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那个人的影像。身材纤长、病容恹恹的美青年,看上去弱不胜衣,令人担心他会被那一身繁复的军礼服压垮。
然而那一双标志性的猫眼,和略带沙哑的声线,时时刻刻在向外界传递着这样的信息这是一个不会被击垮的人。
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头衔纷至沓来“超级能量持有者”,“金玫瑰骑士勋章获得者”,“最传奇的战略主导者”……
从他如何因为反物质武器而遭到夏长嬴的追杀,到他如何指挥了一场以弱胜强的歼灭战,各种真的假的夸大其词的事迹混杂在一起,不遗馀力打造一个光芒万丈的英雄。
时势造英雄,因为人们需要英雄。
薛家宅邸,薛域坐在餐桌旁,收看正在直播的演讲。电视屏幕上,盛锐的声音比他曾经听过的更富磁性,也更具魄力。
薛域心里百味杂陈。
他应该感激这个人。没有盛锐,他也许已经死在凤凰四号闷热潮湿的地下避难所里了。
然而微妙的嫉妒啃噬着他的心。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流浪时遇到一位互相取暖的同伴,原以为彼此同命相怜,哪知对方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还有,盛锐被授予金玫瑰骑士勋章,薛垣只得到了铁的。可盛锐只不过受了一点轻伤,薛垣却是从死里挣扎出来的。盛锐救了整个避难所里的人,但薛垣难道不是救了一城的人吗?
不仅如此,两人受到的待遇更是判若云泥盛锐被媒体强势追捧到了天上,转眼间从默默无闻变得声名大噪;薛垣只在刚回来时被报道了一阵,之后就再也无人问津,甚至还被取笑。
要是薛垣也受到了这样的追捧,薛家现在的境况又何至于如此窘迫。“命运”二字,实在没有公道可言。
“吃饭。”一份土豆泥和煎牛排空降到薛域面前。
薛垣穿一件居家t恤,袖子高高挽到肩膀,头发高高束起,拉开椅子在薛域对面坐下。
薛域把滋滋冒油的牛排切成小块,有点奇怪,“哥,怎么现在还能买到这么大块的牛肉?肉类不是已经开始定量配给了吗?”
薛垣沉默了一下,含糊应道“换的。”
“换?”薛域更奇怪了,“跟谁换?”
薛垣没回答,神色又不耐烦起来。
薛域突然脸色一白,丢开叉子惊问“哥,你是不是又去黑市了?!被抓到的话——”
“嘘!”薛垣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能不能再大点声?笨蛋!”
薛域赶紧闭嘴,脸色变得灰暗。
薛垣从小就常常在黑市倒腾东西赚取零花钱,熟门熟路。可现在是战争时期,薛垣的身份又是军官,私自倒卖物资是违法的。
薛垣用力按了按弟弟的头顶,“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
“哥……你去看过爸爸了吗?”半晌,薛域耷拉着脑袋嗫嚅。
“我每个月给疗养院打钱。”薛垣耸耸肩,恢复了事不关己的语调。
“家里的存款……是不是不多了?”
“这些事情我来操心。”薛垣一如既往不容分说,“以后的日子再紧张,也不会让你挨饿。懂了吗?”
身旁的卧室门忽然打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一只眼睛在后面闪烁了一下。
“饿了?”薛垣转头看向那里,微微一笑,“等一等,我给你拿饭过去。”
那只眼睛不见了。
薛域心头陡然涌起不悦。刚回家就发现一位不速之客已经够烦了,更可恼的是,这位不速之客还不欢迎他这位真正的主人,一看到他就躲进房间不出来,就好像他才是一个入侵者。
“哥,你要这样养着他到什么时候?”薛域提高音量,故意让门后的人听到,“他跟你又没有关系!干吗不把他送到祁寒那儿去?”
“别嚷嚷!”薛垣猛地一敲盘子,“是我自愿要求当他监护人的。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别管那么多。”
“我别管?我为什么不能管!”薛域只觉得胸口发闷,“我们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凭什么还要白白养着一个外人?”
“不许胡说八道!”薛垣重重把叉子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门缝后面的眼睛又出现了,多了几分惶恐,像一只被惊吓的小兽。
薛域扭头冲着门缝大吼“看什么看?!听清楚,这里不是你家!”
吼完一把扯掉餐巾,头也不回冲进自己的房间。
一连串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居然连哥哥也不是独属于他自己的了,要跟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造人分享。
哥哥有充足的理由喜欢那个人造人。那家伙这么漂亮,身材这么完美,天神看见都会嫉妒。
不像我这么不起眼。
不像我这么卑微!!
薛域倒在床上,抓过枕头盖住脸。
餐厅里的电视仍然开着,把令人心烦的声音送进他混乱的脑袋里
……那么,盛锐先生,你会代表‘凤凰’,去参加‘鸑鷟’的六方和谈吗?
