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眸子,掩住其中闪烁的光芒。
那场对视,是他赢了。
获胜者得到了他想知道答案——师父清晰地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事。
那些回忆不但扰动了少年的心曲,亦在心如止水的仙君眼里,留下了深刻的划痕。
荆雪尘捕捉到了那些痕迹,心里很开心,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时商梦阮想拿“报酬”的时候,他断定师父一定会后悔,商梦阮却道“那是以后的我该考虑的事”。
现在想来,恢复记忆之后最该头疼的不应该是商梦阮本人嘛!他一只雪豹妖有什么可操心的?白嫖了美人又白嫖了美人烹的肉,怎么看也是他荆雪尘赚!
他心情非常愉悦,静下心之后,弈棋也认真起来,甚至还盘算着下完这盘棋,就去吃光师父炖的肉。
反观商梦阮,棋路倒是少见地乱了起来。
在让三子的情况下,师徒二人竟然打成了和局。
荆雪尘心满意足地下榻跑去吃肉,临到门边,却听商梦阮问道:“你还记得你母亲的姓氏吗?”
荆雪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不过他感觉这不是什么秘密,便答道:“荆。”
他等了一小会儿没有等到师父的回应,便没想太多,打帘子出去。
只留商梦阮一人,面对一桌黑白二子缠绵交锋,孑然独坐。
————
雪尘对狰的感情如此明显,他早该有所察觉。
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那个在天鸢宗弟子的记忆中惨死于刑罚的孩子,竟然阴差阳错又回到他身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雪尘和他母亲长得很像。
雪尘……
室内寂静无人,商梦阮脊背剧烈颤抖,沉沉伏倒。
他压抑着自己的喘息,闭上眼眸。
闭眼之前,他双眸中掠过一抹水泽。
在商氏一族事变当夜,天鸢宗还未攻破章莪山之前,荆霖,雪尘的生母,那个美丽的女人预感到她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她抱着满眼懵懂的孩子,盯着狰的眼睛,郑重地向他要一个承诺。
“商未央已逝,我坚持不了太久。如果我不在了,阿阮,你一定要保护他到长大成人,要像亲弟弟那样保护他,好吗?”
商梦阮舒展长尾,将孩子拢在自己身下,用额头的角蹭他的脸。
小孩痒得咯咯直笑。
荆霖注视着他,神情柔软。半晌她轻声道:“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他能远离修仙界,在凡间生活。”
很快她就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真是痴人说梦。忘掉它吧,梦阮。”
她一辈子都没踏出过章莪山,临死前的遗嘱也只是希望儿子能好好活下去。
商梦阮应下这个承诺,却没能实现。
他都对雪尘做了些什么?
把他遗落在那片荒原,没能及时救他出来。即便重逢,又没认出他,让他修习莲华九歌诀,甚至还对他生出荒诞的妄想。
商梦阮拳头紧攥,手背暴起青色血管,指甲扎入手心,流出鲜血。
压抑的死寂中,他突然抬起头,问:“谁。”
空气中传来阵阵轻笑,那些笑声仿佛由无数人发出,重合成一个男女莫辨的诡异声线。
“你想出去吗?离开幻境,回到现实。我知道怎么出去,我告诉你。”
商梦阮面对虚空,冷道:“我为何要信你。”
那声音答道:“因为我是秘境之主,我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近距离观察他,想从他脸上找到恐惧与敬畏,却没能找到任何一丝情绪。
“你想说什么?”商梦阮道。
那声音笑着道:“幻境的规则就是:‘只有一个人能走出去’。”
————
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荆雪尘正靠在灶台边啃鸡腿。他舔了舔小虎牙,挑眉道:“什么叫‘一个人能出去’?说话说清楚点,别装神弄鬼嘻嘻哈哈的,打扰我吃肉。”
笑声奇异地停了一下。
“嗯?”荆雪尘又挑出一根鸡翅,有点不耐烦。
那个声音有点气闷,道:“夫妻二人死其一,幻境自破。”
它怕这话还不够浅显易懂,又道:“你杀了他,或者他杀了你,活着的那个就能出去。”
它刚在商梦阮那里吃了瘪,便仔细观察着这只小傻豹,想看他如何惊慌失措。
然而荆雪尘只是啃着鸡翅,含混道:“哦。”
片刻后,他感觉那个声音还没走,便咽下嘴里的肉,抹抹油,想表现得礼貌一些。
“那,慢走不送?”
