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止川静了静,听一人在他耳边说道:
“醒了?”
银止川转眼,这才发现守在他身边的人是姬无恨。
姬无恨抱着他的剑,依然是那么一副熟悉的风霜满面的样子。
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哀忧的神色,只这么平平淡淡地看着他。
“西淮……”
银止川嘶哑说——
虽然刚睁开眼,但是他第一刻想到的仍是西淮。
“先喝杯水罢。”
姬无恨将桌案上的瓷杯递给他:“试一试运息,有没有哪处肺脏疼痛?”
“……”
银止川艰难起身,深呼了口气,感觉尚好,似乎没有姬无恨说的那种疼痛感。
他摇了摇头,问道:“我昏迷几天了?西淮——”
西淮找到没有?
他想说。
但是,就当他话音还未落地的时候,姬无恨打断了他,平平说道:
“你快死了。”
“……”
银止川有一刹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
“毒是放在这个荷包里的。”
姬无恨视线下移,示意银止川那枚桌案上的那枚荷包。
那是一枚离姬无恨有些距离的荷包,用一个玻璃罩子罩住了。
但是于银止川而言,却熟悉至极。他昏倒时口鼻溢出的鲜血还沾在上面,此时已变得发黑,暗沉。
“……你说什么?”
银止川怔怔的,手指微僵。
“这里面装的是迷梦草。”
姬无恨叹了口气:“专产于上京荒漠的迷梦草,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在这世上,倘若有一种毒,用起来绝不会失手的……迷梦草。”
“……”
银止川似乎定住了,无法理解到姬无恨的意思。
无法理解他说的“你已时日无多”,或他为什么要指着西淮送的荷包,说“这里面有毒。”
……那是西淮在他的生辰宴上,送给他的荷包啊。
“止川。”
姬无恨叹了口气,终于显出了一点除平淡外的低郁神色,低低说:“你毒入肺腑……我……救你不得了。”
银止川:“……”
空气中诡异地静默了数秒,姬无恨与银止川彼此对视。
“无恨兄……”
良久银止川说,他勉强笑了一笑:“你我数月不见,我这次淋了雨,身体不适,没有拿桑梓归同你洗尘。所以你同我开这样的顽笑吗……”
“止川,这是不是顽笑你心中清楚。”
姬无恨却叹息着:“你自己中了毒,呕了那样多血,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只是因为我告诉你这毒是从荷包里来的,你才——”
“我身上接触的衣物配饰繁多,你怎么知道一定与这个荷包有关?”
银止川抢白说道,因为太过着急,他的语气几乎有点急促,胸腔也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微微起伏着。
——是的,他可以接受自己中毒,甚至可以接受自己时日无多。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会令他死去的毒,是来自西淮的那只荷包……!
“何必呢?”
姬无恨悲哀地看着他,那目光中有银止川说不出的意味:“你就那样相信他吗?他不过是一个连来历都未曾清楚告诉过你的小倌……止川,你我相识数十年,别人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对中陆奇花异草的了解……难不成还会认错这毒性中陆排名第一的迷梦草?”
“兴许是你这次认错了!!”
银止川骤然暴喝。
他是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体内的毒素也未排除,只是暂时积淤着,压制在某一个地方。
因为情绪的激动,银止川咳嗽起来,捂着心口,痛苦地伏在床头。
“他是爱我的啊……”
脸色苍白的少将军紧紧揪着被单,竭力咽下喉头的血:“他爱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姬无恨漠然地看着他,不知是觉得银止川执迷不醒,还是觉得他对西淮的信任之深匪夷所思。
“那你可知道——”
姬无恨张了张口。
“数十日之前,他被毒蛇咬伤,是我替他将伤口里的血吮出来。”
银止川喘息说:“逐颜行事光明磊落,他不会恩将仇报。我了解他……”
“逐颜。”
姬无恨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觉得很奇异,问道:“你知道他叫‘逐颜’?‘叶逐颜’?”
