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西淮对童年的记忆依然十分美好。
因为他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姐姐开朗活泼,母亲娴雅温柔,父亲教他吟诗作对。
他从秦淮来到而来这极北的沧澜,但是依然像一个书香门第的叶家公子那样长大。
“颜儿,昨日的《中庸》记住没有?”
每日吃过饭后,父亲都会在那个又小又破的院子里教西淮读书。
叶清明熟读所有经书,有些没带过来的古籍,就沾水默写在地上,让西淮在水迹干涸前记住。
西淮像他的父亲一样,对文字有种天然的敏锐,几乎过目不忘。
十岁之前,就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中庸周易,以及所有的经典古籍。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平淡却其乐无穷。
直到那一日守城的将领弃甲而逃,沧澜城破了。
“颜儿,快逃!!”
他看见母亲拼命地把他们往地洞里塞,父亲抵住门,从来清隽瘦弱的身体骨架被外头的踢踹撞得一颠一颠。
外头火光接天。
燕启人来了。
将他们塞入地洞,母亲奔去帮父亲抵住了门。
而父亲快步走入堂中,那里有一把他们从来没有用过,只作装饰的剑。
叶清明的手这辈子只提过笔,而那一日,他颤抖着握住了剑柄,猛地一抽——
剑光寒凛。
城破家亡,文人弱骨。
书生拔剑,莫过如此。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印在了西淮眼中——
那时院子里有一个木架,上头摆了书。
西淮的父亲胸口插着剑倒下时,就将那架子碰翻了。
上头的书尽数落下来,被他的血缓缓濡湿。
西淮没想到自己一个普通平凡,每个人都很善良的家会就这样支离破散,被彻彻底底摧毁两次。
第一次动手的是腐朽不堪的盛泱。
第二次是守城不利,懦弱弃战的镇国公银家。
说起来,银止川是他的仇人。
他从第一眼见他时,就恨极了他。
第57章 客青衫 04
府邸里多了一个人,但银止川的日子好像也没受什么影响。
他觉着这个小倌,看着虽然冷清寡淡,但其实很柔顺。
时常见到他,就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时候银止川赏他什么东西,西淮也是淡淡的,好像高兴,又好像不高兴。
只有一日,银止川回府,看见廊下那人,突然心头一跳。
发觉这小倌怎么一日日,和当初见到变好看了似的。
“那是西淮?”
银止川问跟在身后的仆从。
仆从垂首,道:“是,正是西淮公子。”
西淮穿了一身月白的柔软薄衫,正坐在檐下烧雪茶。
身形看上去单薄纤细,茶水搁在红泥小炉上,“咕噜咕噜”冒着泡。
从侧面看过去,他沉默而安静,从下颌线到脖颈的线条干净优美。
银止川看遍星野之都的歌姬妓子,还是头一回有这种……形容不出的奇异感觉。
好像一个名门世族,养尊处优着长大的清冷公子。
半晌,银止川才倏然回过神来,暗骂一声见鬼。
“叫他过来给我看看。”
银止川正准备说。
然而檐下,西淮抬头,正巧瞧见了银止川。
银止川一笑,以为他会很识相地自己过来——
却没想到西淮复又垂下眼,吹灭了小火炉,站起身自顾自走了。
檐下的风轻轻走过,挂在屋角的小铃铛们“丁零当啷”。
小火炉上的雪茶还热着,袅袅地升腾起雾气。
直到西淮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银止川才真的确定西淮离开了。
“……”
得,见他就跑,全府第一人。
他根本不想讨好他,甚至回避着他。
所谓的柔顺恭敬,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伪装,不想和银止川发生冲突而已。
他不是顺从,他只是“求生存”。实际上连打个招呼都不太想。
银止川算是看清了这个小倌。
……
几日后,银止川带西淮去布庄挑选锦缎布匹,给他添置衣物。
这原本交给下人就能做的事,但银止川亲自带他走了一趟。
这位银少将军挺有逆反心地想,你不是无视我么,那我偏要你待在我身边。
从假顺从变成真顺从不可。
星野之都从来繁华,是整个盛泱的“心脏”。
这里热闹,不识民间疾苦。无论外头如何变幻,星野之都永远是歌舞升平的。
