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古斯塔夫反问。
罗伊斯闭上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分明知道无法改变彼此的想法却保持着争论不休、而非老死不相往来，这简直是变种了的天敌效应。一直以来，古斯塔夫都试图与自己争论、激怒自己并且相当乐在其中，而自己竟然也开始做相似的事情——试图纠正对方的想法！“你为什么想要见我？”
“为了两件事。”从见面起就保持着自信气场的古斯塔夫，忽然变得迟疑起来，“罗伊斯，你该不会……打算嫁给你们的皇女吧？”
“在这种语境下，不是应该用‘娶’吗。”罗伊斯纠正。
“得了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古斯塔夫少有地急躁起来，“那个小姑娘虽然漂亮，但实在太过聪明，根本不适合你！别告诉我，为了那个‘女王的丈夫’的头衔，你打算在她身边、任她榨干你所有的血肉与能力！我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你在意这个是为什么。这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啊。”罗伊斯此刻的确是大惑不解的，“你知道的，我和你不同，不会试图借此控制国家。此外，我也并没有这样打算。”
古斯塔夫没有立刻答话。但罗伊斯能看出来，对方明显松了口气。“总之，于私于公，你留在第三星球都会对我造成困扰。你需要了解这一点的，罗伊斯。”
这样的说话令罗伊斯疑惑更深。但与此同时，另一件需要他在意的事情将这疑惑推向一边。“抱歉，我不了解。此外，我也不明白，那个名为‘皇女的丈夫’的词汇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古斯塔夫彻底陷入了沉默。
罗伊斯盯着对方嘴角逐渐呈现的、绝非好意的微笑，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
在城内游历的这两日，这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仿佛是为响应罗伊斯的不安与疑问，从远处的皇宫传来沉闷的钟声，一声，一声，又一声。
罗伊斯在内心数着钟声。三次声响过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钟鸣再度响起，如此重复了三遍。
是丧钟。
罗伊斯的眼睛倏然间睁大了。他想要质问古斯塔夫，但惊愕令他说不出话来。重生以来最严重、最可怕的偏差令他几乎站立不稳，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分崩离析。
“因为，她很快就会成为女王。”伴随着耳鸣的嗡嗡响声，古斯塔夫的话语清晰地传进了耳中，“你看，我做了与你相似的事情，却帮助了你所效忠的人。”
罗伊斯冷静了下来。
事情在混乱中逐渐清晰。
国王陛下今日会在城内视察，这事儿说的上众所周知；而某个激进的民间组织曾在一周前便放出威胁的话语。
那些对于权力被削弱感到恐惧的大贵族们住在皇宫西侧，而古斯塔夫曾去过那里。
中午时自己的确听到其他人提到街道上的骚乱，但自己忙于测试系统、并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不可能。”罗伊斯最终开口“那是不一样的。”
那是不一样的！
卡门原本就是第三星球的人，所以，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被敌人煽动”！
“怎么不一样？”尽管古斯塔夫对于内情一无所知，但此刻沉浸于喜悦的他并未细究，“情感丰富的人是最容易被煽动的。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我所使用的，是无知并自诩善良的人吧！还不明白吗？这些人可不会考虑军人的辛苦、政治的残酷；他们只想摧毁他们所讨厌的罢了，在那之后的事情也从未考虑过！和你一样，我并不指望这能够成功。但你也看到了，这些可以定义为‘暴||民’的家伙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力量显然是无穷的。真令我印象深刻。”
不想在这里做出过激的事情，罗伊斯转身便走。他打算立刻去见克里斯汀。
