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陵弄出的坑洞开始生长,核心有一刻呈现某种晶状体的效果,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在盯着他们,瞳孔漆黑,向内,做着一个有阳光和人群的噩梦。
归陵也死死盯着远离开来的建筑群。
上方灯光闪动,宛如虹膜上的斑点,韦安突然意识到,它的确在看着它们,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归陵站在鱼背的边缘,背脊挺直,与它对视。
没再发生什么袭击,上方筋肉缓慢地长出来,占据了空间。
有一小会儿那里完全是一片黑暗,韦安知道,接下来办公室、走廊、病房会重新从这些肉里的能量中构建出来,继续他们的生活。
反重力的鱼悬停下来,他们就在一片倒扣建筑群的下方。
最下面一片黑暗,是里院的最深处,没有一点光,隐隐有一丝呻吟和呜咽传出来的,这里真是地狱的最底层。
一些建筑呈现肉质感,有的在“潮汐”中毁掉了,挂在那里像残破的肉条。
韦安开口,花了一点时间才发出正常人交谈的声音,他说道:“接着呢?”
“等T病区,”归陵说,“它会出现的。”
韦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在这地方你什么也不想说。
鱼群消失了,周围一片死寂。
归陵孤单站在那里,看着建筑,似乎在想什么。
李应全也看着上方,他孤独地坐在鱼背的一角,他在任何地方都无法融入,但又有自己强大的系列和一套空间的秩序。
过了一会儿,李应全说道:“我登陆了。”
归陵转头看他,李应全回视他,说道:“它刚才问我了,叫我‘初级工程师’。”
“嗯,”归陵说,“你现在是初级权限,固定一个时间局是够了。”
这对话有些没头没尾,不过韦安想起自己脑子里的电子音,大概知道他在说什么。
李应全就这么静静坐着,不仔细几乎看不到他,像他曾说过的那样,他不喜欢出现在光线下。
他就这么怔怔看了黑暗一会儿,低声说道:“我爸一直想当个工程师。”
这句话没有回应,孤零零在地狱里回荡,不知道能怎么回应。
韦安给自己注射了一枚金券,感觉好了不少。
他静静坐着,看了一会儿手里的枪,接着忍不住去看下方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想像中深渊的核心是什么,也许是完全的空无,但是并非如此。
那仿佛是一片广袤的大地,其中似乎有些深渊般的坑洞,一道极深的峡谷,隐隐有轨道样的东西,像筋膜一样反光,像个被糟蹋过的垃圾场。
韦安脑子里冒出一个词,“矿坑”,深入地下,一个不见光的资源区,他意识到,这就是疗养院同事人说的“矿区”,这片地狱的核心。
他看到这片黑色大地上一弯白色的痕迹,好像河流隐隐呈现,大部分藏在膜一般的夜色中。
韦安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感觉很不舒服。
他跪在悬停金属的边缘看着下方,那白色的微小的反光只能看到一点点。
韦安盯了好一会儿,他感到那阴沉的气息,身体有些颤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他说,“是尸体?”
归陵转头看他,他感到李应全都朝这边靠了一点,听他说话。
“嗯。”归陵说。
韦安遍体生寒,突然间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矿区”是一具巨大的尸体,下方弯曲河川般隐隐白色的痕迹,是一根骨头。
韦安曾见过类似的东西,青春女神,她的头颅像山丘一样,长发如同干涸的河流。
此时他见到了另外一具,他瞪着下方大片黑暗的区域,那是混沌中魔神的残躯。
他们一直在它的身体内部,乱七八糟被建造、切割、居住过的肉身,有无数的走道和孔洞,有轨道,天空和人群,形成一个噩梦的世界。
韦安看不到它的整体,但能感觉到那强烈的腐朽与哀伤,如恒星的引力一般浸透身体。
在这片空间中,这片建筑以它的尸体为养份,生长成这种可以扭曲物理规则的世界本身一般的建筑。
它是巢穴的养份,一具神的尸体。
“下泉有其变异属性,‘疗养院’四处可见,”归陵说,“这里能长到这么大,因为它是依凭‘神明’的尸体而生的。”
韦安战栗地看着下方一望无际黑暗的土地。
他意识到,这滋生从数千年前就开始了,灰烬城这些有着恐怖变异元素的建筑在其周围扎根,扩散,像菌类一样生长,“魔神”的力量让它们超过了其领域的极限。
上方的建筑和肉体是它的腐败和增生,如同雨林里的朽木一样吸引各种附近稀奇古怪的东西过来,寄居其中,把之驻空,变成家园。
“潮汐”仍在继续,让接近尸体的建筑发生肉质的同化,他们目前就在这一力场形成的空间中。
当力量退去,建筑变得更沉,向内收缩,肉会贴回皮肤上,这是一个长在巨大尸体上的建筑,在腐败骨头、内脏之中,建立起走廊、房屋和手术室。
它也深入尸体内部,切割肉体,带到更上方,以这种方式重组那种力量,韦安不知道原理,但这真是一个恐怖的寄生式增生。
“这潮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韦安说。
“是拒斥力场。”归陵说。
“什么?”
