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没送出去。
甚至挂在他灵台里一直关照他的照庭都没有反应。
奚平忽然意识到,那沼泽一样不断将他往下拖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想法。
那些压不下去的念头不断抽着他的真元他的精力,奚平几乎觉得喘气都是疲惫的,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清心丹。
丹药入口即化,他方才被震伤的耳目同时一清,可心里盘旋的声音却没有弱一分。
不受控制的念头自嘲道:吃清心丹有什么用?清心丹是除障驱幻的,活着才是自欺欺人的幻觉吧?
举足如举万钧,奚平艰难地往前迈了一步。
“我像一头驴。”他心里想,“渝州贫农们拉碾磨豆的瘦驴,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正就是拼命地卖力走,其实都是在原地打转。既然怎么都是徒劳,我干什么给自己找罪受,我为什么不躺下一了百了?”
奚平膝盖骤然脱力,险些就地跪下。
“跪吧,修到月满的圣人都不在人间了,不在人世间不就是死了?我还挣什么呢?”
奚平身上分明没有一斤的负累,却连青筋都跳起来了,他吃力地稳住自己,一脚踩在地上,竟将仙宫中汉白玉的地砖踩碎了,迸溅的碎渣带铭文,割开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背,尖锐的刺痛感让心里那要命的声音一轻。
奚平本能地抄住那带铭文的碎石块,狠狠地在自己手心割了一道。
割开的皮肉像个宣泄口,能将那些要命的念头从伤口中放出来似的,疼痛让他立刻感觉到了自己,感官也重新敏锐起来,甚至闻到了消失的无心莲香——奚平激灵一下用袖子裹住伤口,突然明白了濯明拔自己头发吃自己肉是为何。
然而锐痛很快褪去,半步升灵的躯壳转眼便修复了这一点小伤,奚平六感再次麻痹,那些无法抵御的念头卷土重来。
奚平掌心扣住太岁琴最锋利的琴弦,手背骤然绷紧,却没往下按。
下一刻,他蓦地抬头望向前路,挥手将琴弦拍开,往前挪了一步。
他不是濯明。
两步之内,淹没他的念头就让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追问声越来越响、四肢越来越沉。
然而随着他腿在动,他那几乎被薄雾挤得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却始终有一线活气在挣扎。
奚平干脆将仅剩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腿上。
“你要往哪里去?”
“往前。”
“往前是去哪,有什么意义?”
“哪也不去,老子腿长!”
不过十来丈远,奚平好像走了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杂音中,若有若无的莲花味道再次触碰了他的嗅觉,奚平眨掉睫毛上的汗,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深池边缘。
他一眼看见池底一个熊熊燃烧的大鼎,而鼎边一人,正是悬无。
看见悬无的刹那,那些拥塞在他脑子里的雾好像一下消散了,奚平周身负累骤然一轻,顿时想起了自己是谁,来干什么。
不好,他怎么搞的,离蝉蜕这么近不是找死?
奚平冷汗“呼”地一下冒了出来,直接浸透了后背,一把扣住太岁琴准备挨打。
然而火边的悬无却兀自低头沉吟着什么,这样近的距离,他居然丝毫没注意高台上有人。
奚平紧绷片刻,见悬无跟聋了瞎了似的,包天的胆又落回肚子里。他矮下身小心地靠近池边,往下窥视,就见方才差点要了他小命的薄雾源源不断地从那大鼎里蒸出来,悬无嘴里在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
“我一生为何,一生为何……”
说着,悬无忽然仰头笑了一声,一把将脸上的白纸面具扯了下来。
奚平一缩脖,紧紧地贴在高台的地板上,假装自己是一块碎转。
然后他看见了悬无长老的真容。
那居然是一张……既不美也不丑的楚人面孔,没有伤疤。
只是除了雪白的皮肤和褪色的眉毛,他和掌门项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的!
奚平屏住了呼吸,忽然,他心里生出一个疑惑:那是化外炉吗?
为什么掌门不将这炉子收走随身带着,而是放在这等人偷?
第131章 永明火(十三)
那不断冒着烟雾的炉火让奚平想起金平南郊的工厂烟筒,烟雾中似乎有个强横的意志,横扫周遭一切,连蝉蜕悬无长老都被困在了其中,的确是件厉害法器。
但显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厉害。
奚平再自我感觉良好,也不会认为自己真比千年蝉蜕高明。如果他都能轻易……说“轻易”确实也有点吹牛——无论如何,他一个没跨过升灵关的人都成功脱了困,那炉子能制住悬无多久?
