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项羽已黑了脸,彻底不耐烦了。
一直分心观察着项羽脸色的范增,见状赶忙出面,趁着霸王还未大发雷霆前,先将此议散了,令众人回。
幕僚们刚走光,一直维持着同一姿势的吕布,也终于有了动作。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光明正大地伸了个懒腰,下一刻就似猫般灵敏地窜了起来,高兴道:“可完事儿了?”
练兵本就累得很,耳边还堆了几十个陈公台似的唠叨鬼在咬文嚼字、不住念念叨叨,吕布哪里吃得住?
那熟悉的枯燥很快召来沉沉睡意,竟是让他在议事才启之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使出了睁眼睡的神功,一脸正经地会周公去了。
项羽瞥了正不住揉着干涩的眼睛的吕布一眼,闷闷道:“尚未。”
吕布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娘的,都害老子坐着陪了一宿了,莫不是还要再来几回!
那些个文臣谋士的磨叽,他也曾深受其害,眼下又非自己主事,自然不乐意再受这倒霉折腾。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这没事儿找事的西楚憨王,一边还得暗自磨牙,脸上堆笑道:“大王帐中能人异士犹如过江之鲫,那近百谋臣无不尽心向大王输诚,实不必召布这莽夫来作陪。”
项羽不置可否,唇角却不着痕迹地勾了勾。
奉先……的确无处不肖自己年少时的直率。
就如此时,他面上简直就差明晃晃地写着‘别再喊老子来’的急切心思,自己只消一眼扫去,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莫名生出几分欲逗对方的奇怪心思,面孔仍板着,冷然道:“臧荼弑韩广之事,依奉先之见,当如何处置?”
全程溜神睡觉的吕布闻言一愣,得亏有韩信替他谋划过斩刘邦的那迂回计划,好歹将诸侯名姓给记全了。
他自也记得,臧荼曾为前燕王韩广麾下将。
吕布只怔了一瞬,强大的直觉与执念便起了作用,叫脑海中倏然一阵霹雳闪光,照得他虎眸放光,激动道:“恭贺大王!此无疑乃吞燕之绝佳时机!”
而这憨王每吞一诸侯国,即能让他离杀刘邦的最终目标更近一步,哪能叫他不激动!
这回却让项羽愣住了。
……此话何解?
他极好地掩藏住了眼底的诧异,面不改色道:“哦?”
吕布理直气壮道:“哪怕那韩广真不往辽东,他那辽东王也是由大王所封,违令者当即刻上报,理应由大王处置,哪有他越俎代庖、先斩了还来讨赏的?如此擅作主张,岂不是更未将大王放在眼里!”
却见吕布满脸都堆着对那臧荼的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地一拍手,张狂大笑道:“那臧贼实在是蠢毒得很,偏却胆大包天,竟敢试图玩弄大王心思,将大王当猴子耍弄!却不想想,哪个会舍得放了他原为燕将、现却公然杀了燕王、以臣身弑旧主的大把柄不用?在以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匹夫看来,实是最为伤天害理之恶罪,好使得紧!更不得了的是,倘若大王纵其弑君之罪,那天底下人哪还肯信那熊心之死乃是刘贼之谋、而非大王所为?”
项羽:“……”
吕布浑然没注意到项羽一下变得难看的脸色,说得越发起劲儿,端得是眉飞色舞、激动时还禁不住拍起了自己的大腿:“名其为贼,敌乃可服。他如此授人以柄,大王便可师出有名,发兵讨伐之!既燕王无德,不配其位,而楚霸王正气凛然,替天行道,不正可理所当然地将其封地收回,纳入囊中?实是妙极!”
说到这处,吕布忍不住瞟了瞟还一脸高深莫测、笔挺坐姿纹丝不动的项羽,愣是没瞅出这憨子这会儿还在斟酌什么,自己却先急切起来了。
他深知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眼珠子溜溜一转,索性将心一横,利落冲人结结实实地一拜,沉声道:“区区臧荼小儿,岂需劳烦大王亲自出征?布虽不才,愿于此厚颜请缨,只消大王一声令下,布必将即日领麾下兵士启程讨贼,大王扬威!”
第30章
吕布方才滔滔不绝, 项羽始终一言未发,仍深陷在对其话语的思考里。
直到吕布忽道出愿受长缨之意,他默了许久, 才猛然回神, 赶在高兴的对方几乎要替他拍板决定前, 不假思索道:“不可。”
他否决得如此利落,瞬让踌躇满志的吕布呆住了。
对上吕布错愕不解的目光,项羽微微蹙眉,鬼使神差地解释了起来:“奉先所言, 确有几分道理。那臧荼固是擅作主张, 弑旧日君王, 不可轻纵, 此事却到底为燕人同室操戈。本王只需对那臧荼施以惩处, 剥其王位, 再于燕另命可用之人王之即可, 缘何夺燕之地?何况暴秦初休,百姓饱受其苦, 正是各国心王归位,修养民息之事,不宜贸然再起战事。”
吕布是听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且眼皮直跳, 嘴角抽抽。
这都是哪门子的狗屁歪理?
