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多雨,车快开出宁州地界的时候,外面又拍起雨点来。
前座的人手肘靠在车窗边沿,支着头,很久没有动过,似乎已经睡着了。闻时靠在后座上,也感觉到了一丝困倦。
正要阖眼,手臂就被人戳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见夏樵把手机递过来,悄声说:“哥,来录个指纹。”
本来为了闻时方便,夏樵不想设锁屏的,考虑到他哥秘密太多,还是决定加个指纹锁。
录完之后,夏樵用闻时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又把手机递给闻时说:“最好还是记一下你自己的手机号码。”
闻时:“多少?”
夏樵一边新建联系人,一边报着号码:“181xxxx3330,还蛮好记的。”
怕吵到前面睡觉的谢问,夏樵说了句“看信息”,便没再出声,哪些东西怎么用,全都用信息的形式发给闻时,这样他就算忘了,也有地方查。
夏樵在写说明书的时候,闻时切着界面熟悉了一下,然后点开了联系人,里面空空如也还没添人。
倒是聊天软件里,夏樵记得加上了自己和周煦。
前座的人动了一下,似乎睡得很轻,换了个姿势,还闷闷咳了两声。闻时朝他看了一眼,又切回联系人界面,正想问夏樵怎么添新的,屏幕上就跳出了一个陌生来电。
闻时划开靠近耳边,“喂”了一声,压低嗓音问道:“谁?”
然后耳朵里外便同时响起谢问温沉的声音:“我。”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难形容。
闻时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没睡?”
“你怎么知道我在睡觉。”谢问侧过脸来,越过座椅朝闻时伸出手:“手机给我。”
闻时递出去,过了片刻又从那人手里接过来。
他空荡荡的联系簿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名字,叫做谢问。
***
老毛开车很稳……
特别稳,稳到夏樵偷偷瞄了好几次,发现他连方向盘都不怎么转。但车就是又快又准地开进了连云港。
老毛在高速休息站停了一次车,众人简单吃了点东西。闻时自从开始消化灵相,就一直没有饥饿感。他只要了杯冰饮,打算喝水度日。结果谢问总在看他,他抗了一会儿没抗住,吃了两只蒸饺,三颗小番茄。
很神奇,第三颗小番茄下肚的时候,他居然尝到了一丝久违的新鲜味道。
有点酸。
他右眼很轻地眯了一下。
结果就见谢问干净的手指在鲜红的小圆果里拨了拨,挑出一颗递过来:“试试这个。”
“我饱了。”闻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接过那颗小番茄吃了。
谢问手指间沾着那颗番茄上的部分水珠,他没找到纸巾擦,轻捻了两下便垂了下去。至于另一部分水珠……
被闻时一并吃了。
“我挑得还行么?”谢问说。
闻时含糊地“嗯”了一声,他腮帮子鼓了一小块,动的时候,脸侧的虎爪骨若隐若现。
他这次吃得很慢,也真的尝到了味道。
……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甜一点的东西。
李先生这个状态强留世间会很难受,所以他们先去了小李庄。
这里不像宁州正在下大雨,但也有些淅淅沥沥,以至于整个村镇烟雾蒙蒙,有股潮湿的味道。
老毛拿不准地方,便在一个路口靠边停下。
房屋疏密错落地沿着路朝里延伸,周围没有人影。他们到达的时间正值午后,是很多人午睡的时间,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狗吠,响在村镇深处。
闻时把那只铜匣捧出来,叩击了三下,李先生便从匣子缝隙里滑出来,落地成人。只是他虚得很,风一吹,连轮廓都是散的。
“你家在哪个方向?”闻时问。
“南边沿河第三……”李先生朝北的方向转过去,却只看到沾了泥的河堤。
他手指着那处空地停了许久,才慢慢垂下来,喃喃道:“……已经没了啊。”
他在脑中描摹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如昨的房屋田垄早已天翻地覆,而当年倚着屋门远眺的妻女也早已魂归黄土,没准已经轮了一圈重入人世,生得亭亭玉立了。
书里常写东海扬尘、白云苍狗,他自己看过无数遍,也教人写过无数遍。但体会其实并不很深。
毕竟东海那么大,他才能活多少年。没想到今天,让他体会了个真切……
沧海桑田,故人终不见。
闻时就在旁边看着,那个教书先生明明还是年轻的模样,却忽然在雨里苍老起来。
“只剩我一个了。”李先生回头冲他们说了一句,又慢慢转着视线,朝周围看了一圈。
他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往来逡巡着,叹了口气哑声道:“算啦……”
“算啦。”
不论如何,他算是回家了。
李先生在河边估量了一下,朝着某一处躬身作了个读书人的长揖,作到底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话。
闻时没太听清,大概是……还望来生有幸。
等再起身的时候,李先生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
“你看见那棵树了么?”谢问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朝他作揖的地方遥遥一指。
“看见了。”李先生哑声说,“也是以前没见过的,不过看着应该长了很多年了。那棵树怎么了?”
