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心底深处的思念。
他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
便是跳崖的前一刻,这小东西依旧抱着那副和他极肖似的画像,睡梦中,一声声的喊着师父,不容许任何人靠近,也不容许任何人夺走那副画像。
就像狼崽子保护自己心爱的宝贝一样。
他忆起,在昭昭跳崖前的前一个晚上,夜半醒来,明珠泛着微光,他看到那少年背对着他,抱着那副画上人和他有七八分像的画像,用遗憾的声音说道:虽然他比不上师父温柔、体贴、耐心,但看着他的脸,我也可以勉强入眠。
“但看着他的脸,我也可以勉强入眠。”
他当时只以为,昭昭又做噩梦了,且受了刺激,神志不清,才会误把画像当做他,说一些云里雾里,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
然而此刻回头想想。
那根本不是什么痴妄之言。
再往深处想,剖开血淋淋的事实,百年前,这小东西跳崖,真的只是因为他一句要将他逐出师门么。
这小东西心性何其坚韧。
怎么可能因为他一句话,就把自己逼上绝路。
以这小东西的修为,一下从雪霄宫万丈高崖下跃下,怎么可能完好无缺,修为还一跃步至上神域。
这其间,究竟有多少内情,多少阴谋。
再到近来,他明明已经忘记了他这个师尊,为何又要冒着破境之危,强行恢复记忆,不过是因为那日斩妖司内,所有线索都指向吴秋玉而已。
可笑他自负自傲了数万年,最后竟被这样一个小东西玩弄于鼓掌间。
像个傻子一样,追悔了百年,自我折磨了百年。
他甚至已打算好,等司神簿上添了这小东西的名字,便在雪霄山上为他建一座仙府,让他有一个真正的家,再不必受飘落奔波之苦。
如今,一切都成了笑话。
死一般的沉默,在狭窄的书阁里蔓延。
长渊靠在椅背上,漠然打量着画中之人,整个人笼在昏暗的光影里,病态的下颌一角,勾出森然冰冷的弧度。
“你从未打算跟本君回雪霄宫,屈尊留下来,只为了此人,对么?”
长渊声音沉若潭,幽潭深处,是极力克制的怒火和杀意。
这三界,千万年来,从未有第二个人,敢如此戏弄他,羞辱他,将他的颜面,踩在地上蹂躏。
“没错。”
昭昭心如止水,甚至感到轻松。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表达对师父的思念了。
少年元神之剑嗡嗡震动,周身浮起一层淡淡灵光,眼睛亮晶晶的,痴迷得盯着画中玄衣仙人,语调轻快。
“我的师父,叫吴秋玉。”
“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秋玉。”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活着唯一的盼头,就是找到师父。”
长渊摇摇欲坠的心,终是破碎成冰。
他手指微颤抖抚上案,几乎是讥诮的问:“既如此,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拜入本君门下?”
“因为。”
昭昭歪着脑袋想了想。
“因为,我和师父走失了。”
“师父说,他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离开我一阵子。”
“但我们约好了,要三百年后再见的。”
三百年。
吴秋玉彻底消失踪迹,是四百多年前,三百年,正好是——一切昭然若揭。
“百年前,你跳崖,根本不是因为本君要将你逐出师门,而是因为三百年之约已到,他却没有赴你的约。你急不可耐,要炸死去找他,对么?”
“不是的。”
昭昭双眸忽然一寒。
“师父才不会不赴我的约。师父只是——师父只是没办法赴我的约而已。”
少年倔强的咬牙,抿住唇,好像这样,那个“死”字便与师父不沾边。
长渊忍无可忍,彻底爆发。
“你知不知道,在一十四州,背着本君在外偷师,是什么下场!”
“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敢如此欺骗本君,愚弄本君!”
