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比顾遇还要完整地走过了陆沉的前半生。
如今这台机甲流线型的银色躯体静静坐落在玻璃罩中,历经沧桑又透悟世事的模样。这种埋在深沉里的冷酷锋利,是陆沉留给顾遇的一贯印象。
海坞星这些军官,都是当年真正与陆沉在前线出生入死过的,也就是传闻中的陆军团长直系将领。再次见到“帝国之星”号,某些看似遥远、实则仍仿佛就在昨天的回忆也难以控制地被想回,个别军官甚至已经红起了眼眶。
这是种比起以往任何上级和下属之间还要牢靠的“直系”关系。
他们出生入死过,见证过战场的死亡与杀戮,见证过黎明前无数即将放弃的黑夜,又见证每一次陆军团长带他们咬着牙,熬过黑夜,以无虫可挡、横冲直撞的蛮横姿态杀入新世纪的黎明。
这个新世纪,便是如今停战条约后的黎明。
战场是一个极度混乱沉沦的地方,杀着杀着,看着身边的虫一个一个下饺子一样倒下,唯一还站着的成了你,那种不知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杀戮的茫然,将会愈发强烈。
而那时唯有陆军团长站在最前方,指着黑夜里一个谁也看不清的方向,告诉还站着的军虫们——他们在为那个黎明必将升起的方向而战斗,而杀戮。
他们是在为了守护而杀戮,而牺牲。
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有意义的。
于是,战场上唯一的意义由那个不会倒下的高大雌虫带来,他本身也自然而然成了他们的意义。
这注定不再会是一种单纯的上下级关系,甚至陆沉如果愿意,他甚至能成为他们的神。
所以即便神离开了神坛,他的信徒们依旧自发地捍卫自己的信仰。某种程度来说,他们甚至觉得,如果其他虫代替了陆军团长的位置,是对第五军团的一种亵渎,第五军团就不再是以前的第五军团了。
陆沉也从某种程度知道这种情形的必然发生。
只是他出事得太快,退役得太快,别说第五军团,全帝国都没谁能料到帝国骑士会以这种方式从军部的舞台上退下。
陆沉当时被一堆破事缠身,前半生事业的轰然倒塌、雄虫保护协会的催促、他和雄主的未来……太多他自顾不暇的了,第五军团军团长的位置也就退得愈发仓促。
直到后来,给战场带来黎明的陆沉,生活的漫漫黑夜重新为他雄主所带来的黎明所代替,陆沉才有了时间和心思,处理第五军团他退役后留下的隐患。
所谓隐患,便是他自己的不可替代。
陆沉比谁都明白,军虫最大的原则是听从上级的命令,一个不听从军部命令的军团是极其危险的。所以,兰德尔才会屡屡向他提及有关继任者的问题。
陆沉亲眼看着第五军团逐步壮大,在战争的洗礼和磨练中,成为当今五大军团中兵力和规模最庞大的军团。
他是最不愿意看到第五军团由军部的荣耀成为未来最大的隐患的。那样,最开始守护的初心也被取代和消解了,杀戮也就成了无目的的杀戮,暴力也就成了纯粹的暴力。
陆沉铸造了这把锋利的剑,也有义务让它成为一柄握得住的、不会失控的剑。而他家遇遇的出现,无疑不是给目前的死局带来了解局的希望。
顾遇的立场代表了他的立场,他们本身是一体的,这些直系军官们懂得了这一点,那么剩下的也只是顾遇用本身的实力说服他们的追随了。
在陆沉眼里,他家遇遇实力毋庸置疑,剩下的也就等于是磨合和时间问题了。
但他家遇遇治理军团的方法与思路,必然与他大相径庭。这期间也就必然伴随他所带来的“陆沉”的意义的消解,而消解到头,便能为任何值得这个位置的虫所用了。
换言之,他如果是铸剑者,他家遇遇便是磨剑石。
第86章 腻歪
第一次下班顾遇不能回家。
他站在基地专门为他备的房间门口,沉默了一会儿。
“少将,好好休息。”莫尔说,“我就在你隔壁,有事叫我就行。”
顾遇看他一眼,点点头,趁他还没进门又问:“明早一起去训练场呗?”
莫尔讶异了一下,下巴颌张得老大:“少将你要早练?”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他上司要早起训练还要恐怖的?