“那里就是镜楼。”
银止川走在街边,目光暼过都城最中心的一处高楼,说。
星野之都是王城,从来不允许建筑过高的楼阁。
唯有那在整个都城最中心的地方,有一座精雕细刻的木楼拔地而起,直入云霄。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顶端。
“镜楼一楼有两面,是中陆最高木楼。”
银止川淡淡道:“它的一面是赫赫有名的销金窟,‘赴云楼’;另一面是只效忠于朝廷的‘天机阁’。”
“赴云楼”,自然就是西淮出身的那个赴云楼,整个星野之都最有名的烟花场子。
在盛泱也排不出第二个。
另一个“天机阁”,则一个是汇集天下之情报,充当君王眼目与爪牙的机要机构。
这两个完全搭不上关系,甚至全然相反的地方,就这样和谐地处在同一栋楼阁里。
从南北两个面看过去的时候,也是如同照镜子一般的两面——
因此得名“镜楼”。
西淮抬眼,看着那飞檐翘角,精美恢弘的凤阁龙楼,眯眼,淡淡出声:
“我听说过。”
在暗无天日的通妓坊的时候,所有还未确定去处的小孩都渴望被赴云楼的老鸨挑走。
因为它属于“镜楼”,是整个星野之都最醉生梦死的烟柳巷子。
如果无法改变命运,那也只能祈求落在稍微“精美富丽”一点的囚笼之中。
镜楼在盛泱的名气之大,就如同“我有一个在朝廷当官的朋友悄悄告诉我说……”
所有不着边际的传闻,只要和镜楼搭上关系,就顿时变得有几分可靠起来。
拿银止川家中之事举例,他父亲身为镇国侯,却在沧澜一战中惨败。
死伤无数,全军覆没。更导致了沧澜被屠城的惨剧。按理讲,应当轻则降爵,重则抄家,却实际上,奇异地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民间一向对此事猜测颇多。
“盛泱银家,国之铁盾。十万死士,推城覆国。”
只不知何时,街头巷坊开始逐渐流传起这样一个传闻:
银家能犯下如此滔天大错,而不受惩罚,是因为他们手中握着“十万死士”。
任何人也不知道这十万死士在何处,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不凡的能力,只知道一旦让他们聚集,就有“推城覆国”之能。
连朝廷也忌惮。
所以才不敢将银家逼到绝处。
这本是毫无根据,完全搭不着边儿的传言,连银止川本人听了都是嗤笑,说“那我怎么不知道?”
但只因有人说这是“镜楼”传出来的消息,才一直叫人将信将疑。
至今还有不少人觉得,说不定是真的。
“——小心!”
西淮正默默想着心事,银止川却蓦然拉住了他的手,狠狠往怀里一拉!
“吁——”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恰恰好从西淮面前擦过,连他的衣摆都带得浮起。
“对不住啊对不住——”
马车上的马夫回头,惊慌失措,不住地朝他们道歉,“这马疯了,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银止川揽着西淮,心脏跳的还蓦然有些快,犹自在余惊之中。
“你走路怎么不看路……?”
想到刚才惊险的一刹,银止川狠狠拉着西淮,往后一扯,让他站到自己身后去,不会被车碰到了,才道:
“你知不知道被马踩着是会死人的?……”
西淮一怔,呆呆望着他。
他的皮肤冷而白,被银止川用力抓了一下手腕,再松开的时候,手腕上就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红印子。
在日光下,寒玉一样的皮肤薄的近乎透明,叫人看着,就凭空生出一种脆弱感。
银止川盯了他半会儿,西淮垂着眼睑,一动不动地任他盯。
“……算了。”
半晌,银止川不大自然转过视线,语气略微松弛下来,道:“下次小心一点。”
这人真是……叫人没办法看着他很久。
明明气质冷清寡淡的很,但是眼尾又上挑。
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一些微微的发红。
像赵云升说的,“桃花仙儿似的”。
总如同刚刚哭过一样,看得人小腹发热,想欺负他。
盯得久了,心里的什么恶趣味坏念头都往外冒。
真是靠脸吃饭的小倌。
勾人的很。
银止川自暴自弃想。
……
一路无话,直到进了布庄。
进去后,掌柜的一看是银止川,就当即令人封店了,喜滋滋迎上来,道:“银少将军!”
