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晋头上轻轻抚了抚:“我知道,所以从不处罚你。”
“可是……你也不该下手那么重。”顿了顿,楚渊接着说道:“将世家子弟的鼻梁骨也打断了,他们的父亲找上门来,我会很为难的。”
言晋感受头顶传来的微微暖意,没有说话。
可是,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挑衅我。师父。
言晋在心中说:因为他们嫉妒您对我的独宠与偏爱,想要与我争夺在您心目中的位置。付出一根鼻梁骨的代价……已经算很轻的了。
晌午后无人的庭院很安静。
稍时,有一声宫人的高声禀告,“陛下驾到——”
楚渊才如猛然惊醒过来似的,猛然挥袖,咳嗽着回到房内去,低哑吩咐言晋:
“拦住他,我不见。”
言晋称“是”,只看着楚渊的背影。
那背影消瘦至极,风将白衣吹鼓的时候,会勾勒出那衣衫下单薄的肩膀轮廓。
但言晋知道,楚渊此时的眼睛里,定然是充满了悲伤的。
他见过那神色很多次——
每次沉宴来求瑕台遭拒,落寞地在外头静立等待,或者漫缓慢离去的时候,楚渊的眼睛里都是难过的。
言晋不知道为什么,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楚渊说过的话——
他苟延残喘留在这里,是为了守住盛泱的江山。
沉宴的江山。
可是沉宴似乎并不知道。
言晋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样的一回事。
但是他很不高兴。
……
镇国府,祠堂中。
夜已经沉下来了,整个镇国府中都黑漆漆的。
巡逻的护院们挑着灯笼,在列着队巡视,其余的厢房偏院里都暗下去了。
银止川抱着坛酒,坐在祠堂中,喝得烂醉。
这已经是他近来第二次喝至酩酊了。
在这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放肆饮酒,如果镇国公还活着,只怕又要被他气得半死,斥责这不守规矩的幺子有辱门楣。
然而此时,他们都化成了一块块漆黑的灵牌,无声地注视着银止川。
只能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后辈,癫狂又孤独地痛饮着。
“哥,照月要嫁人了。”
银止川抱着排行第四的银止行牌位,囫囵不清道:“秦歌喜欢她……你要将她抢回来么?”
他痴痴地笑,拇指缓缓摩挲过漆黑的令牌,眼帘里一片朦胧。
“当初你多喜欢她呵……”
银止川说:“你叮嘱我替你收好她的信笺,等你回来自己拆……这一等,可就七年过去了……!”
那些寄来时带着水沉香脂粉味的信笺,只怕也早已在时光中散尽了香气吧?
银止川记得每次门房通报有人来信,银止行就傻呵呵跑去瞧的模样。那样澄澈的少年人心性,他们兄弟之间常打赌,老四会是他们中最早成婚的那个。
“这是你的剑。”
银止川摸索着身边一柄长剑,“当啷”一声往供桌前掷去——
“这是你当初为博照月姑娘一笑,舞得那把剑吧?”
银止川低低地笑:“你这剑法,万军之中取敌将之首也取得,但再怎么绝世的剑法,不能取得心悦的姑娘欢心,又有什么用?”