第52章
待那个声音走后, 荆雪尘恍若无事,接着该吃该喝喝。
真好笑,居然还和他谈“幻境的规则”?
他们会进入幻境, 不就是因为商梦阮打破了秘境的“规则”嘛。指望一个违反规则的人去遵守幻境的规则,那简直是指望雪豹戒荤,天方夜谭。
师父说过, 秘境的本体是一件法器,刚刚那个自称秘境之主的声音, 会是那件法器吗?
荆雪尘眼睛转了转, 去仓房一通翻找,翻出了一只表面布满尘土的木箱。
“这木箱是之前那位‘商夫人’留下的东西, 里面或许有什么线索。”他对商梦阮道。
他伸手想去开木箱的镶扣, 不想在半路恰巧触碰到了商梦阮的手。
来自对方皮肤的温度转瞬即逝,荆雪尘还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 商梦阮便抽回手, 藏入袖中。
荆雪尘瞥了他一眼, 打开木箱。
里面朴素整洁,有一只翠玉手镯,一朵干枯的花,还有一叠绢帛。
“雪莲?”荆雪尘率先取出那朵大花。
对上天入地的妖族来说,这种花朵在昆仑山的高山草甸上不算少见。而对于一个普通的采药女,拥有这朵雪莲花便十足稀奇。
毕竟在人族的传说中,这可是用人命才能换回一朵的奇花。
原来的商夫人是如何得到它的呢?
荆雪尘小心地捏着雪莲干枯的茎, 看到商梦阮正端详那只玉镯, 便问道:“你认识那个玉镯?”
“是她在新婚之时得到的信物。”商梦阮将之放回木盒。
荆雪尘想了一下:“也就是之前的‘商大夫’送给她的……嗯,定情信物呗。”
在幻境里他向人族学了不少新词,对人族君子好逑那一套也有了懵懂的认识。
喜欢一个人, 心脏和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追着他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要分享给对方。
比起妖族的奔放直率,人族的喜欢是内敛克制的,归束在各种礼节之中,寄托于信物之中——比如红艳艳的“婚礼”,比如眼前这只玉镯。
有了礼节和信物,就仿佛有了一辈子的海誓山盟。
荆雪尘照着阳光观察那只通透的烟青色镯子,心里有点羡慕。
他看着玉镯,商梦阮在看他亮晶晶的猫眼儿。
少顷荆雪尘放回玉镯,转手去拿木盒中剩下的绢帛。那绢帛上写满了字,还是他看不懂的古字。
“境主一定很看重这些布片吧?他记得很清楚,所以即便在幻境里这些字也依旧存在……啊,难道是什么稀世功法?”
他随便猜测着,余光中却见商梦阮认真注视着绢帛上的内容,似乎在阅读。
“阮——师父,你看得懂这些字吗?”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商梦阮略蹙了眉,缓慢地读出来。
古字对他来说很陌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初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待连成一句话后,意思却变得暧昧起来。
这是一封情书。
“想变成她的衣领和她腻在一起,可惜晚上脱了衣服只能与她分离,嫌夜里时间太长?”荆雪尘也回过味儿来,扯了扯嘴角,“噫——这个写信人也够痴缠的。”
商梦阮面无表情地压下那张绢帛。
荆雪尘凑过头,去抢那绢帛:“别藏呀,我还想看是谁写的呢!”
他想顺着绢帛一角揪出来,然而商梦阮的手握得很紧。荆雪尘怕撕坏那张绢帛,只好耍赖似的去掰他的手指。
这种没上没下的小动作,他近来做的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商梦阮的手指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荆雪尘只是刚触碰到他,他的手指便微微一震,松懈了防御。
少年趁机扯出绢帛,咧起一个得逞的笑容。
他直接找到绢帛最下方的署名处,眯眼去读那几个鬼画符。
出乎他意料的是,署名最首的那个字,他恰好认识。
是玄铁寒锁上的“商”。
“真巧,写信人也姓‘商’。”荆雪尘惊讶,“这人应该就是之前的商大夫吧?原来大家喊你商大夫,不是幻境为我们变化,而是他本来就姓商啊。”
他转头问道:“这个人全名是什么?你认识吗?”
“商隔云。”商梦阮沉声道,“星洲仙尊俗世之名,便是‘隔云’二字。”
“他和你……”荆雪尘本想问,商氏一族历史渊源颇深,不知道星洲仙尊和他们家族有没有关系。但说到一半,他怕这样提起会唤醒商梦阮丧亲之痛,便住了口。
商梦阮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答道:“我也是才知道他姓商。族谱中并无此人。”
荆雪尘见他并无伤神之色,才接着道:“那你还知道其他有关星洲仙尊的事吗?”