顾遇捏捏指节,淡淡说:“最终精力有点无处发泄。练练好。”
他都这么积极了,莫尔只得跟上一句:“嗯,练练好,练练好。”
顾遇伸出跟指头戳了一下,很快指纹解开了房门。他站在门口,灯光感受到他的进入,自动一盏接一盏地打开。
这间房比起一般宿舍大上许多,都比得上酒店套房了。大,但是很空。摆设很整齐干净,地面几乎一尘不染。
顾遇一边脱下外套,随意地往沙发上一扔,一边熟练地掏出光脑给他家少将拨去。
他整个虫也瘫在了沙发上,仿佛没长骨头似的软绵绵歪倒着,眼睛倒很精神地盯着光脑屏。
很快,视频接通了。
顾遇一眼就认出背景是他家的书房,陆沉正坐在书桌前架着副镜片望过来:“遇遇,去海坞星的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顾遇原本还没怎样,一听他家陆老师这么一问,鼻子就一酸,简直要落下泪来:“不好,非常不好!呜,想见陆老师……”
陆沉一看他眼睛红了,也急了,皱着眉问:“那要不我现在来海坞星?”
顾遇抽了抽鼻子,自己坚强地抹抹眼角的泪花:“算了,过来太麻烦了,你千万别来,你一来我一想到你还是要走,我就更加重了。总不能以后我去哪都这样吧。”
他顽强地说完这番话,把陆沉欣慰得也快要红了眼眶,却听雄虫话锋一转,忽然说:“而且你一来,不知道高兴的是谁呢,哼。”
陆沉听这话觉得不对:“我来了难道还能有谁比你更高兴?”
顾遇瘫着沙发懒懒地伸了个懒腰,腿也伸得老长,斜眼瞥了他一下,又不提这一茬了,转移话题问:“少将,你给我设计的那个y01还有多久能到海坞星啊?我现在每天都跃跃欲试,睁开眼就想开着那台机甲去训练场溜一圈。”
陆沉本就没在意之前那个话题,自然而然地接道:“大概还有三四天了,别急,我最后还要再调试一遍确定无误。”
顾遇嗯了嗯,伸手解开衬衫口,一点一点往下解扣子。
陆沉:“……你干嘛,遇遇?”
顾遇单纯无害地看了一眼屏幕,继续解完扣子:“洗澡啊,还能干嘛?洗完澡再睡觉,一天就结束了。你不在,难道还不允许我觉得无聊早点上床睡吗?”
陆沉觉得也有理:“早睡好,对身体好。”
他等了一会儿,眼见着他家遇遇都脱完了上半身,还不挂断通讯。除了特殊情况,他俩聊天的习惯一般都是由顾遇先挂断,所以陆沉一直等着,都等到他家遇遇往浴室走去,还把光脑带着没挂断。
陆沉挑起半边眉,问:“雄主,你要跟我直播你洗澡吗?”
顾遇很单纯地说:“我就是想边洗澡边和你聊天,不舍得任何一点空隙而已。”
眼见雄虫极其自然地啥也脱干净,开始冲澡了,陆沉不说话了,撑着额头很专注地低下眸看书。
哗啦啦的水声却一直不安分地钻进他耳朵里,说是聊天,对面顾遇却一直不开口,洗得格外慢吞吞。陆沉身上也莫名有点热。
“陆老师,”这时顾遇才闲闲地开口了,“我觉得你也该冲冲凉,瞧你耳朵都红了,一定是热的。”
陆沉忽略耳朵尖的烫,冷冷瞅着他:“咱俩,对着洗?”
顾遇眼睛都亮了:“对呀,对着洗多好呀。亲爱的你不要害羞嘛,咱俩以前还互相洗呢,这点要求简直低难度……”
“咔嚓——”陆沉猛然掐断了视频。
顾遇虫都懵了,好半晌反应过来,一手撑着浴室墙壁笑了起来,笑得腰都没力气直起来了。
哈哈哈哈!
救命,陆老师也太好逗了吧……
但还没等他得意地笑完,陆沉又打回来了,这回背景已经换了,成了顾遇依旧很熟悉的他家浴室。
顾遇的笑声截然而止,哑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上。
陆沉在对面挑眉看着他:“对着洗?我也洗了,你洗啊遇遇,刚刚不还洗得挺欢的吗?”
顾遇咽了咽喉结,别扭地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但过了半会儿,他自己又悄摸摸转回来了。他一转回来就被陆沉逮得个正着,以一种戏谑又暗含好笑的眼神瞧着他。
顾遇便理直气壮了。
自家雌君,不看白不看!
看着看着,顾遇盯着陆沉滴下水珠的下巴颌,语调甜腻得都能滴出糖水来:“陆老师,陆少将,亲爱的……咱们打个商量呗?”
