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那星际探险家算账么？其实并不是。秦建国知道，原雨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冲动，但在这些关键问题上却理智得可怕。她总能抑制住自己，不起去做那些蠢事儿——在大家都高兴地庆祝希尔伯特为舰队带来的新收获时，再去为了私人恩怨找不痛快，这样做的确有点儿蠢。可也正是因为她不做这种蠢事儿，心里的怨怒不能得到纾解，也不能发泄出来，这才真正会出毛病啊。
“我去看看。”秦建国对他俩认真地说，等到谢尔盖和原雨都点了头，他才披上外衣，匆匆追上去。
正如秦建国、谢尔盖他们所想，原雨并没有去朝晖空间站找那个人。事实上她只是想要出来静一静，用外面的冷风吹一吹脑袋里不断回放的过去。然而，走着走着，她便走到了机库入口处。
主要是因为这条路她太熟悉了，比什么都要熟悉。那个人离开之后，她常常走这条路，到机库钻进她的“乌鸦”，驾驶着它去完成工作、探访朋友、执行任务，甚至只是开着它出去转一圈儿。
然而在之前，她曾无数次地想过，那个人将会开着这艘飞船——而不是“星云号”——走过那么长的、幽深黑暗的旅程。在她的探险旅程中，将会只有这艘飞船陪伴着她。因此原雨想着要将所有合适的技术全部应用在这艘飞船上，让它更快、更便于操作、更便于在各种条件下切换模式起飞降落、更能够满足星际探险家的职业需要。
但这艘船和她原雨一样，一同被那个人抛弃了。
三十八年之前，原雨对她说，她要制造一型更好的飞船，专门给她、给舰队的星际探险家们使用。然而那个人归来之后就更换了身体，当她重生之后，却完全忘了原雨，也忘了这艘为她而制造的飞船。
原雨一开始不相信——那个人怎么可能忘了她呢？她们是那么多年的家人了，她为那个人研制曲率飞船，支持她做星际探险，守候在家中等着她回来，还有关于这艘新飞船的承诺——这些事儿她怎么可能会遗忘？
原雨一直把那个人看作最重要的，也一直以为在那个人心目中她也有同等的地位。原雨每次重生的时候，最先回忆起的都不是她自己的名字，而是和那个人在一起的往事。她唯恐忘记了这段珍贵的记忆，所以不由自主地就会首先调动有关的记忆。然而等到那个人重生之后，却对她毫无印象——那个人甚至记得她那次旅程发现的距离舰队最远的一个恒星系有两颗行星，然而却不记得原雨和谢尔盖，完完全全地，毫无印象。
回忆是不由自主的。越在乎，越想要留住或是忘记，就越容易调动某一段记忆。而如果重生之后对某些人、某些往事毫无印象，则表明了完全不在乎。这样看来，原雨和谢尔盖的存在、原雨为她研究的曲率飞船，这些对于那个人而言，仿佛就像是一团儿空气。空气是人活着所必需的，但一团儿空气和另外一团儿，也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而可供那个人呼吸的“空气”多了，这两团儿名叫“原雨”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孟辛莱特”的空气与旁的也没什么不同，所以她不在乎，连想也不会想到他们。
的确，原雨自嘲地想到，那个人是伟大的星际探险家，而她原雨只不过是个给她造飞船的追随者。之前曲率驱动行业还不怎么兴盛，她的才华也没有充分显露，所以追随者也没有太多。而那个人做出一番成就、被大家公认为优秀之后，便有的是旁人愿意为她、为星际探险家们研究曲率飞船，而原雨和那些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就像那个女人离开秦建国去和别的家庭一起住，她虽然在法律上还没有抛弃他，但事实上却已经离开了他。现在原雨想想，其实她也是一样的，那个人离开她深入太空去探险，离开平庸的她去做她伟大的事业，虽然名义上依旧是全同伙伴，但事实上早已不把她的存在当回事儿。那个人经历了那次三十八年的伟大旅行回来之后，或许都已经忘了还没和原雨和谢尔盖解除全同关系这回事儿吧？不过这也无所谓了，因为事情已经不再是需要讨论原雨究竟配不配得上她的问题了，而是她根本就不记得原雨的存在。