若非他亲眼瞅着这嘴上说着漂亮话的憨王借着主持分封之便, 将那倒霉魏豹硬生生地给赶到了河东、不走心地封了个劳什子西魏王,以此夺走部分梁地的行径的话……几乎都快信了对方的鬼话了。
被占了便宜的也不仅是那魏国豹子:但凡旧六国王室未出大力的, 都被迫徙至偏远之地, 那被臣下杀死的韩广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项羽还光明正大地偏了心眼, 除了最好的地盘都亲自占下后,一些个好地方要么分至于项氏亲睦的诸侯之手,要么便直接到了楚将手中。
不公平到如此地步,但凡是瞎子都瞧得出来。
这会儿诸侯军忍气吞声,不过是惧于楚军强势罢了,哪会真心服气了?
要按他自个儿说的话,与其表面上装模作样,将便宜东占占西占占,倒不如将心一横,举大义之旗将地挨个收回。
接着逐个逼反,总能尽数纳入囊中。
不然何必将好端端的一份大秦,大卸成十几块地给分出去了?难道不是为了削薄诸侯实力,之后好挨个击破么?
可这憨王……脑袋瓜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吕布心里咯噔一下,忽觉不寒而栗。
他脑海中虽还是模模糊糊的,却直觉自个儿原先的理解,应是在某处出了不得了的重大差错。
项羽这番说辞,实在有着重大漏洞。
若是忧心楚人治燕、名不正言不顺的话……难不成由楚王所立的燕王,燕人就会心悦诚服?
诸侯肯俯首听其分封,哪里是因为楚霸王最讲道理!而纯粹是惧其巨鹿神威,知晓楚军拳头最硬。贵族且如此识时务,更遑论那面朝黄土地朝天的平头百姓?
夺取天下,必须占得大义,掌控民心,却绝不应拘泥于大义,为民心所操纵。
楚国麾下有着最强军势,又握有大义旗帜,天下诸侯根本无人可与之争锋。
大可强行压制,夺得其地后,再费心怀柔百姓即是。
但凡肚里有一口粮食,日子还能有个盼头,百姓哪会在乎头顶上那君王是燕人阉人还是楚人。
至于如何怀柔……
那是幕僚的活计,干他吕奉先屁事。
但观项羽做派,却全然不是有这般长远打算的,倒似真满足于做个西楚霸王。
吕布微眯起眼,眼底的怀疑之色,也愈发浓重起来。
究竟是项羽太过心高气傲,瞧不上那苦寒燕地、不屑染指,还是这人实在憨得超脱凡俗,拿着那套无意鲸吞他国的说辞四处晃点,结果没骗着别人,反将自个儿给蒙住了?
吕布憋了憋,没能憋住,仗着四下无人,石破天惊地一问:“末将斗胆,敢问大王可还记得,当年于会稽所言之‘彼可取而代之’?”
项羽被问得猝不及防,当下重瞳紧缩,死死盯住吕布!
他哪会忘了于会稽郡时,因年少轻狂,目睹始皇帝所乘坐驾时所发的那句狂言。
但世间除已然亡故的叔父项梁之外,知之者少之又少——纵昔日尚有亲信随行,却大多没于叔父那场大败之中。
而他此时虽已功成名就,却也未曾刻意宣扬当初之言。
奉先究竟是如何得知他昔日之言的?
被那双玄异幽深的重瞳一言不发地紧迫盯着,吕布却丝毫无惧,甚至还针锋相对地瞪了回去,凶神恶煞地提声再问:“昔日雄心壮志,待成的宏图霸业,大王莫非已全然忘了,真要放唾手可得的天下不取,就此安心伏枥于一隅之地不成?!”
说到最后,眸中冒火的吕布的语调里,已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痛心。
他娘希匹的!
倘若这憨王当真死脑筋,没那雄踞天下、鲸吞诸国的雄心壮志,那他先灭中原各国,再腾手收拾龟缩巴蜀的刘邦的大计,岂不得也跟着破灭了!!!
首回被部将如此气势汹汹地质问,项羽此时除了惊惑不解外,竟奇异地未曾升起被冒犯威严的恼怒。
奉先虽是气急败坏,但令其如此着急上火的缘由,终究是出在对他的一片赤诚忠心上。
方会如此无畏,忠言直谏。
思及此处,哪怕还被吕布愤怒地瞪着,项羽心里那初初冒头的火苗子,便奇迹般自己熄灭了。
他微微蹙眉,犹如被问住一般,慢慢地收回了视线,兀自陷入了僵硬的沉默。
他越是沉默,吕布便越是绝望。
……贼老天怎如此不长眼?