他们银家儿郎都是顶风流的。
当初银止行为追求秋水阁的小花娘,曾在秋水阁对面的君子楼上舞剑。四十八式“何以归”,惊如白虹,放似狂歌,星野之都内有多少闺秀小姐,都推窗而望。
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
银止川抱着剑,循着记忆的节拍,在冷刃上轻轻地敲击着。
一下一下,弹剑而唱。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唱至最后一句,银止川骤然大笑起来,举着酒坛,从空中洒洒淋下。三分之一入他口中,其余的尽濡进他的银白衣领里。
银止川低哑地哭出声来,因为他曾经恣意风流的兄长再也回不来了,而他心爱的姑娘也即将嫁给别人。
即便他帮秦歌从朱世丰府中要回了照月,他四哥也永远地失去了照月。
在照月心里,他四哥是和所有银家人一样的逃兵,罪臣。
在遥远的沧澜,活该被燕启人枭首于阵前,头颅以一根长戟挑着,永远注视着那冰天雪地的荒野。
再怎么极目远眺,魂魄也看不到归家的地方。
“银止川。”
静默中,银止川喝得眼帘朦胧,神志也不太清楚了。恍惚中却听见耳旁有人叫他。
他回头,抱着酒坛,见一个纤细的白衣身影推门,正从祠堂外进来。
西淮眉眼冷清,依然是那么一副人如寒玉的模样。站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说不出什么意味地,低着眼帘看他。
“是你。”
银止川低笑了一声,懒洋洋回过头:“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祠堂内孤单冷清,除了本家的后嗣,他人应当没有资格踏入这安息着历代祖宗的祠堂的。
然而西淮毫不在意,他微笑了一下,将灯笼别在门把手上,施施然掀起一角白袍,踏进了这银家的祠堂。
“这里。”
银止川的话已经有些捋不清了,他靠在供桌上,口齿不清说:“除了银家的后嗣,就只有银家的儿媳妇儿能进来……你,出去。”
第71章 客青衫 18
旁人没有资格踏入这祠堂,然而西淮毫不在意。
他微笑了一下,将灯笼别在门把手上,施施然掀起一角白袍,踏进了这银家的祠堂。
“这里。”
银止川的话已经有些捋不清了,他靠在供桌上,口齿不清说:“只有银家的子嗣与儿媳妇儿能进来……你,出去。”
但是……
银止川的话毫无威胁力。
因为即便此时西淮不出去,他也没有力气来赶他了。
西淮轻笑了一下,看着这满地的酒坛子,淡淡说道:
“那祖宗规矩里有说过不能在这里饮酒的么?你岂不是要同我一起被赶出去。”
银止川醉的太厉害了,他看西淮几乎有重影。
想说话,又没有力气,只能看着白衣人绕过一个个空酒罐子,走到他身边来。
西淮的手是凉的,和那天在望亭宴上感觉到的一样。
又凉又柔软,轻轻地抚过银止川眼角的一滴眼泪,低低问他:
“你为什么伤心?”
银止川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因为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他的父兄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都会觉得很伤心。
西淮叹了口气,“我也有伤心的事,但我并不会哭。”
银止川拂开他的手,冷笑:
“你懂什么。”
“我懂的有很多。”
西淮没有动怒,说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了解我的人。”
“也许你说的对。”
银止川低低喃喃道:“我不配呆在这里。若我父兄在天有灵,他们也会想将我赶出去。”
“你真孤独。”
西淮微笑说:“再表面风流浪荡又怎么样?你心里只是一个孤独,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困兽而已。”
银止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西淮却接着道:“恨不能绝对,爱无以为继,很痛苦吧?”
“其实承认自己心里有些很坏的心思又怎么样?你这样逼自己……早晚会疯掉的。”
银止川不吭声,只是冷笑。
“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西淮道:“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也许我们是同一种人。”
“你说。”
银止川道。
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坛,迷蒙地仰起头,看着四面八方摆满了的漆黑灵位。疲倦地弯了弯唇角,低哑说:
“我已经没有喝一坛酒就上马破城的意气了。……只能靠在这里,听你讲一个故事。”
西淮的故事很短,也很简单,大抵就是发生在六七年前,他从城破的沧澜,往外奔逃的时候。
那时候他被燕启的士兵抓住,和很多同龄的小孩关在一起。
他们发现了他是男孩,顶替了姐姐,令他们白费一番功夫。气得痛抽了西淮一顿。
但总归还算幸运,保住了一条小命。
西淮和那些小孩待在一个破屋中,白天无人看管,夜里才会来士兵点数。
他们不怕这些小孩逃走,外头到处都是死尸,也找不到食物。
这些孩子不敢,也不能逃到哪里去。
“但是我家离那个被关的地方只隔着一条街。”
西淮淡淡道:“我跑回去大概只要一盏茶的功夫。就每日从墙角的一个狗洞钻出去,到了夜里再回来。”
西淮回家去看了父母的尸体,他们躺在院子里,胸口有刀剑刺穿后留下的血洞。
那个时候西淮年纪太小了,他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能从一夜间的家破人亡中反应过来。
他把父母的尸体摆在一起,然后自己躺在中间,和他们挨着,尸臭就萦绕在他鼻尖。
那时,军营里有一个很讨厌西淮的孩子。
他从前就与西淮认识,但是西淮家中管教严,很少让西淮出去和其他孩子玩耍。
于是,也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心里,那个孩子就号召起当地的其他小孩,一起排挤起西淮来。
西淮朝父亲说过,但是叶清明令他原谅,“宰相肚中能走船”。
现今西淮与这个孩子一同被关在燕启人营地里,他们依然排挤他。
所有的食物西淮拿剩下的残渣的,睡盖的棉絮西淮捡最脏最臭的,所有人都不和他玩,分明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俘虏。
西淮默默忍耐着,直到有一天,他们烧了他的书——
那都是西淮从家里一点点带过来的书,好不容易藏在墙缝里。燕启人在烧城,西淮知道家中许多古籍的珍贵,他听从父亲往日的感叹,想将这些书都藏起来,等来日若有人发现,也算躲过一难。
然而这些孩童告发了他的秘密,说寒冷,伙同燕启的士兵一起烧了西淮的书取暖。
在西淮回来时,甚至因私藏书籍挨了一顿殴打。
“你不是爱钻狗洞么?”
