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域转过头,惊觉趴在自己左侧的那名机|枪手不见了。
跟着又是“扑”一声,另一个人也从车顶栽了下去。薛域惊恐地向车下望去,只看见一只手在钢轨间恍惚一闪,紧接着车身再次猛烈地颠簸了一下。
他这才意识到,那个听起来有点奇怪的“扑扑”声,是子弹钻入血肉的声音。
……他们死了。
……他们死了!!
由心底渗出的恐惧,化为不可名状的愤怒。薛域只觉得,冲|锋|枪的扳机已经深深陷进了手指的骨节里。
像一颗子弹在泥土里穿行,地铁的速度越来越慢。前方的路障似乎永无止境,鸑鷟的士兵似乎也永无穷尽。
薛域渐渐出现了幻觉他漂浮在海啸前的海面上,周围搅动着紫黑色的巨浪,从海底缓慢地翻涌、抬升。天与地都看不见了,紫黑色的巨浪即将吞噬一切。
耳机里忽然传出了声音“第二纵队就位,等候指令!”
“变换攻击梯队。”盛锐的声音同时在耳机和身旁响起。一边下令,他一边滑出弹匣,填充子弹。
薛域猛地从幻觉中清醒。手里的枪|口已经哑火了,他赶忙掏出另一枚弹夹,手忙脚乱地更换。
“你还好吗?”盛锐问道,眼睛并不看他,而是盯着某一个方向。
“……还……还好……”薛域声音干涩,嘴里又酸又苦。
现在地铁的速度已经很慢了,仿佛将要到站时的减速滑行。
据说,在极度危险的时刻,人类的大脑会在瞬息之间感知到无限的细节。
薛域看清了钢轨两旁那些面无表情的士兵。他们的脸和动作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从他眼前缓缓拉过。就连他们枪|口中射出的子弹,也似乎以肉眼可以捕捉的速度旋转着飞来。
薛域突然感觉到强烈的不祥。直觉告诉他,这组诡谲的慢镜头之中隐藏着某个致命的细节。他的眼睛搜索着,最终落到了一个方向——盛锐一直盯着的那个方向。
那里露出了一尊黑乎乎的物体。
那赫然……是一门迫|击|炮!
两个炮手蹲在两侧,正在填弹。
薛域的瞳孔一瞬间张大,又猛地缩紧。他仿佛看到了接下去马上要发生的一幕迫|击|炮|弹击中了地铁,列车冲上半空,爆炸,散落。
这个时候,身旁一声枪响,然后是第二声。
两个炮手的身体被子弹强大的制止力向后推去,乍现的血色湮灭在随后而起的火光中。
事后薛垣回忆的时候才注意到当时听到的枪声是明显错开的。
盛锐当时,竟然是点射的。
冲|锋|枪有连发和单发两档,单发时可以当做狙|击|枪,连发时枪|口会飘,精准度很低。
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些人对于某些技艺,有着无法解释的天赋。
盛锐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射击训练,在此之前只摸过手|枪。但在那个千钧一发的关头,他竟然完全依靠着本能,冷酷而决绝地一举狙|击了对方两名炮手。
后来,当盛锐成为凤凰舰队提督的时候,人们给了他一个绰号病猫。
猫是一种看上去如此柔软无害的动物,以至于人们常常会忘记一个事实
猫,其实是天生的杀手。
☆、第章
地铁两旁的景物倒退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完全停下了。
“不行了。”罗德在耳机里说,“车头的障碍物太多,开不动了。你们是不是要撤到车厢里面去?我要打开门吗?”
“不,现在还不到时候。”盛锐又把冲|锋|枪扳回了连发档,“所有人都守在你们的射击位上,打光全部子弹。”
车厢顶上的人现在只剩下了一半,弹药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有一个虽未说出但却显而易见的残酷事实车厢顶上的这些人,包括盛锐自己在内,都是可消耗的。
仅靠这么一点人正面进攻,原本就是毫无胜算的赴死。他们的作用只是拖延时间,牵制住敌人的注意力,让真正的突击主力——第二纵队有时间迂回进攻敌翼。
普通人第一次担当统帅时,常常会有一个下意识的愿望让自己的部下全都在战斗中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这个愿望很善良,但只是愿望而已。
盛锐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打仗不可能不死人。从制定作战计划的那一刻起,牺牲者就已经产生了。就像下象棋,有时候不得不送吃。不放弃一些棋子,就不可能胜利。
钢轨两侧都是全副武装的鸑鷟士兵,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了列车的高速作为掩护,车顶上的人都成了固定的靶子,被弹雨压得抬不起头。
薛域拼命把头低埋在一道金属凸脊后面,子弹在他身下的车门上当当作响。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涨满了液体,像要涨破眼眶,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射击!别停下来!”有人在身旁嘶哑地吼叫,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薛域一动不动,拿枪的手汗津津滑溜溜,凝聚不起半分力道。冲|锋|枪挂在车厢边缘晃荡,就快要掉到下面去了。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脑子里只剩下这唯一的念头反反复复盘旋。
哥哥会在阵亡名单看到我的名字吗?他会难过吗?