薛域一骨碌爬起,大力甩上房门。
他不想听见“鸑鷟”这个名词,那会让他想起凤凰四号发生的一切。
戴维死了。
跟那个“打火机”一起,摔死在飞船发射台下。
在凤凰四号的每一天里,薛域都在暗自祈愿要是“打火机”被谁干掉就好了。
他曾经偷偷期待“打火机”惹恼祁寒,或是其他像祁寒一样强大的人。他们只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像解决一只虫子似地解决这个令人厌恶的家伙。
然而最终做出这件事的却是戴维,这个一直被欺侮、被遗忘的小人物。
那一刻,当“打火机”发现飞船将要满载,发疯一样想把排在前面的人从登机通道挤出去的时候,戴维突然跟他扭在了一起。两个人的身影在薛域眼前一晃,双双跌落到了几十米高的平台下面。
薛域鼓足勇气,探出头向下望了一眼。戴维瘦小的躯体凝固在坚硬的地面上,像击败了巨人歌利亚的大卫,又像一只被拍扁在墙上的苍蝇。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理做出这样的举动,永远也无从知道了。
从此以后,除了薛域,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存在过。
小人物。无名者。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薛域掐住枕头,像要掐死一个假想的敌人。
假如他生活的世界是一篇小说,那么他和戴维这样的人物,一定渺小得连配角都算不上。不管怎么拼命挣扎、努力呐喊,人们在提到他的时候也只会说“哦,那个神经病一样的龙套。这样的角色到底为什么要存在呢?”
薛域猛地掀开被子,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
他在一个非常隐秘的服务器上建立过一个社交网站,很难被追踪。当初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好要用这个网站来做些什么,做好之后就一直丢在那里。
现在他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想法他要为像他和戴维一样的小人物们建造一个理想之国。
哪怕只是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所有像他一样失意又愤懑的小人物们,可以拥有一个自由的聚集地。
在这里,所有人都将平等相待;每个人都被重视,每个人都被关心。谁也不再渺小,谁也不再无足轻重。
薛域注册了第一个id。
在昵称一栏里填上“怀抱花朵的孩子”,想了想又删去,改成了另一个名字
蔷薇骑士。
演播大厅现场的灯光强烈,照得盛锐有点头疼。
时间已到尾声,但记者们的提问还在继续
“……那么,盛锐先生,你将会代表‘凤凰’,去参加‘鸑鷟’的六方和谈吗?”
“如果总督先生许可,我义不容辞。”盛锐四两拨千斤。
“你的意思是,你支持总督去‘鸑鷟’,不是叶白藏总监?”
“是你这么说的,不是我。”
“你参与过凤凰四号的战斗,你认为在这么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五大舰队有可能反攻鸑鷟吗?”
“六国合纵,可以让秦国十五年不出函谷关,但最后还是败了。战略本身不是决定胜败的终极因素,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同心,合众弱以攻一强。”
又一名记者从不知什么地方插了进来“您知道,夏长嬴曾经是个囚犯,所以他很早就摆脱了道德感的束缚。他认为,人类应当摒弃感情,用制度代替情感和道德。请问您认同这种理念吗?”
全场安静下来。人们各怀心态,等候盛锐的回答。
会场一隅,叶白藏以不可觉察的幅度略一抬头,帽檐下灰蓝色的双眼微微一眯。
这个问题是一个陷阱。不论回答“认同”还是“不认同”,都会给人可乘之机。
那个记者是他带进来的。总督和盛锐联手打了一张“正义代言人”的牌,叶白藏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舆论是险恶的东西,能捧人也能杀人。只要盛锐一句话说错,马上就会被推到风尖浪口。
夏长嬴穷兵黩武,大多数“鸑鷟”以外的人都无法接受。但夏长嬴的另一个理念,却在各个舰队都有一定数量的拥护者。
他说,人类的情感是地球文明的残留物,由情感衍生的道德和法律都是脆弱而冗馀的,就像猿类的尾巴,已不再适合太空时代的新人类。太空人类应当摒除情感的干扰,一切纳入系统,让所有的事物都像最精确的程序一样运作。只有这样,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才会变得强大。
如果此刻盛锐回答说“认同夏长嬴”,那么他正义的形象将大打折扣。
如果回答“不认同”,那么他将被视为地球文明的守旧派,与太空时代的新人类产生隔阂。
总之,不论盛锐选择哪一边,都必将失去另一部分人的支持,而且会落人口实。
盛锐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前襟摘下了一枚勋章一朵被双剑簇拥的黄金玫瑰。
“这个勋章的名称是什么,有谁能告诉我吗?”
记者们自然是认得的,“金玫瑰骑士勋章!”
“是的,这是一枚骑士勋章。”盛锐把勋章略微举高了一些,“即使在我的时代,‘骑士’也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称谓。骑士制度早就消失了,但这个词却一直沿用到今天。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偶然。这个词被保留,是因为有些东西是我们一直都会需要的,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事实上,关于情感的问题,我也一直都在思考。人类的情感是很复杂的东西,我也经常因为它感到困惑。但是,每当我怀疑它的时候,就会想起一段关于骑士的话。现在我也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单词
sce life arose, there has beelityit called trois
(生命自出现之初,便有天然的趋向。)
thisthe tendencylifeseek light and arth andavoid darkness,and a
(寻求光明与温暖,躲避黑暗、寒冷与痛苦。)
chivalrythe glorio exressionthese life affir rciles the siritan
(骑士精神,便是这种生命法则在人类灵魂中绽放的光芒。)
“生命的本能是一脉相承的,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在太空。只要我们的情感还能带领我们寻求光明与温暖,躲避黑暗、寒冷与痛苦,它就不会被抛弃。”
“外面很冷,家还很远。我不知道未来的人类会走到哪里。但我相信,我们不会是这片宇宙深空里,最后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