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会怀疑陛下，只是担心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而已。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实在是令人心忧。而且，我听说，不久之前你们的实验室里丢了重要的东西。”
罗伊斯沉下脸色，没有答话。面前的人是冲着自己和女王来的，或许还打着离间他们二人的主意。而对方所说的那样丢失的东西，罗伊斯是知情的那是及其危险的孢子细菌，在氧气丰富的血液之内会迅速繁殖扩散；幸而，它很容易失去活性，而偷窃者若非相关人员，便根本不可能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那本来就是制作人体炸弹的东西。
眼下，他不能将这一的机密讲给对方。
罗伊斯沉默着，直到——
“罗伊斯可是很害羞的，请不要为难他。”上任不久的女王走了过来。没有花时间与反对自己的贵族争执，她直接“请”对方离开大厅去休息。
“您这样维护下属，这份信任真令人羡慕。”异国将领低声讥讽。
女王冷笑了一声。“我不怕被任何人议论。但是，如果你们因为我年龄小或是身为女性便加以非议，那还是省省吧。”她忽然提高声音，“对罗伊斯，我是有过合理的怀疑的。当初正是为了检验他的忠心，我才会安排他去探查敌人的消息。”
罗伊斯惊愕地瞪着克里斯汀；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说起这个，而且还是以如此引人注意的音量。
对方平静地与他对视一瞬，之后移开目光。“我有充分理由相信他是忠诚的。所以，我愿意为我当初的怀疑道歉。但是，无论是多么功勋显赫的第三星球人，只要有一丝反叛的迹象，我便会立刻下令、将其斩杀。”
“但是，我们丢掉的细菌需要追查下去呀！”在一旁听到了全程的年轻军官走过来焦急道，“如果失控扩散的话，它可能会将整颗星球的人都感染——”
克里斯汀投了个严厉的眼神过去令对方住嘴，但很多人都听到了这番话。
被无数针刺一般的目光盯着，罗伊斯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
“我会追查下去，但不会针对谁。至于罗伊斯……如果他真的犯了错误，那么我会依据法律公事公办。如果怀疑他的人现在能拿出他通敌叛国的证据，我甚至可以立刻将他击毙。”女王停顿片刻，忽然沉下声音，“但是，我不会允许外人干涉这个国家的事情。如果任何人继续在此质疑我的子民，那么我便只好下逐客令了。”
宴会之后，罗伊斯敲开了女王休息室的门。仿佛知道他一定会来似的，面带倦容的女王正坐在桌边等他。
“我令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成为众矢之的。你怪我吗，罗伊斯？”
罗伊斯怔了片刻，之后摇摇头。“我不会怪您的。但是，您不该令人在异乡人面前谈论我们的研究。如果我们的生物武器被外人得知……大概会引起异国军人恶意的兴趣。”
克里斯汀微微一笑。“但他们都不知道，这种能将人改造成武器的细菌，究竟应该怎么使用。这样一来，我们根本不用担心丢失的东西被转移到其他星球上去。既然他们因为不完整的信息而害怕，就让他们害怕去好了。另外，古斯塔夫原本打算用十号机的事情让你下不来台，那岂不是更糟吗？那台机甲是因为莱恩公国内部矛盾而被搁置在子星上的，但别人并不知道你只是捡了个便宜。”
罗伊斯终于明白了。“所以您说要制造矛盾……”
“就是转移开其他人的注意力呀。”
“但是，”罗伊斯慢慢地道出了他的疑问，“关于细菌，您……为什么要以偷窃的方式取走它？您完全可以直接向军队索要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察觉了。”克里斯汀强挤出一丝笑容。
“第三星球人的军人素养还是很出色的。能够在军队的基地之中偷走某样东西，大概只有您的私人部队能够做到。”
沉默了一会儿，少女有点苦涩地笑了出来。“我要做的事情大概得不到其他人的支持，所以只能暗中进行……”
话未说完，敲门声再度响起。令人意外地，前来参见的人竟然是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见到罗伊斯的一刻，他扬起了下巴，颇有些惊奇。“你竟然也在。也就是说，刚才的其实是做戏了。”
罗伊斯张了张口想要答话，克里斯汀却先一步出了声。“并不是做戏，梅洛将军。罗伊斯不知情，我也没有说假话。”她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没有对这个杀父仇人露出半点恨意，“我不会评论他的私人感情，当然，还有你的。但是，获得新生的第三星球还不稳定，所以，我不会允许任何不安定因素存在。”她又转向罗伊斯，“我可以信任你、重用你，也可以陷害你、杀掉你。这都取决于你本人的态度。你明白的，罗伊斯。”
“我明白的。”罗伊斯应答道。他完全可以理解克里斯汀，因为他也怀着相似的心情只要克里斯汀不背弃第三星球，他也不会背弃对方。