发现那个人忘了她之后，原雨最初甚至还愚蠢地希望，通过让她“再认识”自己，或许还能够挽回这段家人的关系。
她向那个人提出要给她讲讲之前她们在一起的经历，但那个人却用相当温和的语气对她说道“不必了，原同志，我想我会忘记你和孟辛莱特同志，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许我做出了选择，现在却忘了，但我尊重我曾经做出的选择，也尊重最终这个结果——我相信自己所以会忘记你们，一定有其中的道理。”
自从她说出这段话，原雨的心便彻底死了。她知道无论自己再多么想让一切回到过去，这一切也都无法挽回了。她永远地失去了那个人，她们的一切都结束了。
而可笑的是，就连和她经历过这一切的原雨，也不能理解那个人所说的“道理”究竟是什么。原雨最终只能认为是自己的平庸，难以匹配她堂堂模范星际探险家，才让她在旅程中不愿想起原雨，从而最终对她淡忘到极致。她说的“选择”，恐怕也就是这样吧。
原雨驾驶着“乌鸦”，背对着帆城环绕的中央恒星，向幽暗深邃的宇宙驶去。她把休息室舱壁的透明度调到最高，黑暗渐渐吞没了她，但她的思绪却在这黑暗中搅乱如麻。
☆、第四十六章
她感到这宇宙真的黑暗。原先她以为至少有一小块儿地方是亮的，但最终发现，她竟然连她认为最亲近的人想要什么都捉摸不透。
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所做的，究竟有没有意义。那个人当初是真的想要和她在一起么？还是仅仅想要找个帮手，而原雨恰好被她吸引。原雨以为自己和她志同道合，但那或许只不过是原雨自己的错觉罢了。那个人喜欢星际旅行，但或许她并不把原雨当作她的同类，她只不过把原雨看作一个追随者——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们一开始结成全同关系就是错误。
原雨想要和她分享一切利益、一同面对所有问题，然而那个人或许并不愿意。因为她拥有才华，她可以做出更大的贡献，而和原雨在一起则是在拉她的后腿。原雨觉得自己应该早些认识到这一点，早些对自己有个更清醒的认识，也就不会之后被伤害得那样严重。
甚至原雨觉得，那个人可能都并不认为她们这是全同关系。法律上如此，但一直以来都是原雨在追随她的脚步、满足她的需要，除此之外她们似乎也就不剩什么了。原雨为她去研究曲率驱动学，为她研制更先进的飞船，为她制定更合理的航线，她更像她的技术顾问而不是家人。而当这个技术顾问可以被其他人取代，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继续铭记的必要。甚至现在原雨可以真的当一个技术顾问，包括那个人在内的星际探险家也可以来找她作参考，但不是和她结缔全同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实在荒唐。甚至不能算是那个人有什么错，当时婚姻制度还没有完全取消，全同关系并不像现在这样严格。一切的错，从根本上讲还是来源于原雨自己，她没有理解那个人只是把她当作工作上的合作伙伴，也没有理解因为她的平庸，那个人最终注定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她。
原雨觉得她真的需要好好想想明白。她还想继续搞曲率驱动学的研究，就免不了会遇到和那个人有关的事儿。她必须得克服这种敏感，或许就像是那个人忘记她一样，她也忘记那些往事，只把那个人当作一个赫赫有名但和她没什么本质关系的星际探险家。
可是无论她怎样想要开导自己，却都完全没有什么用处，甚至是让思绪变得更乱。她在休息室里走来走去，闭上眼却无法流泪，张开嘴也吼叫不出声音。她把扎头发的绳子从脑后扯下来，扔到地上，想要晃晃脑袋把头发像野人般弄乱以此来释放心情，却最终还是捡起地面上的头绳，重新把头发扎了起来。
她感到内心中有什么是混沌不清的，积攒着力量要喷涌而出，却不是怒气。她没有发火的对象，更不会对自己发怒。与其说是对那个人的背叛感到怨怒，反而不如说是不满于她自己的平庸。
正当原雨在休息室里纠结着，却听到上层的控制室中传来警报声。