灵魂仿佛离开躯体、径自去了未来,他看到薛垣站在他的墓碑前,对着他的照片哭泣。
一瞬间,他竟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能让哥哥为我哭泣的话,死了也不错。
但这个念头仅仅持续了一秒,便一闪而逝。薛域猛然看到了钢轨上露出的一截残肢,是不知名者的尸体。
他陡然被一盆冰水当头泼醒。
所谓死者,就是跌到钢轨上去的人。而生者们的列车永不会停留,把他们越来越远地抛离。
就算哥哥会为他哭泣又怎么样呢?他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而哥哥很快就会忘记他,随着生者们的列车去向更远的地方。
小臂的尺骨与桡骨之间忽然传来微微发麻的刺痛。他中了一枪。
我不要死。我不要跌到下面去。
——我不要死!!!
薛域一把抓紧马上就要滑脱的枪,往对面子弹飞来的方向疯狂开火。
他的枪声马上融入到了周围此起彼落的枪声中。这一刻,每一个人都像他一样疯狂。
鸑鷟军的后方突然乱了。第二突击纵队像两把尖刀,出其不意插|进了他们的两肋。
鸑鷟军一时摸不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担心自己被包围,匆忙分散兵力掩护自己的侧翼,阵型大乱。
突然,紧闭的地铁车厢门在同一时刻全数开启,枪|管林立,藏在车厢里的后备战队开始一齐射击。
趁着鸑鷟军的火力被压制,盛锐发布了撤退命令,车顶的人员全部撤入车厢内。
这时,负责从背后捅刀子的第三纵队冒了出来。
第三纵队的人数最少,但却是候补士官中最有经验、最精锐的力量。他们一进入攻击半径,就直扑鸑鷟军的重型武器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拿下。
“第三纵队队长朱诺报告指挥官!”朱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我们占领了重型武器库,是否立刻进攻鸑鷟指挥部,请求指示!”
“收到。开始进攻。第二纵队牵制。不用再请求指令,你们自己判断。”盛锐靠在车厢壁上,侧耳聆听外面如潮的人声。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交给运气去决定。
运气站在了他这一边。
从地铁冲入鸑鷟军的阵线到战斗宣告结束,时间只过去了不到5分钟。
这是一场速决战,但在每一个人的感官之中,这5分钟被无限拉伸,漫长得像一场世纪之战;同时又被无限压缩,短暂得如同闪电。
盛锐觉得自己只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朱诺的脸悬在视野上方“我们赢了。鸑鷟的一个步兵连被我们全歼了!”
“……他们只有一个连??”薛域难以置信地插言。在他的感觉中,对方的兵力足有一个整编师,不,一个集团军群那么多。
“当然啊。”朱诺诧愕地看他,“你难道没听到之前的侦察报告?要是他们人数太多,我们哪敢轻易动手。”
薛域木然地张了张口,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那么惨烈的战斗,死了那么多同伴,原来敌人只有一个连,只是5分钟。
“清理路障,我们继续前进。”盛锐的声音里透着脱力和虚弱。
他的大腿上中了一枪,用一根布条紧紧勒住。血出得不多,应该没有伤及大动脉。子弹穿出去了,如果伤口不感染,不至于危及性命。
作战时间虽短,然而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后果是偏头疼发作。盛锐眼前冒出大大小小旋转的光点,光点之外的视野一个劲地变暗。
恍惚中有个人在他身旁坐下来,解开他腿上的布条检查伤口。
盛锐忍住头疼睁开眼睛,看见一把雪亮的“疯狗”突击刀正在划开他的衣服。握刀的那只手有着修长的手指,骨节坚硬突出。
那是……
盛锐的心突地一跳,加速得让他想吐。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那只手,稳了稳心神,才顺着对方的手臂,慢慢向上看去。
然后对上了一双深碧色的眼睛。
盛锐一阵晕眩。
所有被压住的情绪一股脑涌上,他趴在祁寒的肩头干呕起来。
“……呕!!”
祁寒扶着他的背,居然难得地开了句玩笑“我有这么恶心吗。”
盛锐又呕几下,缓了一口气“有啊。我不过是想要你一把刀,你就这样吓我。真可怕,以后再也不敢随便向你要东西了。”
祁寒没有回答,让盛锐靠在自己肩头上。他原本就是个不喜欢解释的人,况且他和盛锐之间一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只要看见了对方,许多话便不必再问再说。
地铁又徐徐开动了。
其他的人移到了别处,给他们两人留出一小片独处的空间。
盛锐温顺地看着祁寒为他处理伤口。他的忍痛能力惊人,一声也不出。
祁寒俯身,用牙齿咬断纱布,长长的眼睫轻蹭在盛锐的皮肤上,很恬静的一种感觉。
灯光昏暗,混合着汗水和血水味道的空气弥漫在车厢里,还有枪|口散发的硝烟。
刚才发生过的一切仍历历在目。鲜血,火光,以及死亡。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适合表白的好时机。
但盛锐不想在意那么多。没有谁比他更明白不是每个“以后”都会到来。
“你过来一点。”盛锐扯一扯祁寒的衣袖,“跟你说句话。”
祁寒附耳到他的唇边,听见他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