谢问说:“应该是有人留下来的。”
不用他说第二句,李先生就定定地望向了那处。
那是一棵枝干弯曲的树,在雨中温柔地站着,像个倚门而立的女人。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它刚巧站在曾经那间屋子所在的地方,又刚巧有着屋里人的影子。
等李先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这世间有时候就是很神奇,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都能让流离不定的人找到一个归处。
他哭着,却又高兴起来。
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回了家。
他把装了信的铜匣埋在了那棵树下,然后对闻时、谢问深深行了个大礼说:“我可以走了。”
说着他便甘心闭上了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消散,融进这烟雾般的雨里。就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课,他听见闻时问了一句:“如果能留下一点东西,你想变成什么。”
李先生想也没想:“鸟吧。”
他看见闻时点了一下头,说:“好。”
教书先生再无踪影,没过多久,闻时用他残留的一缕尘缘捻出了一只飞鸟。
它跟田野间低空飞过的鸟雀别无二样,只是没在任何一处屋檐停留,而是径直飞落到了那棵弯曲的树里。
……
祝来生有幸,能在尘世间等到一场相遇。
第59章 真容
手机虽然是新买的, 但是闻时学起来很快,除了打电话发消息,最先学会的就是用地图。
他坐在后座, 在app里输了三个地点看了一下, 发现谢问办事的桃花涧刚巧夹在小李庄和板浦之间。
他以为老毛会顺理成章在桃花涧停一下, 结果车子放缓速度的时候,他抬头一看,看到了板浦的路牌。
“诶?老毛叔,你……是不是走过了啊?”夏樵问。
很显然, 盯着地图的不止闻时一个。只是闻时没吭声,而小樵是个二百五。
老毛嗓子里仿佛卡了鸡毛, 清了好几下含糊地说:“没有啊, 哪里走过了?这不是刚进板浦么?”
小樵纳闷地说:“桃花涧呢?谢老板不是要去办事么?”
办个屁的事,也就忽悠忽悠傻子。
老毛在心里说。
然后谢问朝他瞥了一眼。
很不巧,作为一个联系非常深的傀, 他就算在心里说说都很有可能被谢问听到。于是老毛正襟危坐,忽然对前方路况有了十二分的兴趣,盯得特别专注。
车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夏樵再次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他忽然有点后悔问那个问题了,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谢问借着后视镜扫过他, 跟闻时隔着镜面对视了片刻,这才开口打破安静:“先来这边也一样, 我不急。”
这话细想一下实在很扯,因为闻时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只是奇怪沈家那些人的笼里为什么会有他灵相的碎片, 所以来看看。
其实就算不看, 他也隐约有些预感……
“哦哦哦。”夏樵得到了回答,根本不想深究, 连忙顺着台阶往下滚。结果滚到一半就被另一件事引走了注意力。
“老毛叔……”夏樵倾身扒着驾驶座,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
“干什么?”老毛看路依然看得很专注,反正就是不看老板。
“你开车……不调后视镜的么?”夏樵指着那面能照见谢问眼睛的镜子,说:“后视镜对着副驾驶,真的没问题吗???”