“他以无情道登仙。”商梦阮眸光微凝,“我从未听闻他曾在俗世有过姻缘。”
荆雪尘虽然不清楚“无情道”具体是什么道,但从字面意思来解读,大概就是冷漠无情吧。
他抬眼瞅了瞅自家师父冷冰冰的脸。
——太像了!这星洲仙尊肯定和商梦阮有关系!
商梦阮猜也能猜到徒弟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解释道:“商氏世代皆为炼器师,从未有过修炼无情道之人。”
荆雪尘满脸狐疑,一条眉毛扬起来一条眉毛压下去,古灵精怪地可爱。
商梦阮目光微暖,他抬了一下手,似乎想揉揉少年的头毛,刚抬起来又压了下去。
荆雪尘已经在搜索其他有用信息了。
“所以说这些都是情书吗?有没有说商隔云从哪里来的?”他埋头问道,“对了,‘商夫人’本名叫什么呢?”
“星洲仙尊称她为‘阿凝’。”商梦阮迅速扫过绢帛,眉头逐渐蹙紧:“——全名,‘渚凝’。”
“渚?”荆雪尘一惊,“哪个渚?”
三界以“渚”为姓的,他只听说过渚风雨。
“你想的没错,是妖王的‘渚’字。”商梦阮注视着他的脸。
荆雪尘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了。商梦阮的眼睛又黑又深,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却像是能剖开他一层层伪装的皮,看透他的内心。
他是渚风雨崽子这件事,师父是不是已经有所猜测了?
荆雪尘忽然想起秘境里闻人襄嘱咐他的话:妖族的小殿下和普通解药之间的价值,岂止是天差地别。
不同身份对于天鸢宗的利用价值不同,对于商梦阮亦然。
“我……”荆雪尘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还挺惊讶的。三界没几只雪豹妖,每只都姓渚,所以渚凝或许和雪豹妖有关?”
他引开话题:“这么一来,那朵雪莲也说得通了!雪豹妖当然能摘到雪莲,也正因为雪莲来自她遥远的故乡,渚凝才将它和其它珍贵之物一起存放在木箱里。”
“不错。”商梦阮垂下眼睫,似乎忘掉了他刚才的失态。
荆雪尘的心逐渐落了回去。
不管商隔云和商梦阮有没有联系,反正这只叫渚凝的雪豹,肯定和他有血缘关系。
一名得道登仙的仙尊,和一只远离家乡的稀有雪豹妖,曾经像一对凡人夫妻般住在凡间,真是怪得很。
荆雪尘抬起手腕,想起了手心里那朵不存在的水晶仙兰。
雪山的圣物出现在秘境里,是不是也和渚凝有什么关系呢。
他瞟了商梦阮一眼,犹豫自己是否要把水晶仙兰的事告诉师父,最后也没开口。
前段时间被幻境消磨到几乎消失的警惕心,随着师父记忆恢复和“渚凝”这个名字的出现,逐渐回到了他心间。
说来也奇怪,早些时候那个自称境主的声音要他们自相残杀时,荆雪尘并不觉得害怕。
其实对于人族来说,杀掉一只妖换取脱离险境的机会,根本不会有损道德,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按照那个声音的要求去做。
荆雪尘却笃信着,商梦阮绝对不会为此伤害他,即便他是只妖。
但如果……在那只普通的“妖”身上,再多加一层砝码,加上“人族恨之入骨的妖王血脉”呢?
涉及到种族之间的仇恨、种族争战的利益,商梦阮会不会有所动摇呢?
全族的重量太重,它与私情孰轻孰重,荆雪尘不敢去赌。
他以前从来没有实质性地意识到妖王之子的身份有多特殊,此时此刻,那身份却变成了一道沟壑,横亘在他和商梦阮之间。
少年垂下肩膀,抱紧双膝坐着发呆,显得有点颓丧。
整个下午直到黄昏,商梦阮都没向他搭一句话,室内一片安静,只能隐隐听到寒风呼啸之声。
入夜,荆雪尘整理好了新的被褥,准备入眠时,却不见了商梦阮。
他里里外外一通寻找,才在柴房里发现了他。彼时商梦阮正从轮椅上费力地弯下腰,试图点燃柴禾取暖。
荆雪尘看到墙角一堆干净柔软的稻草,瞬间明白了师父的意图。
——商梦阮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