这憨王命如此之好,简直都快让偏心眼子的贼老天将口饭喂到嘴边了,这憨瓜却还为了耍那贵族脾气似的,愣是嫌那口饭夹生,而生生吐了!
反观他拼死拼活,好日子没过上几日,就落得被人打得满头是包,灰头土脸地东奔西跑,还窝窝囊囊地丢了老命。
半天没听项羽蹦出个屁来,吕布等了半天,也是心灰意冷了。
罢了罢了。
指望这憨王脑子开窍,难度之高,怕是不亚于将对方打个脑袋开花。
倒不如赶紧回营寻他那韩兄,将项羽的荒唐打算告知,也好让对方为自个儿重新谋划宰杀刘邦的头等大计。
思及此处,吕布实是懊悔莫及。
也怪他自己看走眼了,竟错将项羽当作少时那思虑欠周,难免四处碰壁的自己,时不时还逼自个儿宽容几分。
呵。
吕布无声冷笑——如今看来,就项羽这脑袋瓜,哪抵得上他当年的一成机灵劲儿!
他毕竟是倒霉惯了的,骨子里终有这股常人难比的韧性,凡事越挫越勇。
哪怕再忿忿于项羽这身在福中不惜福、还可劲儿糟蹋满手的机遇的行径,也还是很快振作起来。
——这贼老天越是要坑他害他,叫他无法如愿,他便非要从这绝境里杀出一条生路来,反叫那贼老天恼得背过气去。
吕布在一阵失神后,迅速重新鼓起精神,果断决定放弃继续说服这憨王,赶紧寻他那道靠谱的曙光——韩兄去。
再在这殿中与对方待上一会儿,没准儿他便难耐火气,对项羽大打出手了。
他虽已怀着‘不与呆王为谋的心思’,却也不便直接硬梆梆地甩下句“臣下先行告退”,遂昧着良心,对还面无表情、却十成十正发着呆的项羽道:“也罢,是布思虑欠周了。”
甭管上官出了甚么昏招,对方既要一意孤行,那他索性递给台阶缓和一二,再自个儿谋划去。
项羽涣散的瞳仁渐聚,微带疑惑地投向态度骤改、一脸真诚的吕布。
吕布故作恍然大悟之态,一改方才的愤愤,宛若自言自语道:“倘若大王当真占下燕地,难免叫诸侯心生警惕,自此联合,视楚为敌,共同讨伐。而我军锋芒之锐,虽是世之无两,又有名头最为响亮的大王坐镇,本质上还是孤军一支,四下无援。而俗话道,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那帮疯狗倘若群起攻之,纵有楚军所向披靡、大王无双威勇,恐也难以支持……”
虽未品味出吕布话里的假惺惺,但项羽听着听着,心里仍觉越发不是滋味,眉头也越皱越紧。
怎他行事磊落,遵循昔日裂土分王之约,怎到奉先嘴里,却成他惧了那群乌合之众了?
他忍了又忍,终是难掩那来得古怪的不悦,微愠道:“本王何曾有惧战之意!”
不论是他仅凭一杆宝剑,听叔父之令先杀殷通,后杀卫兵数十人;还是被楚王刁难,受那宋义轻蔑,将其直接斩首,再追杀其子,率先出战强秦;又或是率楚军于巨鹿破釜沉舟,扬威天下……
他平生最不惧的,便是以命相搏的恶战!
吕布却一脸‘无妨某自晓得’的了然,嘴上虽从善如流地改了,那其中的敷衍,连迟钝如项羽都看得清清楚楚。
顿叫项羽闷气顿生,数次要大发雷霆,但见吕布那紧抿薄唇、很是倔强的傲然模样,最后还是生生憋住了。
“罢了,奉先先回营罢。”
项羽沉着脸,破天荒地咽下了这口气,只一抬手,将罪魁祸首给撵了出去。
全然不知自己无意中使了激将计的吕布,对此自是求之不得。
将吕布那潇洒得带了几分迫切的背影纳入眼底,项羽莫名便觉,胸口那气……仿佛变得更堵了。
似是察觉到项羽那饱含怒气的目光,又似后知后觉出刚才发脾气发痛快、却恐怕将这缺心眼子的憨王给得罪太狠,吕布忽地转身,淡淡抬眼,口吻中似有无限怅然,实为亡羊补牢道:“布不知,似大王这样顶天立地之奇俊,可谓千载难逢,缘何无端踟蹰不前?除大王之外,又有谁配拥此秀丽江山?”
——自是老子最配!
吕布心里呵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