“对于远方到来、次日便要启程离开的客人如此无礼，实在是有失风度。我可是向你伸出过手的人，而且是两次。连个道别都不愿意说吗，罗伊斯。”
对方轻松调侃的语气成功的令罗伊斯定住了脚步。
“如果是为了达到你的目的，那么，你完成的不错，古斯塔夫·梅洛。只是，”罗伊斯慢慢地说，“对我而言，比起这个我所站立的星球、我所倚靠的母国，你简直毫无价值。”
第十九章
走出塔楼的一刻，罗伊斯发现艾琳已经等在外面了。对方显然是训练中途偷着跑出来的，身上穿着机甲协调训练专用的紧身制服，使用的也是军用车。“姐姐，这样不符合规定。”
“闭嘴！快上车！”艾琳低声吼道。因为过度紧张的缘故，有嘶嘶的声音伴随着她的话语一同从喉内传出。
与罗伊斯不同，艾琳显然十分焦急。罗伊斯弗一上车，她便猛地踩下油门发动汽车，甚至不给他坐稳的时间。
“我现在带你去皇宫。虽然没有命令，但我猜你会想要去见皇女殿下的。你们两个总是单独见面商量些不可告人的事……咳，你看我，都语无伦次了。”艾琳话语混乱，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微微发抖；难为她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证车辆的高速。
“你还不知道缘由，是吧？国王陛下在□□时受到了枪击。这真的难以置信，毕竟我们的护卫队并不是白领工资的；他们即便没有身经百战，好歹有些本事。但似乎是拥挤的人流冲散了远远跟在陛下身边的队伍。保护圈出现了缺口，暴徒便捉住了这个机会。对于刺客来历我们还不清楚，指使者的身份也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有人认为是失势的王子殿下策划的，也有人猜测是那几位仗势敛财、现下产生危机感的贵族之一。总之，陛下失血过多，回到宫殿后只来得及传召近臣，将后继者定下，便过世了。”
“是吗。”罗伊斯轻声道。
艾琳瞥了他一眼。“你看起来松了口气呀，罗伊斯。看来，即便你对科研以外的事情漠不关心，也还是在意皇女殿下的。”
“并非如此。”罗伊斯解释道，“只有克里斯汀能够胜任最高统治者的位子，尽管她年纪尚轻。所以，一定会是她的。我只是担心陛下来不及下诏，这会令皇女殿下师出无名，国家更会陷入混乱。”
“这倒是。”艾琳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但你似乎对缘由并不好奇啊，难道说你已经……不对，你之前一直泡在实验室里，之后又来这里与古斯塔夫·梅洛见面，不可能有时间了解缘由的！”
“你真的认为这次的事情和莱恩公国毫无关系？”罗伊斯反问。
“要说一点儿干系没有，那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但你也知道，他们毕竟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说得难听点，我们的同胞看到异族人是会将他们当珍惜动物看待的，怎么可能被他们收买呢？”
“有些事情，即便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采用非收买的方式，也可以做到的。”
那个家伙一手促成了灾难，却不会被波及到一丝一毫。不，如果只是言语煽动的话，别人甚至捉不到证据。
古斯塔夫多半是可以毫发无伤地顺利离开。的确，在以言语为武器攻击人心这件事上，对方比自己在行多了。
罗伊斯望向窗外。眼下，他只希望能够早点儿见到克里斯汀。
今日的皇宫格外安静。通向大厅穹顶的、白色巨石砌成的柱子挂上了厚重的黑纱，令这个原本就肃穆寂静的地方显得毫无生机。
在那里，罗伊斯在等待了一小时后，终于见到了克里斯汀。
即便早就对皇女近乎无情的坚强有所了解，但罗伊斯还是被克里斯汀惊到了。这个两小时前丧父、被父王临危受命的少女，此刻脸上看不出半点儿悲伤与迷茫。对方与国王陛下感情甚深，他也听说过克里斯汀在深宫之内是位相当孝顺温婉的女儿；但眼下，他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甚至看不出对方哭过的痕迹。
身着黑色丝绒礼服、以刻板冰冷表情在阶梯上伫立着的皇女，俨然与罗伊斯记忆中的年轻女王重合了。
“在这个时候会来拜见我的，大概也只有你了。”克里斯汀的语气中透出些疲惫来。