他总感觉悬无下一刻就能暴起清醒,他与蝉蜕的这一点距离,基本等于站在人家眼珠上乱蹦。
可既然到了这里看见了东西,叫他撤退肯定也万万不能,这怎么办?有什么能瞒住蝉蜕视听……
奚平突发奇想:陆吾面具既然能变耗子,那这个比陆吾面具更高级的“仿品”,能不能把他变成东西?
他心念一动,身体立刻僵硬起来,人身缓缓消失在原地,居然真就变成了一块参差不齐的大砖板,把自己融入了石砖乱滚的废墟里。
林大师不愧为一代传奇点金手,能把个不是东西的货变成东西!
完事奚平一边赞叹,一边悄悄将那大鼎的样子转达给林炽:“林大师,帮我看一下,这是传说中的化外炉吗?”
镀月峰顶,林炽自从把“仿品”给了奚平,就一直忧心忡忡,担心他自己做出来的危险仙器把支将军的弟子戴坏了,闻听此言,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扔下手里不知名的灵兽材料,他一把握住转生木牌:“把我神识拉过去,快!”
三岳山没有转生木,但奚平身上有。碎石堆里冒出一根指节长的小树枝,几百年不下一次镀月峰的林大师今年第三次远游西楚。
神识才刚一落到转生木里,林炽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像给什么扼住了脖子。
不等他弄清楚,耳边就响起几声琴音,及时将卷住他的烟雾打散了。
“刚才那是什……”林炽回过神来,正要说话,不料一眼放出去先看见了池底的蝉蜕。
林大师心都暂停了一下:“奚士庸你不要命……人呢?”
奚平没有嘴说话,只能用神识沟通,回说:“看见你旁边那堆碎石板了吗,我在那。这鬼地方跟悬无的脑袋一样素,没有铭文的石板都是空白的,就我身上有雕花,雕了并蒂莲的那块就是!”
林炽:“……”
镀月峰主,再一次在自己的造物面前目瞪口呆。
奚平:“没事林大师,有上回经验,这次没手我也会摘灵相面具了——你别研究我了,快看那个冒烟的炉子。你们炼器师的炉烟怎么这么大,肺是不是都不太好?”
林炽感觉肺的问题倒不大,就是心很累。
他一口吊在嗓子眼里的气这会儿才倒上来,脑子好像被墙撞过,转向那熊熊烧着的大鼎,好半晌才说道:“这……确实是化外炉,但不是我在她那里见过的样子,化外炉在外面应该看不见明火才对……这炉火谁点的,在炼什么?”
“应该是他们掌门,我进来时候就是烧着的,”奚平道,“炼什么不好说,我听着像烧木柴。”
“不要说笑。”林炽有气无力道,“炼器炉里面都有避火铭文。”
奚平惊诧:“避火?你们这一行用的炉子不能点火?”
炼器修士们炼个大件,动辄数月乃至几年,顺手用炼器炉烧个水做个饭都不行?
“炼器炉中火烧的是炼器人真元,器道中人道心成时,比寻常修士多一感,叫做‘七感’,与‘器’谐音。七感可以连通炼器炉中火,沟通炉中质料,只有炉火内外的人与物神灵交汇,才能维持住炉火平稳。即便是有七感的器道中人遇到自己沟通不了的质料,炉火都会出岔,三岳项掌门并非炼器道,怎么可能点着化外炉?”
奚平以前只知道炼器是拿钱拿材料,然后喊一声“林大师”,材料就自动变成仙器了,没想到底下还有这么多门道。
“也就是说,要点着炼器炉,得能和炉子里的东西沟通。”奚平飞快地抓住他的重点,并就地举一反三,“那也未必要有‘那什么感’,如果是我,扔两截转生木进去,道理上说,岂不是也能点着炉子——我知道,三岳掌门也没有伴生木这么邪门的东西——那他要是大鼎炖自己呢?”
林炽:“不要说笑!”
就在这时,只见被雾气魇得神神道道的悬无突然一声怒喝,化外炉中火陡然被压了下去,火苗倏地一缩,从金红变成了冷冷的蓝紫,烟气也被他一掌拍散。
“我一生为何,”悬无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去的,“你不知道?”
化外炉中火似乎想要反扑,火苗颜色被什么拉锯似的,时冷时暖,一直在变。
“堂堂东衡之主,冲月满关,竟要仰仗小辈的东西,哈!项荣,你这一辈子用自己的腿走过路吗?我看你天生双腿,就是为了坐姿好看!”