原雨连忙调出控制面板，上面显示在“乌鸦”的正后方有一艘小型离子推进穿梭机尾随，那穿梭机向她发出了通讯申请。
原雨有些奇怪地通过了申请，而后便听到秦建国的声音传来“原，我在你后面。”
“我看得到。”原雨冷淡地回应道。
“让我到你的船上去吧？”秦建国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原雨很想拒绝，让他滚回家里去，除非她想明白了自己回去，否则别来烦她。然而她突然又想到，秦建国作为她的家人也会担心她，而且谢尔盖和薄荷也会担心她。他们把她当做家人，秦建国才会来找她，而如果她也把他们当做家人，就应该让他先进舱门。
原雨发出了自动对接指令，不一会儿那穿梭机就与“乌鸦”尾部的舱门对接上了。在一阵对接舱门间空气释放的簌簌声之后，原雨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秦建国出现在休息室的楼梯口。
“你来干什么？”原雨没有心情理他。
秦建国看了看她，却温和地笑道“谢尔盖叫你回家吃饭。”
“把我那份留着。”原雨走到另一侧的舱壁边，面对着外面浩渺的宇宙，点开控制面板上的星空图，掩饰地说道，“我还有工作要做。”
“是导航规划么？”秦建国小心地走近她，语气上却仿佛真的相信了她是在工作一般，“我能也看看么？”
或许是他的关心显而易见，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无害，原雨心中的戾气竟然因此而消散了不少，微微侧过身让秦建国也能看到那张全息投影的银河系三维模型。
秦建国静静地看了那张星空图一会儿，而后轻声地感叹道“宇宙真大啊，光是一个星系，就占据这么大的空间。虽然空旷，却充满了未知，引诱人去探索。”
“所以才会有星际探险家的存在。”原雨淡淡地说。
“可是，”秦建国却温和地说道，目光依旧放在那星空图上，“星际探险家到舰队已知的星域之外探索，其根本目的也是为了保护处在那些已知的空间中的人民。”
他伸出他那修长优美而格外白皙的手指，在那星空图的外围划了划，“无限的远方，未知的太空引人探索，”然后却又收回手，用三根手指的指尖覆盖住银河的圆盘上舰队处在的星域，“然而这里，才是人们的心所在的地方。”
原雨很快便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舰队的公民们探索太空、探寻真理，本质上却是为了了解那些未知的东西，从而能够更好地发展、保护处在已知星域中的舰队本身。宇宙未知的部分虽然辽阔无垠，但已知的部分中却有他们的家人，有他们的朋友，有七十亿和他们一样的同志。
因此，任何一个舰队公民都可以到任何曲率飞船能达到之处去探索，但却会始终记得，舰队所在的地方才是他们的家。只有具有一个家，具有一个想要去保护的地方，他们才能具有去探索未知的动力，才能具有去对抗黑暗的勇气。
而对于舰队公民而言，有同志的地方就是舰队，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任何人都可以对同志敞开心扉，任何人也都可以与家人同享喜怒哀乐。人们保护着舰队和家，同时也被同志和家人所保护着。如果航程太累，如果外面太黑，还可以回到家里，走进由家人们点亮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灯光中。
想到这儿，原雨不禁微微勾起嘴角。
她知道秦建国是故意这么说的。秦建国很精明，但就是能让人能够喜欢；因为经历过相似的事情，他甚至能比谢尔盖更了解原雨。而谢尔盖则太实诚，护短、认死理，真的无法不让人去信任依赖。薄荷则很可爱，他事实上是个很踏实、很有坚持性的人，连《舰队简史》那种书都能看得下去，这种人在舰队里不管做什么都会有所收获。
她突然感到，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家人是多么幸运。
而此时，在原雨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暂时地忘却了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第四十七章