“吴秋玉,是整个仙界都要通缉的重犯!他做的那些事,你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现在说出他的下落,本君可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饶你一命,否则——你莫怪本君不念师徒情分。”
呵,他们何尝又有过师徒情分。
他平生最恨欺骗,如今,竟被这小东西的满腹鬼话骗了将近两百年。
“我不会告诉你的。”
昭昭几乎是冷冰冰的开口。
“我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人,师父的下落。”
“你们,永远都别想抓到师父。”
“你们说的那些恶事,师父才没有做过,你们休想冤枉他,污蔑他,往他身上泼脏水。”
昭昭抓起案上的画,欲化作元神之态,闪身遁出,几乎同时,一道威烈剑意,自身后袭来,瞬间将他阻了回去。
书阁门砰得关上。
一柄燃烧着赤色烈焰的元神之剑赫然横在半空,剑意流转如洪,形成一个巨大的赤色漩涡,将通往门的一切道路封死。昭昭疯狂化出无数元神之剑,直接凝作一道光柱朝着赤色剑芒冲撞而去。
砰。
烈焰焚烧,赤焰翻滚,无数赤色剑芒如流星落下,堆成一座千丈高的高山。
少年如撞在一口黄吕大钟上,直接被击回,坠在地上。
昭昭咬牙爬起,再度携着元神之力冲撞而去,这一回,昭昭没有撞到剑,只觉额心一烫,传闻中,一剑血洗了魔族老巢的赤霄剑锋,已抵在他额间。
赤色剑光将少年雪白面颊映得通红。
剑的另一端握在玄袖飞扬的青年帝君手中。
长渊淡漠道:“与其由你出去为虎作伥,今日便由本君清理门户吧。”
昭昭从未感受过如此恐怖的剑意,无数次绝地求生的场面在眼前一一浮过,一时是一十四州禁地里,被体型庞大的妖兽压在幽林深处,利爪撕破血肉,逃无可逃的一刻,一时是无情境内,刀山火海,遍体浴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望瞬间,昭昭内府深处骤然发出一道无声咆哮,一柄巨大的元神之剑,顷刻自少年内府迸出,迎着赤色剑意逆冲而去。
滴,答。
有温热的血,顺着寒意四射的剑刃流下。
昭昭元神震颤着,定睛望去,只见手中利剑,已深深没入长渊胸口。而长渊手中赤剑,仍停留在面前一寸的距离。
长渊神色平静如初,唯一双琥珀色的眸,染上些许悲凉。
“师尊!”
墨羽和云伯已循声赶来。
昭昭颤抖片刻,拔出剑,化作白芒向府外跃去。
第85章 青云之上23
“师尊!”
墨羽闪身过来,见长渊独立在空荡荡、被剑气摧折的书阁内,胸口插着一柄泛着雪白仙气的长剑,大惊失色。
长渊半边袍袖几乎皆被血染。
刺目的鲜红,依旧在沿着剑刃往外急速的涌。
“君上!”在云伯心里,长渊是高高在上、无坚不摧的神,神怎么会受伤流血呢。云伯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当即吓得腿一软,徒手撕了一大片里袍下来,要为长渊止血。
“不必。”
长渊挥退众人,神色如常的行至书案后,在圈椅中坐下。
他苍白手指夹住那柄贯穿胸口的利刃,指间赤色剑意一闪,直接将剑身整个化掉。伤口没了阻隔,越发血流如注。
墨羽蹙眉问云伯:“究竟怎么回事?”
云伯眼睛发红,惊疑不定道:“属下也不知,刚刚分明……”
“分明什么?”
“分明是小公子说要来书阁找君上,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昭昭。
墨羽一愣。
环顾四周,打斗痕迹仍在,不由心一沉。
他还奇怪,当今三界,何人竟有本事能伤到师尊,原来竟然是……昭昭么?这怎么可能?
昭昭虽已步入上神域,也远远不是师尊这个上古战神的对手,唯一的解释,就是师尊没有还手,任由那柄元神之剑穿透了自己胸口。
“都怪属下失察,属下明知道小公子打伤梵音仙官,盗走了君上印信,还任由小公子一个人来书阁找君上。属下应该早做防备才是!”
云伯痛心疾首。
墨羽又是一愣。
“你说昭昭打伤了梵音,还盗走了师尊印信?”
“是啊,今早在汤池那边,属下和君上都亲眼看到了。”
墨羽皱眉,越发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云伯问:“殿下,现在可怎么办?”
墨羽道:“师尊受伤的消息,万不可泄露出去,先封锁府门,你立刻去见司南请来,为师尊治伤。”
“哎。”
云伯领命退下。
不多时,司南便赶了过来,见长渊半身是血的坐在案后,亦大吃一惊,忙步入阁内,自药囊中取出一粒止血丹药。
长渊没有服,下颌冰冷惨白。
问:“他与吴秋玉之间的事,你可知晓?”
司南茫然。
“弟子并不识此人。”
但司南心思素来细腻,转瞬之间,想到什么,神色立时一僵。
“君上这个何意?他……是谁?”
