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地说:“你要做荷叶莲子蒸给我吃。我也想看你们梁成的白茶花。……我现在就跟你去梁成吧,我不想回云燕了。”
秦绎却笑了起来,觉得他果真像个小孩,说话做事都是想到哪里是哪里。
“……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公子,是么?”
秦绎摩挲着慕子翎的发顶,想起他举手投足中透出的那种天然的与众不同的气质,轻叹道:“我这么贸贸然带你回去,不太好……而且我家现在很乱,你跟我回去很危险。等我把那些讨厌的人都赶出门了,再去找你,好不好?”
慕子翎有些失落,他想,他不愿意回去。慕怀安的长命锁还没有着落,回去说不定会死。
可是秦绎又不答应现在就带他去梁成,更何况他还救过他。
“我住在乌莲宫。”
慕子翎只得低声道:“你要快些来……你救了我,我的性命是你的。我会一直等着你,直到我死。”
秦绎笑了笑,觉得这个小孩的脑子里为何总是塞满了生生死死的观念。
好像下一刻就会随时死去似的。
他道:“好,我会把那些不应该留在我家里的人都赶出去,然后立刻去找你,好么?”
慕子翎点点头,又问:“梁成是什么样子?”
“梁成很大,在中陆的西南边,东边有黄沙落日的赤枫关,南边和你们云燕接壤。”
秦绎轻声道:“西边是浣湖江,每年夏季都会潮汐。梁成不会下雪,但冬天依然很冷,早晨起来,窗子上会有白霜。”
“白霜?”
“嗯。”
秦绎道:“因为外头冷,屋里烤着炭火,霜重了的时候,窗纸都会弄湿。”
“噢。”
慕子翎想,他没见过白霜,事实上在来江州之前,他连莲蓬和糖球也没有见过。“……那如果领不到炭火怎么办。”
秦绎笑了起来,想他堂堂梁成王宫怎么会没有炭火。道:“不会的。如果你去了,每日都有人将炭火送到你的寝间,还有莲子蒸。”
慕子翎垂着眼,却在心中想,其实没有莲子蒸和炭火也没有所谓,他只想每晚有人能抱着他睡觉。
“好罢……那你要快些来。”
最后,慕子翎又问了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眼睛渐渐困了,沉得睁也睁不开,喃喃叮嘱着:“我会等你。”
秦绎看着怀里的小人,俊朗的眉眼中带了一点轻微的笑意。
“不会让你等很久。”
他说:“来年的暮春,我就去云燕接你。”
——来年的暮春,我就去云燕接你。
慕子翎模糊地听着,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记忆里,却再也没有忘记。
……只要能活到明年暮春,就能离开云燕了。
这几乎成了支撑他挣扎着活下去的执念。
后来,慕子翎还是排斥无助又别无选择地回到了云燕,果不其然,一进乌莲宫,他就被关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被剥夺了“公子”的身份。
他蜷在一个冰冷坚硬的铁笼中,脖颈和脚踝上戴着沉重的锁链——
枷锁磨得他脚踝和咽喉上都起了水泡,每晚睡觉都硌得慌。
但是没关系,慕子翎想,只要等到明年三月,那个救了他的少年就会来带他离开了。
尽管他没有告诉慕子翎他的名字,他的家乡,他的父亲是在哪里做着生意。但是慕子翎相信,他会来的。
毕竟他的怀抱那么暖和。
可是慕子翎同样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秦绎在江州西湖打听了个遍,最后找到那名曾向他贩卖糖葫芦的小贩,以高价赎回了他抵给小贩的玉佩。
而他从哥哥那处偷来,象征着太子地位的玉佩,背面写着两个字——
怀安。
……
“梁王陛下远道而来,小王倍感荣幸。”
半年后,梁成君王甍逝,嫡太子继位,登基后的第一个月,这位梁成的新君就亲自造访了云燕。
秦绎从高大漂亮的骏马上下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众多陌生的面孔。
那时他已经度过了最腥风血雨的时光,走到了权利的顶峰,将整个梁成都握到了自己手中。
他已经能够来兑现他的承诺了。
秦绎握紧了手中的玉,想。
他看着面前堆着笑,轻易就可看出谄媚的王室贵族们,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也微笑起来,朝他们走过去交谈寒暄。同时在心中默默低念:
怀安,云燕。
而与此同时,慕子翎被锁在囚笼中,无人问津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分不清白天黑夜,那个房间阴暗潮湿,慕子翎总是手脚冰凉。
他原本是一副惊人心魄到见过难忘的美人相,但在这日复一日的磋磨中,逐渐变得比往日更加苍白消瘦,性格也变得越来越阴郁孤僻。
“什么声音?”