“原，你笑了。”秦建国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般凑到原雨面前，伸出两个手指把她的嘴角向上挑，“笑笑就好了，对吧？”
原雨被他的孩子气逗得不禁真的笑出来，拍拍他的肩道“要不要回去吃饭？”
“怎么，不继续‘工作’了？”秦建国开了句玩笑，却又正色道，“原，你这样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就有这么大情绪波动，以后可不太行啊。曲率驱动学家和星际探险家要打的交道，还不够多么？”
他又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是觉得，与其自己生闷气，不如现在去朝晖揍她一顿。虽然暴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民内部矛盾，但把这种情绪发泄出来也是好的。”
原雨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不是怨恨安娜·希尔伯特，”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些生涩，应该是很久都没有念过类似的音节了，“错都在我不该把她当作我的家人。她是伟大的星际探险家，而我和她不一样，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谁说你是普通人？”秦建国却笑着说道，“每个人都不‘普通’。‘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干嘛要和安娜·希尔伯特比？就算你和她比，又有什么可好自卑的？”
“你不明白……”原雨虽然不想提及那个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安娜·希尔伯特那样。”
“那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原雨啊！”秦建国敲了敲她面前的舱壁，“想想看，伙计，你为了那个家伙研究曲率驱动学，是你发明了那些技术，是你制造了新式的飞船。你能说，那些伟大的探险，没有你的功劳吗？只不过人们通常把光环加在星际探险家们头上，而忘记了同样贡献甚大的曲率驱动学家而已。”
他从原雨面前拉过控制面板，把休息室的照明打开“记得毛曾说过，我们的社会应该是这样的，‘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注这句话事实上是马克思说的）。过去，你为了安娜·希尔伯特的发展而压制了自身的发展，因为她的需要而强行给自己设定了研究曲率驱动学的目标。然而即使在这个已经被设定的领域，你依然得到了自由的发展，创造出那么多的价值。原，这说明你有发展的潜力，每个人都有发展自身的潜力。而脱离那个人的光环之后，这种潜力将会得到真正自由的释放——她离开你，或许反而是成全了你。”
听完这段话之后，原雨想了半天。
最终她终于能够明白，她之前认为自己平庸，但那是错的。每个人都有变得优秀的潜能，坏的环境压制人的潜能，而好的环境却激发人的潜能。之前和那个人在一起，她的思想影响着原雨，导致了原雨产生错误的想法，让她把她所有的研究全都服务于星际探险家的需要。而那个人离开之后，她重新暴露于舰队自由的大环境中，重新看到除了星际探险家之外其他人的需要，重新意识到曲率驱动学家存在的全部意义。因此她将自己的工作与绝大多数人的发展需要相结合，她正在得到真正自由的发展。
虽然那些人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这绝不意味着她平庸。就像在舰队，人们尽管不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但他们相互地都是同志。在能够让所有人自由发展的环境中，人人都能做出重要性几乎相等的事情，但那绝不意味着人人皆平庸，而是人人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人人皆优秀。