罗伊斯在行礼之后又深深鞠了一躬。“我很抱歉。这大概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但我有重要的事与您谈。”
“这没什么。当然是公事要紧。父亲不幸过世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和悲伤，但我必须完成他未竟之事。父亲打算削弱势力的几位贵族，我会迅速解决掉的。接下来，我会开始下放权力，就像先前我对你说的那样。”克里斯汀微微笑了一下。那甚至不是勉强的微笑，只是淡得透出些危险的气息。
不对。
罗伊斯心中忽然警铃大作。
这会儿的克里斯汀就如同深林中蛰伏的野兽一般危险。更可怕的是，这会儿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克里斯汀心中在想些什么。
虽然对方原本就不是柔软的小姑娘、而是性格强硬的上位者，但眼下的表现实在有些夸张了。她简直是在一夕之间抛弃了所有情感。
在罗伊斯的记忆中，其实是有与克莉丝汀有关的柔软片段的。那时候，他还在军校低年级读书，克莉丝汀陪伴国王前往视察。十二岁的皇女已经有了绝色美人的雏形，令一众情窦初开的少年纷纷红了脸。罗伊斯则因为思考着未解的题目而兴致缺缺，只对无意间听到的那句话有点在意。
如果这些人与我同路而行、保护这个国家，那么我当然也会保护他们的！
那大概是克莉丝汀唯一一次在公众面前“口无遮拦”地发表自己的想法吧。在那之后，克莉丝汀接受了几年封闭教育，之后便都是以从容少言的形象出现的姿态出现在公众场合。而执政后对方则变得更加“现实”，做出过不少虽然在大环境下合理、可看起来相当不近人情的决策。
比如说那次大规模屠杀。
忆起往事，罗伊斯皱了皱眉。
那是在老国王病逝后的事情，按前世来算将会在一年以后发生。克莉丝汀即位后，那些由贵族操控的组织为了维护主人的权力开始蠢蠢欲动，普通平民也有许多被煽动。为了迅速稳定局面，克莉丝汀设计引导那些人在皇宫前的广场上集结，之后下令杀掉了所有人。
那真是黑暗的一天。即便是罗伊斯此刻想起，也感到浑身发冷。
眼下的克里斯汀与那时相比，拥有的威望要更小些。如果在这时候做出激进的决定，后果将不堪设想。
另一边，克里斯汀正轻轻地诉说着她的打算。“将国家还给人民，是父亲一直以来的愿望。作为继承者，由我来替他实现愿望是理所应当的。现在看来，从那几个不安分的贵族下手是最好不过了。”
“这样真的好吗？”罗伊斯终于说出自己的疑虑，“我对所谓的‘政治’并不了解，但我想，眼下您并没有建立相对强硬的势力，贸然行事恐怕不妥。”
“但我师出有名，不是吗？他们侵吞平民财产、不尽职守、与敌国勾结。”克里斯汀再度微笑了，但那只是面具一般的笑容，笑意并未映在眼底。“当然，关于最后一点，我并没有证据，所以我会在莱恩公国的使臣离去后动手。但我会成功的。毕竟，我拥有军队的绝对控制权。”
“殿下！”罗伊斯稍微提高了声音。他终于知道自己所感受到的危险气息是从哪里来的了克里斯汀原本就是能够为了国家稳定做出任何决定的人，而眼下父亲死于非命的悲愤，很可能令她做出更加过激的事来！
“你是不是想说，我不该为了这个调用军队？因为即便我可以这样做，但在我刚刚成为统治者的这个时候，引起武装冲突并不明智？但是……父亲他，绝不能够就这样白白死去！而且，那些贵族，不正是这个国家渣滓的一部分吗！”
罗伊斯没有答话。对方显然尚未丧失理智，至少还能依照常理推断出自己的想法；但对方恐怕是要一意孤行了——如果自己无法想出更好的办法并说服对方。
另一边，克里斯汀鲜有地激动起来“正如那些暴||民，他们也有属于他们的苦衷！在某些时候，他们也曾经是受害者！但是，在这座星球上存在的不幸与不公，也都是他们创造的，而不是别人！他们深受其苦，也是始作俑者、漠然无视者、侃侃而谈者。他们因为自身的贪婪与邪恶深陷泥沼，却要将罪责归咎于我的父亲吗！”
“您太激动了，请保重身体。”罗伊斯不得不逾矩，上前扶住了身体开始摇晃的克里斯汀。
这一世开始之前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飞速闪过。
在那些纷杂的记忆里，罗伊斯发现了他需要的东西。
“您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殿下。”
第二十章
罗伊斯想起了一些事情。虽然那属于身在异星球的十年，但他认为那对克里斯汀有用。