“是。”
银止川说:“虽然他人已经不在这里,但是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人……不会容许他受无端污蔑。”
姬无恨蓦然笑了起来。
“止川啊止川……”
他摇头叹息着:“我该说你什么?你既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的身份么?不知道他是当初名动天下的叶氏幺子‘叶逐颜’,不知道他是因父流放,举家远谪的‘叶逐颜’?……不知道他是因你父兄失守沧澜,横遭灭门的叶逐颜……?!”
“……”
银止川耳边“轰”得一响,骤然全身都僵住了。
“你说什么?……”
“你只知你替他吮毒,救他一命。可你知不知道他父母姊妹,都因你父兄弃城而死?”
姬无恨缓缓地吸了口气,低声道:“这么算,在他心里,也许你还欠他两条命。……止川,你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叫这样一个对你抱有如此深敌意和仇恨的人,走到你身边!?”
“……”
“当初你让我查王为良与上京花辞树私仇一事,我去到了上京。”
姬无恨说:“但是在路上,捡到一张带有奇异暗香的帕子,偶然发现你府中有人与上京私通。他似乎是花辞树的内应。于是我顺着这条线继续往深查,发现其中错综复杂,远比我想象严重得多。我想回来告诉你,却意识到此事与沧澜旧案也有关系。及至弄清一切,昨日赶回……却没想到已经来不及。”
“不会的……”
银止川却喃喃说,他失魂落魄又执拗万分:“沧澜战败与我爹和哥哥无关啊……他们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逐颜……他误会了。我父兄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弃城逃跑,也不会丢下百姓不顾。无恨……无恨,你不是已经查到了吗,沧澜的事另有隐情,我父兄是冤枉的啊!!”
姬无恨沉默地望着他。
“但是,在别人的心中,不这么想。”
许久后,姬无恨轻声说:“在叶逐颜眼里,你是害死他血亲的元凶之一,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复的世仇。所以他来到了你身边……让你爱上他,再将你置之死地。”
银止川脑海中浮现出西淮寡淡素然的脸。
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静默又眼神似有别样地看着他,沉默说:“我是西淮。西出阳关的西,秦淮夜泊的淮。”
还有他对他反复的态度,永远若即若离的眼神。
脑海中很多若有若无的线索,终于都在此刻对上了号。
“原来你在那个时候就开始骗我了呀……”
良久,银止川轻轻地说。
他手指无意识收紧,紧紧地攥住了。
银止川目光落到桌面上那个含着迷梦草的荷包上,上头还留着西淮亲手刻的字——“平安”。
银止川还记得当初自己收到它时欣喜的心情。
他是那么闻宠若惊,好像他不确定很久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依据——他心悦的人,确实也是喜欢他的。
……却没有想到,他送他的最后一样礼物,其实是为了杀死他。
“可是你不是喜欢我的吗?让我永远也不要忘记……”
银止川哑声说:“你说过的话里,究竟哪一些是真,哪一些是假啊……”
银止川想转过脸去,因为感觉眼眶很热。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手背擦过面颊时一片潮湿,银止川闭着眼侧过了脸。
泪珠从他的下颌接二连三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第142章 双更合一
银止川独自坐在房中,姬无恨已经出去了。
暖融融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床脚,投出一道斜斜的光影。
窗纸很薄,在橙红的夕照下更显得轻薄如蝉翼。
这是一幅很安宁沉寂的画面,银止川看着上下漂浮的浮尘,静静地也不说话。
他将与西淮自第一次相遇至今,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重新回想了一遍:
发现他真是一个傻子,忽略那么多再清楚不过的线索,只一意孤行又近乎偏执地喜欢上西淮。
西淮从来不是一个好细作,他明明说得那么明显,眼神里的疏离那么不懂掩饰,但是银止川就是看不到。
他只看到西淮冷郁怅惘的外表,和对盛泱不知由来的恨,就觉得他与自己一样,都是这时代的叛逃者。
于是急不可待地想要靠过去。
却没有想到,他的恨,不止对盛泱,也有对他银止川的一份。
姬无恨临走之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匣子,放进了那只扣着荷包的琉璃罩中。
小匣子里有两只蛐蛐儿,原本很聒噪闹人地叫着,但是进入琉璃罩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都悄无声息地安静了下去。
银止川垂目看了一瞥,那两只蛐蛐都腿脚僵硬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他勉强起身,以小刀轻轻在死虫身腹上划了一记。
只见死虫外部看着完好,内里的器脏却都已经融化成了一滩血水。
——这就是西淮为他安排的结局。
原来这就是他所爱的人,希望他能得到的结局。
银止川有几分木然地想着,而后倏然一笑。
从最初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应激反应之后,银止川现在已经平静许多了。
但是平静有时候并不代表心无波澜,反而更有可能只是荒芜。
——“下一世,你记得也来找我。不过要早一些,我与你死同穴,生同塌。”
——“不要忘记,我是心悦你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
——“从今天开始,银止川,换我来喜欢你。”
这些话在他耳旁回响着,银止川有一瞬很想再见到西淮一次,当面问一问他:
这些话,都是你说的。但现今不作数了吗?
