书一封,请项王将巴蜀郡守一职予他那韩兄作去。
项王得了巴蜀二郡,韩信得了郡守之职,皆大欢喜。
自个儿则天大地大,凭一身本事潇潇洒洒,又有何处去不得?
吕布一路畅想着破蜀宰刘大计,面上笑意渐渐浮现,一扫方才颓唐丧气。
步履亦是愈发轻快,眨眼就到了项羽议事所在的主殿跟前。
卫兵们面色肃然,严密把守着各处殿门。
当见那风风火火闯来求见的是吕将军时,哪怕还隔得老远,也叫他们纷纷色变。
这吕将军可是个连盖世神勇的大王也敢下手去揍、叫大王破天荒地顶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在兵营里晃了好几日的可怕人物!
吕布哪里知道,那日叫他颇觉丢脸、丝毫便宜也未占着、甚至在韩信跟前都羞于启齿细节的缠斗,却远比他先前数战、共杀二百余敌的名声要来得令人振聋发聩。
吕奉先那悍烈凶蛮之名,在偌大楚营已然大噪,
毕竟在楚军之中,除非亲身上阵比试、一较高下过,以一当百的悍将不多,但也有好几位。
然普天之下,敢于脾气暴烈、悍勇绝逸的项王面上动拳、事后非但全身而退、还倍受重用步步高升的……可只有吕将军一人!
吕布浑然不知,在众楚兵眼中,他已是个比猛虎还凶恶的厉害神人,深得敬畏。
一见他冲到跟前,那几名亲兵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巨响不断的武谏,顿感头皮发麻,还需强装镇定,恭敬询道:“吕将军可是有紧急军务,需向大王汇报?”
他如此知情识趣,吕布正要顺水推舟,但话刚到嘴边,他眼珠一转,忽就改了主意。
罢了罢了,他之前数次拒官,这会儿却是主动讨要。
自个儿出尔反尔,本就面上无光。
若老这么横冲直闯的,惹得项王不快,反坏了他计划,那可咋整?
“不必,”吕布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简直惊坏众人而不自知:“布等等便是。”
话音刚落,在众目睽睽之下,吕布竟当真就歪倚在一处玉狮纹路的石柱上,心情甚佳地等待起来。
然而他难得耐心好,愿等一回,卫兵却知他在项王心中那极高地位,哪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