“一个原始防御程序,它已经死了,就是些机械性动作罢了。”
韦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周围变得更暗了,有一种冰冷的无望,也许是因为腐朽的味道吧。
这是已经废弃掉机械那种无望的重复,没有目标,没有意义,没有灵魂,不断失败,空洞地诉说某种早已被遗忘的原始诉求。
第五十二章 归陵想做的事
韦安和李应全又问了几个问题,归陵简短地回答。
听上去灰烬城的“疗养院”式的变异本应只有碎片,小于一定体积——三万立方内——因为找到了这样的“矿藏”,发生了层级跃升。
正常情况下,再大的建筑都是不可能有智力的,他打了个浅显的比方,一个大房子想要拥有意志,它需要拥有智能设备,进行复杂的连接,并且能够进行学习。
“进化路径”是极度稀缺资源,只有力量级别极高的存在才能够提供。
在这种地方,这具尸体如同森林里朽倒的腐木,会吸引各种各样的东西过来,“T病区”也是如此。
那是真正需要争夺的权限和力量。
“这个‘进化路径’在尸体内部,所以它长在这里,慢慢把它拆了吞掉?”韦安说。
“是的,它得到了,所以产生了智力。”归陵说。
说话时,上方某个区域又传来呜咽声,还有隐隐锯子的声音,在彻底的黑暗中不断弥漫扩散。
“这个地方到底……”李应全说。
他没能说下去,这个话题太艰难了,他又起了话头,说道:“这里有个不错的医生,一直蛮照顾我的……”
“那个叫艾丽的医生吗?”韦安说,“我们下来时,她还帮你说话来着。”
“是她,”李应全说,“我看过她的三个不同的形态,我刚过来时想逃走,他们把我抓到下面去,我看到一个刚做过手术的……人,那就是她,他们说因为她帮了一个病人逃走,太不安份了。你们过来之前,有个那种半个头的怪物到我跟前,完全没什么人类元素了,那也是她。
“接着你就……”他朝归陵做了个手势,“把它烧了。那是对的,我知道这里不断在重复什么,但……她应该被永久的毁灭,完全的沉睡。”
归陵看看他。
“如果能安慰你的话,”他说,“这个人物有原型,没有死,逃出了原来在的机构,后来在一家大医院工作,做了个很有名的研究,结婚了,一辈子过得不错。”
李应全看着他,眼中好像微微有亮光。也可能是错觉,因为在这种地方,整件事听上去格外的扯淡和虚幻。
“这是部电影。”韦安朝李应全说。
李应全怔了一下,转头看他,韦安的表情像是在一个普通的聚会现场跟人闲聊。
“电影?”他说,又抬头看上方黑暗的空间,“啊,这就说得通了,我就说这种破地方其中一些人简直明亮得不真实……”
“是的,这是一个腐败大脑不断重复的幻想。”韦安说。
他抬起头,觉得这种黑暗真的有点像在看电影,只是是一出太大的恐怖片,人物、剧情和规则混杂在一起,它得到头脑,以这种方式不断演绎和品味一个噩梦。
“对了,我还看到你的那个医生,”李应全朝他说,“‘许医生’,困在下面准备做手术的时候,一直在问他朋友在哪里……说对他怎么样都可以,他朋友是无辜的……”
“我们是电影里的炮灰,”韦安说,“我和‘陈医生’是室友,他合同快到期了,我是新来的,对什么都好奇,觉得这个世界应该友善公正。”
他语气轻柔地讲述剧情,让这种环境好像一个温和的茶话会。
“‘陈医生’接这个活只是想赚点钱,”韦安说,“他刚结了婚,对方是他的高中同学,很漂亮。我昨天和他去食堂还有人问这事,他答得特别自然,说已经买好了房子,是一直喜欢的一套,好像外面真有新生活在等着他似的。”
他看了眼归陵,后者又在专心盯着前方的建筑。
“啊,我从下面逃出来的时候……也看到他了,做完了手术,样子很可怕……”李应全说。
“我连累的他,他本来只想混过最后三个月。”韦安笑起来,“我的角色正义感太强了,而且我老觉得我有点暗恋他,不然为什么只找他,就是想多点时间相处吧。”