这个想法让原雨内心中感到喜悦，并且也很快就在周围人身上得到了证实。飞越了超过五百光年的安娜·希尔伯特很优秀，但制造出最高曲率驱动速度超过一百倍光速、可持续续航超过五十年的曲率飞船的她自己也很优秀；改良过数千种食物工厂肉类细胞株、大大缩短肉类培养时间的谢尔盖也很优秀；编写了如此多种人类基因、帮助每个人在下一世得到一副满意的身体的秦建国也很优秀。就连刚刚来舰队不到两个星期的薄荷，也逐渐显露出他个性中的踏实与坚持，他也在自由地发展着，他也在变得优秀。
此刻原雨终于放下了她最沉重的那块儿心结。并不是她配不上那个人，也并不是她不配当别人的家人，那个人离开她，或许仅仅是因为她们不合适。如果说那个人看不起她，那她也可以看不起那个人，因为没有谁比谁更优秀，更没有谁应该具有忽视家人的特权。
那个人已经不是她的家人了，她有谢尔盖，而现在又有了秦建国，在未来她还会有薄荷——她相信一定会有的。
“走吧，回去吃饭。”原雨再次拍了拍秦建国的肩，语气变得轻快起来。
“好啊。”秦建国把面前的控制面板推还给她，“说实话，我还不知道今天谢尔盖会做些什么呢。”
原雨调转了“乌鸦”的前进方向。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时矢量聚变发动机的加速度，差点儿被把他们在舱壁上拍成“壁画”。
“我天，你开飞船一直这么猛么？”秦建国扶着舱壁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自己被磕疼的脑袋。
“我之前也很少做这种大角度转弯，一时间忘记考虑角加速度了。”原雨因为及时扶住了沙发扶手而没有被甩到舱壁上，无辜地摊了摊手，“不过，我亲爱的秦同志，你还是预备役队员呢，怎么连这点儿反应能力都没有？下星期的预备役应用测试，你还能过得去么，真是令人有些担忧啊。”
“你还好意思说……”秦建国“虚弱”地爬到沙发上，看了眼手上没有血才放下心来，“你的飞船驾驶证是买的吧？！”
从飞船里出来的时候，秦建国还捂着自己脑袋被磕到的地方，“痛苦”地呻|吟着“我一定是得脑震荡了……”
☆、第四十八章
回家之后，秦建国还在抱怨原雨的飞船驾驶证肯定是买的。
薄荷有些奇怪“怎么可能呢？舰队公民的飞船驾驶资格都是委员会发放的吧，而且检测个人驾驶资格也是要联网的。如果要是伪造，委员会肯定会发现。”
“这只是开玩笑嘛。”秦建国轻轻用筷子的把端敲了敲他的脑袋，“要有幽默感啊，小同志。”
“但这样的玩笑不符合逻辑，”原雨却说，“在舰队驾驶资格从来都没有过能买的时候。”
“舰队是没有过，可是以前母星时代的时候有。”秦建国耸了耸肩，道，“原来人们还开汽车的时候，我的驾照就是买的。资本主义的时代，什么东西买不到，对吧？”
“连人命都能买来。”这时候谢尔盖也淡淡地插了一句。
“就是就是。”秦建国一边吃着蜜烤帝王蟹腿一边说道，“那个什么迅说，旧社会都是在‘吃人’。还记得我们那时候工厂里有人跳楼的，多半儿之后也是被吃了。”
（注工厂跳楼指著名的富x康事件）
谢尔盖微微蹙眉，抬手戳了戳他的脑袋“大家都吃饭呢，干嘛说这些恶心大家？”
秦建国笑了笑，继续吃他的东西。而原雨和谢尔盖也没什么反应，大概只是当个笑话儿了。只有薄荷突然想起来他原来住的那个基座阶级的聚居点里，被工厂开除了的员工从楼顶上跳下来，血渗进钢板的缝隙里再也洗不下去……他感到说不出来的恶心，连忙喝了两勺疙瘩汤压下去。
他突然意识到，秦建国他们口中说的“旧社会”，事实上根本也不“旧”，所谓的资本主义的时代，直到现在还存在于那些殖民行星上，并且愈发昌盛。尖顶阶级统治着基座阶级，基座阶级劳动，为尖顶阶级开拓新的殖民行星，“行星人”就在这种生存模式下从那颗人类的母星地球，一直繁衍蔓延到现在的这二十三颗行星，并且还将会拓及更大的星域。