悬无话音落下,骤然将化外炉中火压灭了,仙宫中灵气汇聚,一长串铭文从他掌心奔了出来,直抵化外炉。
林炽在几乎汇成罡风的灵气中艰难地睁开眼,倒抽一口凉气:悬无想强行抹去化外炉上的道心!
奚平也看出来了,他虽然没搜集前人道心,但在野狐乡黑市见别人交易过。
每一样主人死后遗留下来的本命法器上,都能收集到原主的道心,不过一些止步于筑基的修士道心没什么价值,一般买主只是看中法器本身。有些人嫌器物上前人留下的道心干扰自己,就会要求将上面的痕迹抹去——先用一套铭文嵌入法器中做载体,灌入大量灵气打散原本的痕迹,再将新主人的神识烙在上面。
悬无掌中的铭文银珠落盘似的撒进化外炉,方才被他打散的烟试图凝聚,又再一次被悬无一把掸开。转眼间,铭文附着在了炉壁上,一缕逼近纯金色的火光闪过。林炽透过转生木感觉到了属于惠湘君的气息,目眦欲裂。
奚平却暗暗吃了一惊,心道:项荣为何两百年没有抹掉惠湘君的道心?
然而无论如何,此时他和林炽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属于蝉蜕的真元顺着铭文滑入化外炉,那能荡平整个西楚的庞大灵气一股脑地灌入化外炉中,虽未曾泄露出一丝,奚平和林炽却同时被窒息感楔在了原地。
那化外炉不知有多大容量,贪婪地吸着悬无的真元,直到炉身开始微微震颤。悬无那双与掌门一模一样的眼蓦地睁开,双瞳变成了化外炉的形状,他将自己的神识刺入了其中。
紧接着异变陡生,悬无突然惨呼一声,整个人往后一仰,像给人一枪洞穿了脑袋。
化外炉中发出洪钟似的轰鸣,骤然爆出几乎能同整个三岳山抗衡的灵气,直冲头顶。
仙宫中,那布满了一等铭文、与护山大阵相连的大殿屋顶豆腐似的被那灵气碾成了碎渣,殿内陡然露了天。那灵气毫无滞塞,直冲天际,将中座主峰上空电闪雷鸣的浓云也撞碎了!
银月轮黯然失色,穹庐似乎都在瑟瑟发抖。
“我……板板……”此时,徐汝成目瞪口呆地趴在中座主峰山脚的一处沟渠中。
他奉命接应了一批陆吾同僚潜入三岳西座后,当头撞上了从中座逃出去的修士。人人都仓皇失措,没人注意到他。徐汝成这方才入门不满十年的“乡下开明”忽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心里起了一股冲动,想要浮上乱流看看天。
于是他壮起了千钧之胆,逆着人潮摸到了中座。
中座外圈的法阵已经稀烂,让这小半仙轻而易举地钻了进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徐汝成一时失了语,肉身躲在沟渠中,精神几乎被那浩瀚的爆发撞碎了,无意识地,他用神识将自己所见用玄隐内门给的通讯仙器传了出去。
玄隐山、各处陆吾、周楹白令同时收到了断断续续的画面。
星辰海里的司命大长老章珏袍袖须发都被剧烈动荡的星辰掀了起来,他骇然睁了开:“新的月满神位!”
三岳中座山顶,仙宫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林炽跻身的转生木树枝尘埃似的飞了出去。
电光石火间,奚平只来得及将林炽的神识往外一搡,将他推回玄隐山,身上水龙珠光华一闪就直接化了灰。
不过也正是因为水龙珠护了他一下,他这块雕花的并蒂莲石板没有当场化成齑粉,只是给砸成了两截。
那滋味别提了,罩在身上的“仿品”竟然没破,道理上他还是一整个人,还能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两个半身却劳燕各飞,一半留在了高台上,一半飞出一丈多远,栽进了一道石缝里,奚平头与脚之间从未这样遥远过。
“士庸!”
“哥!”
“前辈……”
“嗡——”
他耳边一下充斥起各路亲友们焦急的声音,然而已经无暇理会。化外炉惊天动地的一喷之后,他前所未见的威压从炉中丝丝缕缕的渗出来,强横程度碾压了奚平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蝉蜕。
奚平仿佛听见来自三岳山脉的叹息,一时间有种错觉,好像灵山有了魂魄,“活”了过来!
悬无七窍流血,被化外炉中突然涌出来的灵气撞出去足有百丈远,镶进了山体中。
然后化外炉上空的浓雾渐渐凝结出一个人形,与那山崖上的玄帝神像一般大,奚平只瞥了一眼,石头形态的头就裂开了,他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