陆沉还在正儿八经洗着自己的,听这语调,心里便陡然一跳——每次他家遇遇用这种语调说话必定有诈。他又淡淡扫了一眼对面顾遇眉眼弯弯的无害笑容,立马断定一定不能和他打商量。
于是陆沉面无表情地继续洗他的战斗澡:“没得商量。快洗你的。”
“真的不行吗?就一次就行,一下下就行。”顾遇踩准了他家少将必吃的那一套,软乎乎地腻着声音说,“好不好嘛,就一下下,陆哥哥……”
陆沉心脏都因为他这声称呼抖了抖,半晌,黑色眸子极其幽沉地凝着他。
“陆哥哥?一下下?”顾遇又软软地唤了一声。
陆沉沉默地凝视他,须臾,无奈地叹口气:“就一下下?”
顾遇立马乖巧保证:“就一下下!”
“嗯嗯,陆老师你先往浴缸里坐一坐,站着可不行。”顾遇对他家浴室构造那叫一个极其熟悉,熟练地指挥着,“当然站着也可以,不过咱们先试试坐着的。”
陆沉一听就淡淡扫了他一眼。
先试试?这叫一下下?
顾遇自动无视他冷冷的眼神,佯装很正经的样子继续说:“唔,你摸摸你左边第二个柜子,嗯嗯,就是那儿,就是这些东西了……”
陆沉沉默:“……这些你多久放进去的,遇遇?”
顾遇弯着眼笑笑,脸庞愈发俊美得夺目:“你猜啊,亲爱的。”
陆沉尝试提醒:“一下下……”
顾遇顺口就接:“当然是一下下了。嗯,亲爱的,放轻松,第一步咱们先把腿伸开……”
……
所谓的一下下,自然是骗鬼的。哦,不,是专门哄他家陆老师的。
顾遇在海坞星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白天训练、和下属打好关系、熟悉军务、处理军务,晚上则忙着找陆沉,白天黑夜愣是叫他都安排得充实到不行。
很快,那台编号y01的机甲便顺利抵达了海坞星。
它出场的第一眼,便惊艳了在场所有军虫。
这台机甲通体主要为白色,线条简洁而大气。关节连接处和炮弹发射口这些机关位置,构造却极为繁复精湛,呈现的又是冷峻深邃的纯黑色。
这台白黑相间的机甲y01,拥有全帝国最先进的神经连接装置,与操纵者的同步率能最大限度提高到操纵者基因等级的顶点。除此以外,在武器系统、传动系统上也运用有更多帝国机甲研究最前沿领域的技术。其中大半,还源自于陆沉独创。
老所长诺奇就评价说,陆大设计师将来很难再有第二个作品能达到y01的高度。
想想也很有道理。因为陆沉这辈子最好的精力、最活跃的创造力、投入的最多的心思,都集中到了y01这一台机甲之上。这样各方绝佳的契机一丧失,便很难再有第二台能复刻到同样的高度。
某种意义上,y01是绝对独一无二的。
顾遇第一天驾驶上他家少将亲手设计的机甲,体内热血第一次涌得这么快,兴奋到当天便把训练场所有机甲都干翻了一遍。
当天所有训练机甲的军虫苦不堪言,没想到顾少将这么丧心病狂,还能嚷嚷着让他们赶快爬起来再打一遍。
这场过后,全部军虫对丧心病狂的雄虫油然生畏。顾军团长成了他们第一佩服的,第二佩服的便是莫尔中校了。
这位莫尔中校,竟是全场唯一能和顾少将战上好几个来回、不死不休的军虫。
莫尔边战边能显著感觉到,顾遇比起启明星杯决赛时的水平又上升了好几个档次。以前他们还能互相战个吃力,现在吃力的便只有他一方了。
莫尔一边惊叹于顾遇进步之神速,一边咬牙死死坚持,也被顾遇激起了胸膛里那股热血,即使被数次打趴下还能顽强爬起来,不死不休地再战。
顾遇就喜欢这种打不倒的对手。
到后来打到日暮时分,整个训练场唯二还能动一动的机甲就剩他们俩了。直到他俩也打得精疲力竭,浑身是汗,一前一后地倒下,这场漫长的机甲训练才算结束。
其他趴在机甲里要死不活的军虫们才可算松了口气,把已经要升到天堂去的灵魂收了回来。拾掇拾掇,还要爬起来抢食堂。
得,也别抢了,这个点食堂也没啥吃的剩了。
顾遇打得精疲力竭,他这个揍虫的虫也好不到哪里去,和一干军虫们活像老弱病残般苟到食堂吃完了晚饭,又老弱病残地苟回了宿舍,冲了澡,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便再也不想动。
他歇了歇,艰难地探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夹到了光脑镜片。
正要打给少将,好好求一通安慰,林希安的通讯忽然打了过来。
顾遇蹙着眉头瞧这来讯名字。林希安打来又想烦他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