而这种生存模式，在大多数舰队公民眼中只不过是个笑话。他们不了解殖民行星，以为那样的不公平和压迫只是“旧社会”才有的，殊不知殖民行星对于他们而言，除了技术水平的提高之外，也大体与“旧社会”无异。然而那些“旧社会”中被压迫的基座阶级们，却还为那些技术水平的提高而沾沾自喜，丝毫没有意识到即使殖民行星多么繁荣，那些东西也都是属于尖顶阶级的，而与他们无关——那为了所谓的国家、所谓的联盟、所谓的行星而奉献的无私精神，这样看来竟是如此的可笑。
薄荷不敢想自己能够为那些殖民行星上像他一样的基座阶级们做些什么，他现在只希望能够成为加入舰队，成为真正自由的人，而不是尖顶阶级的罐装劳动力。如果他能够有幸加入舰队，或许也就能够借此向委员会证明，“行星人”也是可以具有舰队公民的思想和立场的，而且他希望委员会能够看一看他的记忆，看一看在珠玉最贫穷的基座阶级聚居点，那些基座阶级究竟过着怎样被压迫、失去尊严的生活。他希望舰队能够去救救他们，救救那些还生活在“旧社会”中的人，因为能够真正救他们的，或许也只有舰队了。
原雨吃饭时坐在薄荷对面，看他自从听到秦建国说“吃人”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太好，以为他真的被秦建国那话给恶心坏了，连忙在舰队总脑里查了相关资料，而后解释道“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的‘吃人’只是一种比喻，原文是‘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文中提及的‘吃人’说的是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扭曲，而不是真正的吃人，基本上和你们想象中的‘吃人’是不一样的。”
“对对，”秦建国也发现薄荷脸色不对，连忙补充道，“我也说的是一种比喻啊，你看人家鲁迅说封建礼教压迫老百姓叫‘吃人’，那大资本家剥削老百姓也可以叫‘吃人’对不对？就是被剥削得活不下去才跳楼的，我说的‘被吃了’只是这个意思。”他又抓来谢尔盖顶锅，“只有谢尔盖理解错了，小薄荷你如果觉得恶心，那全都怪他！”
谢尔盖莫名其妙地背上黑锅，但却并不为自己辩护，只是再次制止他们俩不停说“吃人”的行为“你们俩够了，就算一开始只是比喻，说得次数多了也觉得恶心了。好好吃饭，你们不吃我就收盘子了。”
原雨和秦建国听他这么警告，连忙闭上嘴乖乖吃饭。谢尔盖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薄荷，他知道原雨是那种百毒不侵的家伙，而秦建国又是各种玩笑开惯了的，但薄荷却是个乖孩子，而且还是年龄仅二十二岁的真正意义上的“孩子”。谢尔盖真有点儿担心原雨和秦建国这两个家伙凑到一起，以后可能会搞出什么大动静给薄荷留下心理阴影。
可谁知道薄荷并不是因为“吃人”本身而觉得恶心，却恰恰是因为从这引申出的，那些穷人被剥削压迫的命运而感到悲哀。
不过在大家吃饭高兴的时候，说这些话也不好。薄荷只是勉强笑笑，以开始吃一条蜜烤帝王蟹腿掩饰过去。
秦建国和谢尔盖都以为他被恶心了一会儿也就过去了，但原雨却能猜到，他肯定是想到了他在珠玉的往事。原雨挑选薄荷不是没有理由的，当时遇到他之后，原雨就从珠玉的行星网络上查询了薄荷的基本资料，发现他是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基座阶级b族家庭，父亲原先在工厂工作出了事故，而他又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越是底层，就越能够感受到压迫。
原雨相信，经过在舰队中对科学社会主义的更加了解，在这个男孩儿心底，他的阶级意识也正在逐渐觉醒。她对于之前那些带到舰队的行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但这一次，她相信薄荷能行，他能够加入舰队，以此来证明人的思想可以突破环境与经历的局限——而这将成为解放殖民行星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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