他笑得太理所当然,李应全也无意识露出个笑容。
归陵回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电影解读不敢苟同,韦安朝他微笑。
他又说了一会儿这两个角色的感情史,一些是他之前询问归陵的,还有一些是他自己编的,还感叹了一番自己也挺想结婚的。
在这种环境下,整个聊天透着股诡异的日常。
归陵没有参与这场聊天,仍在盯着虚无中的什么地方。
韦安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不像只是在等T病区的出现。
“陈医生,”韦安说,“怎么了?”
“内存占用超过50%了,”归陵低声说,“怎么会这么多?”
他几乎是在自语,韦安怔了一下,发现自己知道他在说什么。
昨天在“墙”上的裂缝前,幻境长城说修复那玩意儿要占用归陵系统的……内存?
当时韦安还问过他,归陵说没事。他对什么都说没事。
“出什么事了吗?”韦安说。
他怔了一下,归陵的脸色冰冷,如果以前他是疯狂的怪物,或游刃有余的服务者,但在这一刻,他看上去倒像只是个脸色阴郁的年轻人,力量强大,很不高兴,韦安有点不确定要和他说什么。
归陵看着一片虚无,仍是在自语,不指望任何理解。
“这个内存占用对九级系统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归陵说,“这个时间局后面有别的东西……”
韦安听着他说话,他不懂古文明系统,但感觉很不妙。
他正想问得详细一点,归陵转头看他,说道:“我得去调查这个。”
“调查什么?”韦安说。
归陵看看他,轻声说道:“这是我的事。”
韦安觉得这话简直是太稀奇了,归陵从来没有自己的事,他所有的事都是服务于契约管理员,他以一种被动、冷淡的状态想把自己完全锁闭起来。
“这个调查权限比契约高,”归陵说,“我会自己处理,不会影响你的事。”
“比契约更高的权限?”韦安挑起了眉,“科学部从没提过这个,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吧。他们说你是他们创造的,但这不对劲,你对古文明的事情了解得太多了。而且这个——是你自己想做的事吧?”
归陵沉默不语,不想交谈。
韦安有一堆问题想问,正在这时,那条鱼无声地游动起来。
归陵盯着前方,阴郁的风掠过皮肤,韦安看到前方残破的走廊里亮起一盏灯。
T病区的灯。
此时,潮汐般的拒斥力场已经基本消退,天顶更低,他们离那片尸体的“大地”也更近了。
不用太久,建筑将完全压回身体,直到下一次“潮汐”的到来,它才会再度呈现这种荒芜残破的形态。
行进之中,韦安忍不住去看那条尸体上极深的黑暗河谷,里面有什么东西……他说不准基于什么心态盯着看了半天,想看清是什么。
虽然隔得远,但他的视力这些天仿佛发生了进化,当盯得够久,他仍看到了。
在建筑溢出灯光中微微反光的不是水或淤泥,这具“神明”尸体上的,是……巨大、暗沉的金属锁链。
已经完全锈蚀了,因为重量深沉陷了下去,成为金属河床或矿脉的样子,逶迤延伸,不知通往何方。
韦安看了一会儿,光是盯着就浑身不适,那锁链太过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过了几秒,他说道:“那是什么?”
“什么?”归陵说。
“河谷里面那个……”韦安说。
“那是契约的原始形态。”归陵说。
他话里的信息让韦安头皮发麻,李应全也凑过去看,说道:“那是锁链吗?”
“嗯。”归陵说。
韦安无意识地拉了下领子,好像这种东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