罗伊斯毫不犹豫的答话令古斯塔夫皱眉。他确认身后的门已经关好，之后向着女王走了几步。“虽然说着相信军队、相信身边的人，但其实你一直在密切监视着所有人。”他冷冷道，“您真是位狠毒的女人。”
“而您是个爱施阴谋诡计的小人，”克里斯汀冷下脸来，反唇相讥，“相信我不必提醒您是如何从我身边夺走父亲，又谋划着夺走我的下属了。”
罗伊斯原本打算劝停两人的争论，但眼下光景带来的某种既视感令他愣在原地。
身着军服的古斯塔夫与盛装打扮的克里斯汀。
莱恩公国的辅佐官与已亡之国的最后一任统治者。
罗伊斯瞪大了眼睛。在过去漫长岁月之中被他遗忘的事情，如今又在脑海中浮现成型。
那个时候，古斯塔夫已经借着娶公主为妻的机会将权力独揽，本应成为统治者的王子则被他完全地架空了。而在攻陷第三星球之后，对方以“和解”的名义强迫克里斯汀嫁给那个草包王子。
——这场侮辱性的联姻才是自己与艾琳决定孤注一掷的□□。一直以来忍受着敌人不断制造的流血事件与毁灭性破坏的神经，终于因为最后一根稻草而断掉；他们做出了不自量力的行为，试图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除掉。
把拥有最高权力的人除掉，或许就可以结束一切。他们这样坚信着。而直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这愿望能否实现，因为，古斯塔夫并没有被杀死在宇宙之中。
另一边，克里斯汀与古斯塔夫还在继续对话。或许是被对方激怒，掌权不久的少女激动起来“我当然希望战火从宇宙中消失，人们都能迎来永久的和平！但是，我不会为了迎合其他国家就改变对人民有利的决策！我愿意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一切，甚至与它共存亡！”
古斯塔夫没有丝毫动容。他怜悯地看着少女，发出了讥讽般的冰冷笑声。“最好不要在外交场合说出如此幼稚的话语——这是我给你的忠告。像你这样爱做梦的小女孩，还是不要将‘殉国’这样沉重的词汇当做信仰了。”
“不。”沉寂许久的罗伊斯终于发声，“她能做到。”
为国而活，与国同亡。这件事，克里斯汀的确做到了。
第二十三章
前世罗伊斯自杀式的爆炸并没能将敌人置于死地，但却引起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连锁反应，使他得以回到“过去”所属的时空。
现在，他甚至在时空碎片里窥见了原有时空的“未来”。
古斯塔夫出乎意料地放过了艾琳。但是，身为宇宙流民的她，恐怕也只能流落异国。
而克里斯汀，则在听闻罗伊斯死去之后，声称对方的行为并非自己指使、并且答应了顶着名存实亡的“女王”头衔联姻。
怎么可能！
自己所尊敬的这个女人、这个将自己的所有奉献给第三星球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向敌人低头！
即便拥有许多过激的想法，但是，对方与自己一样，都希望令母国完好地存在下去——那就是维系他们之间羁绊的共同理想啊！
不过，这个女孩子，或许的确是绝望了。过去的顽强抵抗没有成功，眼下的妥协也不可能为第三星球换回未来。
但是……对方可是克里斯汀啊。她怎么可能妥协呢。
虽然不愿接受，但罗伊斯的确是看着对方出现在莱恩帝国王宫之外的高台上。对方将要走下去，将手交给那个毁掉了他们祖国的人手中，再由对方将她的手塞给她从未见过的丈夫。
身为亡国之君的年轻女子，迎着明媚的日光，以美得惊人的姿态站在高台上。
奏乐响起，她却依然站在原地。有士兵上前催促，她却以熟练地如同军人的姿态将对方的配枪夺了过来。没有进行无用的威胁或者谈判，她直接将配枪前方的利刃刺进了对方胸膛。
这举动无疑引起了骚乱。而古斯塔夫阻止了身边人打算射杀对方的举动。“就看看她想做什么吧。”他用看戏子的目光注视着高处的克里斯汀。
这也正是罗伊斯的想法。
——到了这个地步，反抗已经无用。而克里斯汀虽然在军队中受过训练，可要射杀古斯塔夫是绝不可能的。
礼裙被染红的克里斯汀，眨了眨翡翠般美丽的绿眼睛，将枪放了下来。她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什么，但注视的对象并不是她未来的丈夫。对于那个被古斯塔夫侮辱般赏赐给她的废物，她根本毫不在意。
或许是因为眼睛受到了日光的刺激，有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溢出。她将眼泪轻轻拭去。
“我是第三星球的统治者！”猛然之间，她喊出声来，“那才是我此生的使命所在。如果我不能继续守护第三星球的话，那么，我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胆小畏缩的王子殿下被她歇斯底里的模样惊呆了。古斯塔夫则像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事情一般，仅仅是嘲讽地眯起了眼睛。
克里斯汀激动地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了高台边缘。也就是当她再度开口的时候，古斯塔夫朝她的肩膀开了枪。