但是该怎么向对方说起，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平静地面对以严峻神态看向自己的克里斯汀，罗伊斯思索了片刻。“将权力下放给人民……这种话听起来像是不错的愿景，但事实上，却将整个国家的现有制度都改变了。当然，您可以用最为直接的手段排除异己，但我不认为那是可取的方法。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是会随着环境变化而改变现有想法的。眼下支持您或是观望中的人们可能会因为您激烈的行事而转换阵营，去往您的反对者那边。这一点，您没有考虑过吗。”
“他们不会背叛我的。”克里斯汀冷然道，“当然，恐惧是一定会有的，但我会在清除渣滓之后给人民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是我能够为他们做的、最好的事，他们也一定能够理解我。至于那些只想着破坏所有、却对重建毫无概念的家伙，根本就是死不足惜。”
“好吧，原来起源在这里。如果说您曾经做错过什么事的话，大概就是因为您这样的想法吧。”罗伊斯叹气。
克里斯汀皱了皱眉。他们讨论的分明是未来，而罗伊斯的感叹像是在针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来不及追问，她便从对方口中听来了如同炸雷一般、令她失去言语能力的一句话——
“我相信您意不在此，但是，想独自去当圣人的话，是不可能领导一个国家的。”
“单纯地将您所认为的光明道路——即便那的确是光明的——呈现在人们面前，将犯过错的人简单粗暴地抹杀掉；以这样的作风行事，您根本不可能成功领导一个国家。因为，那些迷失的人们，并没有被引导上正确的道路。”
或许是前世的平等相处令罗伊斯相信对方能够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更能够理解自己，但他忘记了，此刻的对方还是一位急于树立威严的新生女王。话音刚落，他发觉自己被对方用□□顶住了脑袋。
“你说得太多了，罗伊斯。”少女轮廓分明的俏丽脸蛋上是一片冰冷。被质疑和否定令她陷入暴怒。
罗伊斯叹了口气，轻轻握住了对方持枪的手。“现在开枪的话是无法令我永远闭嘴的。这个角度，最多只能蹭破一层皮吧。如果想要一枪毙命，你得对准太阳穴才行。”
“你……你总是这么冷静，即便在性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冷静分析局势。”克里斯汀勉强地笑了一下，将枪慢慢地放了下来。她轻声对罗伊斯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希望能做正确的事。我想要尽快实现父亲的愿望，就算我自己成为罪人也无所谓。”
唯一一次，罗伊斯见到对方表现出了如同天真少女般慌乱无措的一面。在他面前，克里斯汀抱住了头，无力地靠在了桌边。“但你说得对。太过暴力的手段会伤害人们的感情。所以，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身边。”
罗伊斯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话。
“我希望你能认同我。至少你要认同我。你是不会背叛第三星球的，对吧？即便在我不相信你、将你推出去的时刻，你依旧回到了这里。”说到这里，克里斯汀凄怆地笑了一声，“虽然是我有意推动，但出身普通的你，已经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如同我先前所想，那原本就是最适合你的位置。所以，我希望你能支持一心为了第三星球的我。”
“我相信您，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罗伊斯加重了语气，努力让自己平静的语气听起来更加真实可信，“您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女王，即便您真的做了不成熟的决定，这一点也不可能改变。”
目睹过在克里斯汀统治下第三星球发生的所有改变，罗伊斯坚定地断言。他所见过的、这个星球未来五年的情状，便是他追随克里斯汀的原因。虽然那个不断改变、日趋美好的星球最终被帝国颠覆，但他认为那不是克里斯汀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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