司南一直在东侧殿照顾昭昭,对昭昭形迹了如指掌,知道昭昭午睡醒来后,来了书阁。
然而,司南环顾四周,并不见昭昭踪影。
再加上长渊身上这道突如其来的剑上,司南几乎是颤抖着问:“君上,可是昭昭他出了什么事?”
长渊眼底一片漠然,仿佛沉了无数重玄冰。
“你既不知情,此事便与你无关。”
“是本君——”“有眼无珠,收了逆徒。”
**
轰——一道滚雷轰然划过天际,后半夜,整个中州地域,毫无预兆的降起大雨。
宣阳城,宣阳仙府内,一道人影收了伞,疾步穿过前院,来到紧邻着正厅的一处雅舍外。
“家主。”
人影在门外恭声禀:“北宸仙府,有急信传来。”
轩辕鸿轩本闭目坐在案后听雨,闻言陡然睁开一双犹如鹰隼的眼,道:“进来。”
“是。”
心腹把门推开一小道缝,侧身进去,到案前,将怀中密函呈至轩辕鸿轩面前。
密函用专门的封印术封着,轩辕鸿轩手指在封口处一抹,解开符文,从中取出一封信函来。
看清信上内容,轩辕鸿轩陡然直起身。
“真是天助我也!”
他抚掌大笑,一脸志得意满。
心腹倒一头雾水:“这便是家主期待已久的好消息么?”
“不,这比我期待的消息更好,简直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到底是?”
“那个小子,刺伤了战神长渊,还抢走了那道天族追杀令,从北宸府叛逃了。”
“呵,没了雪霄宫做庇护,我看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朱鹤。”
名叫朱鹤的心腹立刻应:“请家主吩咐。”
“传我令,今中州有大妖,上斩妖台劫狱在先,盗取仙族追杀令在后,胆大包天,目无王法,着令中州大小仙族,全力缉拿此妖,一旦发现其踪迹,就地斩杀,不需报与任何人知晓。”
“属下遵命!”
**
宣阳城北十里,宣阳山。
暴雨滂沱,泼天而下,似要将天地万物都淹没在大雨之中。一道绵延起伏如龙形的山脉蛰伏在宣阳山之南,遥遥望去,宛若巨龙在雨中栖眠。
山脉外立着无数身穿绛紫衣袍的修士身影,即使雷电交加,暴雨倾盆,雨水钢鞭般抽在他们肩背上,他们亦如雕塑一般驻立在雨中,一动不动。
整个中州无人不知,此地是宣阳城仙脉所在地。
当今仙族“五族十二世家”,每族每家都要一道仙脉。仙脉乃各大家族立身之本,灵气聚集地,五族十二世家能在成千上百大小仙族中脱颖而后,皆因霸占了除一十四州外,三界内仙气旺盛的十七道仙脉。
而轩辕、玉山、昆仑、蓬莱、龙族,因为是上古仙族,神裔后代,所占据的仙脉亦是延自上古神族,其间仙气之蓬勃充沛,要远远高过十二世家。
仙脉是一族赖以生存的根本,失去仙脉,仙族子弟便无法结仙元,吸纳仙气进行修炼,整个一族便如同无根之木,无水之源。
各大仙族世家都会在仙脉附近陈列重兵,防止本族仙脉被损毁。
轩辕族的金衣使担负着守卫轩辕族仙脉的责任,除非家主轩辕鸿轩有令,否则即使天塌地陷,这些修士亦不会移动一步。
中州百姓知道此地重要性,又素来畏惧金衣使恶名,平日经过宣阳山时,几乎都是从山背面绕着走,免得被扣上一个“心怀不轨,意图损毁仙脉”的罪名。
金衣使的刀,可不是闹着玩的。
今日天降暴雨,旷野荒凉,就更不可能有行人经过了。
宣阳山脉前的守卫较平日甚至还松懈了一些,领头的特意撤了一部分人去帐内避雨休息。
又一道紫电当空劈下,将整个旷野都映作可怖的紫色。
忽然,立在最前面岗哨处的一个金衣使揉了揉眼,双目骤然睁开,几乎是面带惊恐的望着前方,颤声问同伴:“那、那是什么?”
同伴循声望去,只见数丈之外,惊雷与雨水混落的山道上,在乍明乍灭的雷电光影中,一道雪色身影,宛若山中精灵,信步闲庭,翩然走了过来。
隔着太远,守卫看不出来人面目,只依稀觉得那根本不像个人,而像只鬼。
“快、快通知首领去!”
两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