随着血花绽放，她单薄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另一边，带着恶意的微笑，古斯塔夫对被吓到的王子轻轻说道“看到了吗，殿下。这就是所谓的‘不成熟的统治者’。口中说着与国家共存亡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语，实际上不过是放不下掌权者架子的、贪生怕死的家伙。您看着吧，这位女王也不能免俗，大概很快就会哭着求饶的。”
——作为篡权者，对方在用克里斯汀做震慑正牌继承者的工具。
罗伊斯看穿了这一点，但他不认为克里斯汀会对此恐惧，甚至怀疑她另有计划。将目光转向克里斯汀，他发现对方正自语着什么。
而被对方拼命捂住的、肩膀上的伤口，有并非血液的黑色液体渗出。
那是……！
“我没能保护自己的国家，这是我的无能。但是，如果我做了正确的事却换不来想要的结果，那么，妨碍我的仇敌……必须要付出代价。”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昂首挺胸地站在这里复仇的我，终于……看起来像个合格的王了。”
——等等！
身为旁观者的罗伊斯无力阻止事态发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纵身跃下。
她的头重重地撞在大理石台阶上。
血液和着脑浆如喷泉般爆开。她娇丽的脸孔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扭曲、破碎开来，并且很快被黑红色的液体所污染。
除了血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在淌着热血的身体表皮，有什么东西在不着痕迹地挪动着，最终从向外渗血的伤口中涌了出来。
看到那些从尸体上延伸出来、散入空气之中的黑色线条，古斯塔夫脸上终于出现了惊愕。
这是什么东西？——这大概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罗伊斯知道那是什么。他捂住了嘴，震惊又心痛。
在两世都神秘消失的细菌，如今其下落终于水落石出。那样东西只能在人体内大量繁殖，所以必须注射进血管与肌肉群。植入者会日夜经受细菌在血管之内扩张、骨头被磨损的痛苦，并且要避免受伤流血，否则以孢子形式繁殖的细菌便会从伤口涌出来、将其他拥有暴露性伤口的人也感染。
克里斯汀到底是什么时候将这东西注入她自己身体的呢；或许是在亡国的一刻，或许是在与自己见面之后。
但是，那都不重要。默默忍受痛苦至今的克里斯汀，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在这个人流密集的地方，一定会有人拥有暴露性伤口、因此被感染。未知的病痛将造成人们的恐慌，而杀戮与处刑都能够制造新的病毒传播源。
古斯塔夫当然可以为此报复远在星系另一端的第三星球，但他必须设法控制眼下的灾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古斯塔夫是正确的。克里斯汀是个异常狠毒的女人。
罗伊斯将目光投回那血肉模糊、骨骼破碎的凄惨尸体。
从个人情感来说，对于这个刚愎自用地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情的女人，罗伊斯是无法完全认同的。
但是，她终究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我愿为国而活，与国同亡。
罗伊斯崩溃地闭上眼睛，抱着头蹲了下去。
在黑暗的宇宙之中，巨大的机甲在繁星组成的迷宫之中穿梭，向着第三星球所属要塞所在的方向驶去。机体外侧的银色涂装受到了不小的破坏，但似乎仍旧运转良好。更重要的是，它和它的主人并未空手而归——敌人的机甲被他斩落了十数架。
但有些程序还要再修改一下。这样想着的罗伊斯，一边操控机甲返航，一边飞快记下自己打算改进的地方。
关于机甲的思考在他脱离机舱的一刻便结束了——身在第三星球的克里斯汀想要与他通话。
“战斗很顺利。不过，大概是因为那家伙没有出战的缘故。”
“若非情况危急，古斯塔夫恐怕不会亲自驾驶机甲作战了。他借着上任国王对他的信任，以某种手段取得了政权。”
罗伊斯一愣。“他……竟然直接篡权？”
“那倒是没有。不过，那个傀儡一般的国王，只是顶着个名号罢了。”
“……”罗伊斯陷入了沉默。
距离宴会风波已经有一年之久，而两国之间也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战争。古斯塔夫还是与从前一样与他在战场上针锋相对；不过，有些事情已经不同了。
对“真实的未来”毫无所觉的古斯塔夫，似乎仍旧对他怀有强烈的兴趣；而对那个未来后知后觉的自己，则在想方设法地避免命运重回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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