只在午间送饭时,慕子翎蓦然问:“外头的,是什么声音?”
这个时候慕子翎已经瘦到连蝴蝶骨都突出得异常厉害了,灰扑扑的白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空荡。
他跪坐在铁笼的栅栏前,伸出非常细瘦伶仃的一只手腕,从笼子的缝隙勉强够到今日的饭菜。
他的锁骨和脚腕上都结了一层血痂,起初磨出来的水泡破掉之后,留了一层浅浅的疤。只是后来又反复磨伤,结痂。
“是欢迎梁成的新君造访的庆典。”
仆从答:“他对怀安殿下十分青睐,王上高兴极了,要大摆三天三夜的歌舞欢迎他。”
“梁成。”
慕子翎喃喃:“……梁成的君王来了?”
“是啊”
仆从说:“与云燕不同,它可是一个国土很大,很强盛的国家呢。倘若能与梁成结为友邦,对云燕将会大有助益。”
“哦。”
慕子翎垂下眼,显然对仆从说的话并不感兴趣。他抱着膝,只出神想,他知道的,梁成在中陆的西南边,东边有黄沙落日的赤枫关,南边和他们云燕接壤,西边是浣湖江,冬天的早晨起来,窗子上还会结白霜……
在这阴暗潮湿的暗室,他一遍遍地回忆着那荷叶尖尖碧绿接天的江州。
想那名将他从冰冷的湖底救起的少年,想他温暖紧紧抱着自己的胸膛,想他对他说“来年暮春,我就去云燕找你”。
那时他披着玄衣少年干燥温暖的衣物,坐在篝火边,看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一晃一晃。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慕子翎问即将跨出门的奴仆:“春天了吗?”
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慕子翎几乎无法感知出时间的流逝,也无法辨别出季节。
可他执着地等待着,是因为那名少年说过“会在来年春花开尽的时候”,来云燕接他。
“春天?”
奴仆一顿,他眯眼瞧着院子中的凤凰树,远处迎接梁成新君的奏乐声正锣鼓喧天。
奴仆一哂,笑道:“小公子,春花都要谢尽啦。”
那时慕子翎坐在坚硬冰冷的铁笼中,孤零零地被留在黑暗阴冷的暗房里。
整个云燕都在庆祝梁成新君的到来,更为他莫名而隐晦的对慕怀安的好感感到激动,喜悦能得到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大国盟友。
慕子翎被所有人遗忘了,他一个人低落与伤心着,想当初说好的那个少年为什么没有来,不是“来年”吗?是他听错了吗?
可事实上,秦绎其实从未失约。
他登-基之后,抛下了一切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云燕,赶在最后一枝春花凋谢之前,他要去见一见他的心上人。
第17章 春花谢时 16
秦绎自去过云燕之后,回了梁成也时常往云燕写去书信。
但那些大多都是较为发乎情,止于礼的来往,其中最放肆的句子,也不过秦绎写了十多次信之后,又逢一年暑夏,他夜里听着灌木中虫鸣的窸窣声,又想起了江州篝火旁的一夜,忍不住披衣起来,在窗边案上写下了一句: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而后装进信封,令人连夜送往云燕。
彼时慕怀安捏着薄薄信纸,目光在抬头的“凤凰儿”三个字上长久游离,眉头微微蹙起。
良久后,他提起笔,略有迟疑,身边的云燕王却催促地看着他,慕怀安望了云燕王一眼,云燕王点点头,他才缓缓落笔:
“梁王陛下:
见字如面,近来安否……
……
与君长久别,夜夜梦乘风。
唯此江上月,圆缺与君同。”
他写好,缓缓折叠起来,塞入事先准备好的封袋,由小厮领着,交给信使再送回梁成。
“怀安,你是云燕的太子,明白么?”