“噢,忘了。”老毛仿佛刚想起来,伸手去拨了一下后视镜。
“……”
他是很淡定,但夏樵魂去了一半。
他趴在座椅后,感觉这一车人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但他很快又发现,除了他以外,这车好像根本没人在害怕。
当然不会害怕,金翅大鹏控制车别说不用后视镜了,甚至可以解放手脚。要控个车都能出事,老毛大概就不活了。
可惜,整车人只有夏樵不知道。
于是他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因为过度紧张而晕车了。下车的时候人是白的、腿是软的,魂是飘的。
闻时扶了他一把,谢问也建议说:“你还走得动吗?要不就在车里呆着吧。”
夏樵连忙摇手,心说再呆真要吐了。
唯有老毛同理心不如人,憋了半天憋了一句:“我还是第一见到会晕车的傀。”
夏樵虚弱地问闻时:“真的没有吗?”
闻时迟疑了一下,夏樵就喃喃道:“好的哥你不用憋借口了,我知道了。”
闻时:“……”
他表情冷淡里带着一丝郁闷和懵逼,谢问看笑了,然后颇有兴致地给小傀解释了一下:“常人像你这样的反应,一般有两种原因。一是真的晕车,二是因为某些原因,灵相忽然不太稳。”
“真晕车确实没有。”谢问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应该也不是。”
“那我是第二种,灵相不稳???”夏樵心说这还不如会晕车呢,起码命在。
谢问又开了口:“人灵相不稳会难受、容易生病、容易被蛊惑、附身。但是傀如果灵相不稳,表现出来就是忽生忽死。”
所谓灵相不稳,就是灵相在躯壳内动荡,契合得不太好,太轻飘了,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
傀在灵相离体的瞬间,更接近于木偶,灵相回到体内又更接近于人。短时间内来回跳,就会有种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状态。
夏樵更迷茫了,他好像哪边都不是。
闻时不太放心,索性闭了眼凝神看向他,终于找到了原因——夏樵的灵相现在确实是不稳的状态,但并非在躯壳内外摇摆,而是灵相内部。
毕竟沈桥曾经给夏樵渡过灵,这就相当于夏樵身体里有两种灵相——沈桥强渡的,以及原来的。偶尔状态不好,确实会相互冲突不太稳当。
这种其实反应不会很大,但夏小樵可能太娇弱,所以才表现得如此明显。
闻时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夏樵终于放了心,连带着晕眩、恶心的状态也稍稍好了一些……
就是更愧疚了,垂头耷脑地觉得自己很废物。
***
李先生给过一个旧地址,他们根据地形估量了一下,找到了大致的地方。
但正如李先生自己所见,沧海桑田,时过境迁,这一带早已变了好几轮,沈家那栋回字形的洋房也早已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中学。
时值下课,学校里人声不断。校门外街道上的小吃店也红红火火,骑着小电驴的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半点也看不出来一个世纪前这里存在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沈家洋楼被大火烧过,能留下的东西实在有限。
不过既然三米店那个密室能弄到沈家旧物,就说明还有存在的痕迹。
好在附近的人热情爱聊,杂七杂八的传闻也听得不少。见夏樵一直蔫蔫的,闻时便推了他去当探子,
在迅速获得信任方面,夏樵可能有天赋。没多久,小探子就带回了消息:“他们说沈家虽然没了,但当年挺风光的,有座祖坟山,还雇了专门看坟的人。”
闻时:“看坟的?”
夏樵点头:“对,据说还住那山附近呢,好像开了家土菜馆还是什么。”
开店的和开店的仿佛都在一个圈,他们很快要到了土菜馆的名字,顺着地图找到了地方。
老板是一对三十刚出头的夫妻,生得敦厚。刚巧店里清闲,他们便跟众人聊了起来。
听到他们打听沈家,老板问道:“所以你们来这边是……”
闻时离老板最近,被问了个正着。偏偏他不会编话,真正的原因又不方便说,只能硬邦邦地憋了个理由:“有事。”
真是……好敷衍的理由。
谢问先是不开口,等他憋。憋完才不慌不忙地补充道:“我们是想建个纪念祠堂,顺带修订一下完整的家谱,听说这边还有一支,所以来问问情况。”
闻时:“……”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目光清晰地传达着几个字:你想好了不早说?
谢问脸都没偏,装没看见,却笑了一下。
老板“哦哦”两声,说:“懂的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