也想问一问他:……你离开我的理由,是不是也因为“功成身退”。我已经中毒,所以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
你是这么有把握我必将垂死,也再也不想多待在我身边一刻,所以连亲眼看着我死去都不想见证吗?
银止川头痛地抵着额头,艰难地喘息了一声。
那喘息听上去就像垂死重伤的困兽,心哀到了极致,反倒是啜泣呜咽不出来的。只这么干干地哽在心里,如鲠在喉,勉强低喘一声,就令闻者感到悲伤。
“你要将那小倌找回来。”
不知何时,姬无恨又回来了。他靠在门框上,斜斜地倚着身子,抱着手臂,说道:“虽然他手中不一定有解毒的方法,但是捉住了他,也许能从上京人手中换回解药。”
银止川点点头。
但他并不是想着解毒什么事,而是心里有个声音不住地重复着:
他还要再见他一次。
他一定还要再见他一次的。
要亲口问一问他,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我吗?一次也没有?
从前的一切言语都是谎言,从你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就是为了要让我死么?
……
天气阴沉,屋外正密密麻麻地下着雨。
盛泱这个季节总是常常下雨,十月与十一月交替的时候,下过几场雨,就入冬了。
只是往常这个时候,林府里总会烧细炭,那是从东边的隐黛森林里挖出来的,与用于国祭的蝶梦玉一样,都是特供。
烧起来没有熏烟,还有若有若无的甜香,只一小块,就能让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
与林昆此时待的监狱一点也不一样。
“下一手,请。”屿汐独家。
隔着潮湿的栅栏,一只手从隔壁牢房伸过来,将一团枯草璇点在地面画出来的棋盘上。
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缩着宽厚的肩,前几日被送进来。正关押在林昆左侧牢房。
雨下得长绵难绝,有几丝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
这监狱里有一扇很高的天窗,平日里难有几缕阳光照入,此刻下起雨来了,反倒因为底狱地势低,天窗几乎与水沟齐平,飘进不少于雨丝。
林昆神色平淡,只略微在棋盘上扫过一眼,就把充当棋子的碎石落了下去。
他的心思并不完全都在这盘棋上,这个与他下棋的棋友也并不擅长下棋。
——自从与林昆对弈以来,候尚就没有赢过一盘。林昆毫不怀疑,即便他闭着眼与这位棋友下棋,赢的人也是他。
——候尚根本不会下棋。
“我又输了。”
果不其然,林昆落子之后,候尚思忖地看了半晌,就又丢下棋子,缴械投降。
他已经输了数十把了,手里稻草揉的假棋子几乎要用完。
候尚苦笑着,林昆却毫不在乎,只瞟过一眼,说道:“不妨。”
“再来。”
在这个牢房里,他们俩也许是最奇怪的人了。
一个是被关押了数月的世家公子,从翩翩人如玉到而今的阶下囚,眼看就要性命不保,林昆却安之若素,瞧不出一点哀愁惊忧的模样;
另一个是犯下滔天大罪的守墓人,盗取尸体钱财、私藏赈银,这哪一个都能叫他判个凌迟。候尚却天天喝好吃好睡好,仿佛在这儿不是蹲大牢的,而是修生养息来的。
“这几日下雨,潮了些。”
候尚一面收拾棋子,一面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