云燕王注视着端秀少年的细嫩脖颈,轻轻道:“王室之尊严兴亡,皆在你一人身上。”
慕怀安点点头,低声道:“是。儿臣明白。”
“下次通信,你需告诉他,你已长大,不可再唤乳名‘凤凰儿’。”
云燕王将目光放到窗外,看着那郁郁葱葱的山与空寂精致的庭院,缓缓谋划道:“其余之事,你思虑周全一些,莫要叫他发现便可。”
慕怀安应了一声,接着拿起桌上的另一封信——与梁成的烈火信徽不同,这一封上留有碎裂的冰雪与狼首图案:
那代表着中陆极北之地,极少与他国往来的神秘国度燕启。
与刚才接到梁成来信的犹豫与迟疑不同,这次慕怀安倒显得十分期待似的,拈起信封就要拆开封口,云燕王却伸手制止了他。
“上次你给他寄去六次信,他一次也未回你不是?”
云燕面有不悦:“顾雪都此人太过狂妄!……晾着他。”
说罢从慕怀安手中强行抽走信封,扔进了火堆里,将另一封铺到了慕怀安面前:
“先看看这封盛泱十一皇子的罢。”
“是。”
慕怀安垂眼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那已经被扔进了火盆的信上,直到整个信封都被火舌吞噬了,才有些念念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心思飘忽地想,那封信里不知道写着什么呢?
此番烧了他的信,以后他还会写信过来么?
慕怀安提笔回着盛泱十一皇子的信,很有一些心不在焉。
……
慕子翎被囚在暗室中,数不清度过了多少日子。
云燕王既不杀他,也不放他,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等到他自生自灭也就算了。
云燕多瘴气毒物,蝎子毒蛇满地跑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慕子翎没有玩伴,也没有人陪他说话,便捉了五六条小蛇养着陪自己玩。
“嗬,祖宗诶……!”
给他送饭的宫奴有时推门进来,瞧见各色各样的小蛇突然从慕子翎的领口钻出来,缠着他的脖子往上爬,都要受不小的惊吓。
——哪怕云燕惯养毒物和蛊虫,但养成慕子翎这样带着蛇睡觉的,还终归还是只有他一个。
比起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慕子翎长大了一些。
他的手脚长长了,眉眼也长开了,因为长久未见光,皮肤更显出一种不正常的白,眼珠漆黑幽深,像深林里的两汪潭水。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关在阴暗的囚房里太久的缘故,有时候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些阴郁和冰冷,微微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显得孤僻而敏感。
“您近来还是能听到那些声音吗?”
宫奴将饭食摆在笼外,面色担忧地问:“晚上大概什么时辰?”
慕子翎玩戏着小蛇,略微思虑了一下:“最近太阳落下之后就能听到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宫奴喃喃道:“这里离祭祀台太近了……近年来祭了太多人畜,怨气大得快要控制不住,等中元节一到,可就危险了。”
这名宫奴是慕子翎乳母的对食,也曾照顾过他的母后。是宫里为数不多对慕子翎上心的人了。
“我找王上求求情吧。”
宫奴道:“总不能将您再留在这儿,千万不能……”
云燕的传统是异常腐朽迂化的,他们信仰天神,每当遇到什么灾祸,就要祭祀。
上至天灾干旱,下至云燕君王或储君生了重病,都有巫师出面,以鲜活的人命作为代价,祈求天神的恩泽。
为此,他们甚至还专门豢养了“人畜”。
自慕子翎囚入暗室以来,因为离得近,他曾无数次听到祭祀台那边传来的哭喊。
都是些还未长大的孩子,被闷封在陶罐里,罐下还烤着熊熊的烈火。
——因为身为祭品,单纯的死是不够的,还需要烈火“洗尽”他们身上的污秽。
瓦罐在烈火里燃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孩童痛苦大叫,疯狂地拍击着罐壁,哭着喊父母:“好烫”、“好烫!”,“娘亲我要喘不过来气了!!”。
然而那些他们以为会不顾一切赶到他们身边,保护他们的父母,只是在重重士兵的包围下,双目含泪而又庄重地注视着祭祀的进行。
慕子翎曾想过,倘若他不是“公子隐”,没有诞生在王室,而是这些普通奴隶中的一个,那么被闷入瓦罐中灼烧的可能也会有他。
……在云燕,比他更无助痛苦,无法选择命运的孩子太多了。
“您切莫与它们说话。”
宫奴叹了口气,喟叹道:“那些孩子死时不知有多么大的怨气……都是作孽啊。”
然而慕子翎抿了抿唇,心想,他不止能听到它们说话,甚至还能看到它们的记忆。
他看到有柴火架在高台上熊熊燃烧,白须耋耄的巫师行着繁复的礼节,平民与奴隶在重重侍卫的包围中一边目睹自己的孩子被烧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