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让还没有完全自理能力的闻恬一个人在家待几天。
温尘其实根本不在乎闻恬死活。
他养着闻恬,只是想看看,闻恬长大后,会不会长成他朝思暮想的那样……
墨斯星入冬了,大雪纷飞。
厚雪积覆在地面,吞并所有颜色,满目皆是苍白。
一栋平房的木门被打开,还没半个门高的小孩从里面走出来。
那小孩皮肤雪腻剔透,鲜眉亮眼的,虽然五官还没张开,但依旧很好看,像是从琼池来的雪娃娃。
正是周婆口中常常念叨的闻恬。
闻恬穿得很厚,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背着一个竹条编成的小筐,往老林那边走。
那老林有几百年了,古树直窜天际,仰头也看不到边。
据说那老林里到处是食肉的野兽,活人进去不死也丢半条命,所以周婆婆千叮万嘱过不让闻恬去。
闻恬也很听话,从来不进老林,最多在最外层的矮树林里,弄些果子回去吃。
他这天也实在馋得不行了,跑到外面的林子,想捡点果子。
但他还小,够不到树上的,只能捡熟透了掉在地上的鲜果。
小手捡起一颗,就丢进篮子,一会功夫就装满了半篮。
这天天气不算好,捡的时候有一阵雪风吹过来,冷冽夹霜的寒气擦过脸颊,闻恬被迫眯起眼,心想再捡几个就回去好了。
等风停下来,闻恬慢慢睁开眼,透过模糊视线,忽然瞥见远处冰面上,瘫着一个人。
那人年龄不大,五官端正矜贵,但浑身都是血,肩上的衣料似乎被什么利物撕扯开,隐约可见深骇的疮口,血肉混着衣服。
他奄奄一息地闭着眼,胸腔起伏不大,犹如死人无异。
小闻恬还从来没见过死人,惊得眼睫都颤了好几下,低着小脸马上就想走。
但走了没几步,那小身影停下。
闻恬慢吞吞转过身,攥紧了些背上的竹筐,屏着呼吸接近地上的人。
“你、你怎么了?”他蹲下来,用小手戳了戳那人,怯怯问道。
回复他的只有滔滔的风声。
小闻恬心跳得厉害,见那人一直不醒,眼睛慢慢红了,一边戳一边小声哭。
躺着的那人没吭声,却是被戳得烦了,蹙了蹙眉尖,哑着声很艰难地挤出字:“……别哭了,吵。”
那声音冷淡且带着抗拒,但闻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湿漉漉的睫毛都翘了翘,欣喜道:“你还活着?”
只是他发现,那人说完那句话,就像是耗费了最后一点力气,晕了过去。
天气太冷了,如果放任他躺在这,肯定会死的。
小闻恬犹豫了下,他看了看自己费劲半天才装满半筐的果子,又看了看地上的人,最后放下竹筐,被冻红的小手揪住那人的两只胳膊,好半天才把他折腾到背上。
两人体型差不多,小闻恬勉强能背起他,只不过很费劲,小脸都被压红了。
好在老林离他住的地方很近,大概十分钟,闻恬就把那人背回了屋里,放到了自己床上。
闻恬看了眼他满身的血,腾腾跑去浴室接了盘水,用湿透的毛巾帮他擦干净。
可能是太疼了,那人紧蹙眉头,抿紧的嘴唇毫无血色。
擦完闻恬才发现,这人身上看着吓人,但其实身上只有一处肩膀的伤口,血不是他自己的,就是不知道是谁的血。
闻恬帮他擦完脏污,又跑去厨房热早上准备好的菜,想等那人起来给他补补。
床上的人在丁零当啷的闹声中,轻轻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薄白眼皮颤了颤,缓慢睁开。
入目就是狭小却干净的一间小屋子,江璟皱着眉看了眼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闻到一股腻人的香味。
……救他的是女孩子?
江璟凝着眉顿了片刻,才掀开被子下了床,循着吵闹的厨房走去,就见一个个子不高的小孩踩在板凳上,拿着厨具煎炒着什么,周围升起团团雾。
第一反应,原来是男孩,第二反应,这厨房感觉快炸了。
江璟眼皮蓦地一跳,脱口道:“你在做什么?”
听到声音,小闻恬转过脸,几步关了火跳下板凳,“你、你醒了?你的肩膀,还疼吗?”