那群燕启人拉扯着少年乌黑的头发,按着他的面颊往地上蹭,那地上满是沾了狗尿的腥泥。
西淮就这样被人踩着侧脸,按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书被一点点烧光。
那橙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那群沧澜孩子的脸上,烘烤着他们并不寒冷的手指。
他们得意地笑,天真,又邪恶。
“后来呢?”
银止川听得皱起眉头,没有想到十几岁的年龄也会有这样的恶意。
西淮的故事模糊了发生的地点,他不知道发生在哪里。但他们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之间从前斗殴,都只是硬碰硬的拳脚,很少有这样龌龊的手段。
“后来……”
西淮淡淡:“他死了。”
“死了?”
银止川大惊失色。
“是啊。”
西淮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那座小城的冬天是很寒冷的,冬日出去凿冰,从冰内刨出鱼来,很容易就落进冰河里,活活冻死。”
“……”
银止川犹自震惊。
“我看到那块冰裂了,但是没有告诉他。”
西淮微笑:“他看着我的眼睛,一点点沉下去。我就站在冰河边,那一刻,我想他很后悔欺凌过我。”
银止川盯着身边人淡漠冷清的瞳孔,突然之间明白了之前自己觉得很怪异的点在哪里。
——西淮的气质是矛盾的。
他看起来仿佛脆弱不堪,冷冷清清,什么也不关心,但是其实是最危险、最冰冷的寒刃。
一旦插入人的胸腔,就会致命。
“他罪不至死。”
良久,银止川哑声说:“你……”
“我知道。但是这是我的选择。”
西淮比划了一下,说道:“我的心里有一个怪物,你懂吗?……我读过孔孟书,习过仁义道德。但是当旁人恶毒对你,你却只能将恨意埋藏在心里时,就会养出这样的怪物。”
银止川看着他苍白冰冷的脸颊,好像冰雕玉琢——
多么出尘不染埃的容貌啊,衬着似雪的白衣,说是谪仙也不为过。
“所以,如果你压抑自己,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西淮淡淡道。“那在望亭宴上,莫氏父子也是一样的原因?”
银止川问。
西淮答:“是。”
银止川久久没有说话。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叛逆者。”
沉默中,西淮突然说:“……就如同我父亲告诉我羽タ读家要原谅。但是我若原谅,我就会疯掉。这个世上,有恶意的人才是正常的。”
“你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难受。”
银止川静了静,而后晃动酒坛,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
西淮却说:“你的痛苦来源于拘束。”
“——你的血亲死去了,但是他们守护的人却对他们的灵位与尸骨刀剑相向。你愤怒,但是你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你愤怒。你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兽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列祖列宗是为了什么流血牺牲,难道只是为了空虚可笑的‘忠君’两字么?……是么?”
“……”
银止川在空中晃动酒坛的手蓦然顿住了。
“简单来讲。”
西淮却还没有住嘴,接着道:“你想叛君。”
“——你闭嘴!”
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先扑了出去。
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