银止川略微颔首,笑道:“李伯。”
李伯是从几十年前就开始给银府供布裁衣的。与银止川十分熟稔。
“许久不见少将军来了。”
他道,同时又目光落到与银止川一起进来的西淮身上,迟疑问:“这位是……”
“朋友。”
银止川说:“劳烦您定几件新衣。”
他弯唇笑着,模样不太正经:“要用最好的衣料。”
“哎,哎!”
李伯应着,笑说:“自然是用最好的!”
掌柜当即搬出庄内最好的缎料,都摆在柜台上,一一给西淮介绍挑选。
“他穿白色好看。”
银止川靠在一边,插嘴:“劳烦您用白色的锦缎给多做几件。”
“是是是。”
掌柜笑得眼角微折:“我也觉着,这位公子穿白色可真是人如寒玉啊,顶清秀不过的!”
银止川嘻嘻哈哈:“那可不是。我眼光能有的说么?”
“这是哪家的公子呀。”
掌柜一边用尺子给西淮量着尺寸,一边呵呵笑道:“银哥儿这回交的朋友不错。从前那些,都给您往歪道儿上引。这位公子一看就知读过诗书的。是太傅府林家的公子?”
西淮垂着眼,淡淡说:“不是。”
“哦,那是御史台莫家?”
“也不是。”
西淮说:“我从赴云楼出来的。”
“……”
掌柜顿时面露尴尬之色,大概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不该提起这样的问题。
但西淮面上仍没有什么波澜,依然那么一副平静沉默的样子,好似什么也没看到。
“公子劳烦转个身。”
一直无言地量完了肩宽腰围,掌柜收尺,比到西淮胸口前,道:“我给您量一量胸围。”
“……我自己来。”
然而西淮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这……”
掌柜面露难色,“公子自己量,如何量的准?如果尺寸不对,做出来的衣服也有偏差的。”
西淮偏着头,微微抿唇。
“公子不用不好意思。”
想及西淮的出身,大概猜出了西淮的顾虑,掌柜说:“即便是姑娘家,来小人布庄也是这样量的尺寸。我们布庄的人都规矩得很,不会乱碰您的。”
银止川正在看他们选好的几匹锦缎,闻言走了过来,问道:
“怎么了?”
“公子……不肯叫别人给他量尺寸。”
掌柜说。
“不肯就不肯。”
银止川说:“我来给他弄。”
“你们都下去吧。”
他吩咐,然而西淮方才说的分明是“不喜欢别人碰我”,银止川却自然而然地只将李伯划到了这个“别人”里,没有将自己算进去。
对自我的感觉十分良好。
“现在好了吧?”
看着周围干干净净,没一个人的布庄,银止川说:“过来,我给你量。”
但是西淮站在那儿动也不动。过了半晌,才轻轻说:
“你也出去。”
“……”
银止川挑眉:“我也出去?”
“嗯。”
银止川看着面前人垂眸抿唇的模样,心中狐疑了起来,道:
“为什么?”
“西淮,你有什么秘密,是我也见不得的?……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罢?”
他说着,将随意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脸上的神色也微微变了一变。
银止川的长相很风情,但是气质中带有一股子杀伐气。那是从小在军营里打架练枪带出来的。
一旦他不笑,敛起了神色,就显得冷漠深邃。
甚至有几分可怕。
“西淮,我不喜欢强迫人。”
他压低了声,有些分不清真假地戏谑说:“但你如果有事瞒着我,我就将你扒光了扔到星野之都的官道上去。这种事,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他当然不会做不出来——羽曦犊+。
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天,银止川就已经当着赴云楼所有人的面,把当朝大员的公子拖出去毒打了。
“过来。”
那穿着银袍银靴的风流公子哥儿不耐烦说:“别逼我动手。自己把衣服脱了。”
西淮脸色有点发白,但僵持间,他是完全处于弱势的那一方。
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不知道是不是银止川那句“我将你扔到星野之都的官道上去”起了作用,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