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江璟怔了下,挪开冷淡视线,淡声说:“不疼……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闻恬侧了下头,软软“嗯”了声,乖乖道:“你晕倒了,我怕、怕你会死,所以就带回来了。”
他说话慢慢吞吞,咬字还不是很清晰,软软乎乎的,就和他那张脸一样。
像无家可归的小奶猫。
江璟动了动嘴唇,阖下眼皮,冷冷淡淡说了声“谢谢”。
十几岁的孩子,还不太会控制音调,僵硬下,那声“谢谢”说的跟“去死”差不多。
闻恬眨了几下眼,舔了舔微红的嘴唇,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璟避过他漂亮白皙的一张脸,面不改色撒谎道:“燕……燕沉。”
“燕沉,”闻恬垂着脑袋,含糊重复了遍,又仰起那巴掌大的小脸,“我叫闻恬。”
“哦。”
“你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江璟发现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眼睁睁看着闻恬给他舀了饭又夹了菜,又在闻恬期待的目光中,莫名其妙拿起了筷子。
只是吃了第一口,他的手腕就僵了一下。
难吃。
他刚刚忙乎了那么久,就做出个这玩意儿?
扫了眼闻恬水淋淋的眼睛,江璟面无表情咽下,淡声道:“……好吃。”
小闻恬无声松了口气,他等江璟全部吃完,嫩生生的一只手曲起,隔空指了指江璟的肩膀。
“你的伤,是被老林里的野兽弄的吗?”闻恬问道。
江璟顿了下。
闻恬说:“周婆婆说老林里有很多野兽,不让我进去,里面是真的有野兽?还有,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
他小脑袋低了下,似乎在犹豫怎么问,江璟抬起眼,平静道:“我是首都星来的。”
首都星?
闻恬嘴唇微张,讷讷半晌,很不解地抿了下唇,“首都星的人为什么会来墨斯星?”
要知道现在墨斯星跟废弃星球差不多,已经不受联邦掌控了。
江璟言简意赅吐出几个字:“锻炼。”
联邦需要一把利刃。
一把唯命是从、不问对与错的利刃。
所以他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被江父扔到一个又一个废弃星球,只有在那里存活过一天,才能被接回江家。
至于会不会死……
照江父的话来说,如果那么轻易就死了,那就死在那里吧。江家不出孬种,也不要没用的东西。
十岁的江璟,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已经在练习怎么能用枪一击命中野狼的要害,在淤泥中一次次跌倒、爬起。
这次也一样,他身上只有一把尖利的短刀,被江父扔到了老林,面对一匹匹渴肉嗜血的饿狼。
他在那里待满了一天,只被咬了一口肉,但天冷得厉害,他踉踉跄跄从老林里出来,等江父来接他,还没等到就晕了过去。
他不知道在闻恬家睡了多久,但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满了二十四小时,他父亲应该已经在老林外等着他了。
“我得走了。”江璟出声道。
闻恬一听,急急忙忙坐起来,眨巴着眼问:“那、那你还会来吗?”
江璟如实道:“会。”
顿了顿,又说:“下次来,给你带点好吃的。”他可不想再吃那黑暗大米饭了。
闻恬点头,想了想忍不住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有点黏糊了,不像是第一次见面会问的问题,但是墨斯星人太少了,闻恬没见过和他同龄的人,所以他舍不得燕沉。
他问完有些难为情,正想收回,就听江璟说。
“七天,每隔七天我会来一次。”
江璟说的七天就是七天。
七天后小闻恬又去了趟老林,就见江璟和上次一样,面色惨白躺在地上。
闻恬白着小脸跑过去,不知道江璟出血的伤口在哪里,不敢下手碰,红着眼圈磕巴说:“你、你怎么老是把自己弄成这样。”
江璟半撑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昏过去,再次醒来,已经被闻恬连背带拽地带回了房子里。
身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
“给你,”江璟推了推桌子上的袋子,看了眼安静窝在沙发的闻恬,“上次答应给你带的吃的。”
闻恬睁圆了眼睛,明明很期待,但又不想显得自己太急迫,小步小步走过来,看了下江璟,撑开沾了点血的袋子,探过脑袋。
里面都是他没见过的一些小零食,说也说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馋人。
江璟看见闻恬有点高兴地抿了下嘴唇。
他摊开浸出湿汗的掌心,把一条颜色纯粹的红绳递过来,软声说:“周婆婆给我的,说是护身符,能避灾。送给你的回礼。”
那张漂亮脸蛋晕出点红,眼睛亮亮的,江璟只觉得胸腔犹如炸开了轰隆隆的雷声,有点不正常,他匆忙接过红绳,对闻恬借花献佛的事不置一词。
江璟和上次一样,只待了一会就走了。
但闻恬没有上次那么慌张,因为他知道,还有下次。
他还能再见到江璟。
江璟每隔七天都会来一次,闻恬每到那时候都会去接江璟。
江璟待的时间越来越久,醒来就跟闻恬一起吃饭、说话聊天、偶尔还会玩玩他带来的游戏机,他们几乎度过了一段堪称平和的日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璟每隔七天的噩梦,忽然变得不那么煎熬了。
他在墨斯星认识的小家伙,只有小小一团,浑身雪白细腻,但他见到过,闻恬膝关节和肘弯都是粉粉的,江璟不能理解,同样不能理解的,还有闻恬身上那股子香气。
江璟每次来,都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热得奇怪,但只要离开闻恬又好了,他有几次甚至怀疑闻恬身上有什么病毒。
想少来几次,但每次下定决心,临到关头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
怎么这么不争气!
小江璟骂自己也从不嘴软。
闻恬不知道江璟内心的拉锯和折磨,他只觉得有同龄人的陪伴很好、很快乐。
他每天都在期待江璟来。
就连周婆婆都发现他最近不一样了,爱笑了。
人这辈子,每多一件快乐的事,都是在和这个世界建立羁绊,走的时候回头盼盼,就会想,原来我也有这么多舍不得的东西,没白活。
只不过小闻恬没高兴多久。
温尘来了。
戴着面罩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冲闻恬扬了扬下巴,经过变声器调整的嗓音古怪万分:“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要搬去首都星。”
闻恬大脑一下空白,张了张嘴巴,惊愕道:“为、为什么?”
回去报复联邦。
温尘内心讽刺想了一下,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闻恬现在越长越像那人了,他有时候也不想让闻恬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没有解释,静静看着和闻故极其相似的眉眼,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也柔和下来。
他说:“今晚就收拾吧,明天我来接你。不是特别重要的就不用带了,我给你在首都星安排了套房子,进去就能住。”
闻恬心乱如麻,张口就结巴:“我、我……”
温尘盯着他,眯了眯眼,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该上学了,等你到了首都星,我会送你去上学。你难道不想认识新朋友,想一辈子拘泥在这种破地方吗?”
闻恬还是结巴:“但是……”
温尘忽然间感觉到难以形容的烦躁。
他意识到,不管长得再怎么像,闻恬都不是那个人,他的闻故从来不会有这种忸怩的作态,闻恬只是在一遍遍提醒他,闻故已经不在了。
“收拾吧。”温尘声音一下冷了下来,他看也不看闻恬一眼,越过他推门走了出去。
房间又重归平静。
闻恬缓慢眨了下眼,酸胀的眼眶忽地就流出眼泪,他抬手擦了擦,可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
哭了很久,闻恬才停下来,眼睛已经略微有些肿,脸颊也被擦得红了起来。
他垂下眼,转头走进卧室,去乖乖收拾东西。
不是对首都星充满憧憬,也不是对温尘口中能认识新朋友感到期待,是闻恬已经习惯听温尘的话。
他好像一个橡皮球,别人把他踢到哪儿,他就只能停到哪儿。他不能发火,不能质疑,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插手他的人生,他在一次次不解、茫然中被迫低头,被迫全盘接受。
但是这次,好像比哪一次都要难过。
闻恬不知怎么忽然闷的厉害,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他想,如果他走了,燕沉再伤那么重怎么办。
没有人能帮他了。
……
少年人总是成长很快,一个七天又一个七天,身体抽枝拔高,肩膀越来越宽,可以说是个小男人了。
江璟再次来墨斯星,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他能稳稳站着,不用闻恬背,也能自己走去那间屋子。
可是等他到了熟悉的平房前,只见无数不认识的人进出房门,手里搬着大大小小的货箱,一辆悬浮卡车停在不远处,上面贴着星运搬家公司的logo。
江璟眼皮忽地一跳,他攥了攥指节,抓住一个路过的人,问:“婆婆,住这里的人去哪了?”
“哦,你说闻恬啊,他搬家了。”
江璟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