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瞳孔直愣愣地盯着我,紧缩成我张开两手的宽度。
我发现我一点也不怕它。十二年前就不觉得恐怖——不信你翻到第45节 看一下,我才没有事后诸葛呢。
按比例设想一下它全身大小——好——大!白津用它攻击敌人的时候很挡视野的吧……根本看不见对方的精神体在哪里。好麻烦的精神体,即便是真实存在的动物,也一定会快速灭绝。
欸?等等,我在这里想什么呢……白津不是警告我千万不要和他的精神体接触——它是会把神代传说的厄运赋予结合向导的神秘生物。
我退了两步。
它的瞳孔震颤了一下,从中读出了委屈的情绪(?)。
我没来得及从白津的精神世界撤离,只听得一声来自高维空间的鸣啸,下一刻平静的海面掀起巨浪将我淹没吞噬。
我浑身湿透,在短暂的窒息后被什么驮着飞了起来。
视线里“看”到银白色的鳞片,每一片足有两只手掌拼起来大,银色与白色的渐变条呈卷云纹形。
我……我骑在白津的鲸鱼背上?!
?
我不知这时候贸然离开精神世界会出什么问题,不得不扒着它宝石质感的鳞片听由厄灾鲸鱼的指引。
一阵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雾蒙蒙的白光散去,我竟然被鲸鱼带到了白津真正的外层。
此时我的眼睛完全不够用。
鲸鱼好像缩小了一些,我坐在它身上勉强能看见其身体的边界;而它原本平整美丽的宝石鳞片有的竖立,有的染上了瑰紫色——它血液的颜色。
这里有如混沌黑暗的虚空,顶天立地的人形石雕守卫八方,或怒发冲冠、或细眉轻拧,男女兼有,与我知道的黎明舰队的代表英雄神似,眉眼间却又有违和感。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有白津的影子——不,不是白津,也许是他的家人的长相。我正处在一尊面部石料剥离殆尽的石雕前,他左手握剑,右手伸向远方,而其心脏的位置是一个小洞窟,62船时期的白津坐在那,手捧一本我看不清名字的厚重书籍。他仿佛与我产生心灵感应,从书本里抬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面露犹疑。
我只来得及看了几眼这尊疑似白津父亲的石雕,便被白津的鲸鱼直接带入了精神世界的内层。
我今晚注定要为白津的精神世界的景象惊讶无数次。
第94章
厄灾鲸鱼回到了他的栖息地,一头扎进海水中,而坐在其背部的我再次浑身湿透,视线颠倒旋转。
辽阔浩渺的星空布列杂乱无序,它们不是我们从行星上仰望宇宙所有的恒星时喜欢的微小可爱,而是无数个燃烧着的火球,互相叫嚣着气势靠近并冲撞,四溅的火焰像盛大的烟花从我头顶的天空不断掉落下来,最终坠入凝固静止的蓝黑色深海。
它吞没所有的声音和光线,仅在最大的恒星整颗陨落的时候给一点怜悯式的反射。
仿佛是孩童手里的线香烟花掉进了池塘,随着短促的啊的一声消失无踪。
我感到了空前的压迫力。
厄灾鲸鱼开始下潜,我慌乱地在海面扑腾——被因它的动作带起的浪头卷入海下。
我明明“睁着眼睛”,我是在观察白津的精神状态的,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世界陷入死寂。
海水沉重地压在我的脊背和头颅上,一点点、一点点把我带入了海中。
突然,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小如葡萄的气泡从下方升腾而过。
哪怕是这样的气泡,也是海里的奇观,是唯一会动的东西。
我灌饱了海水,成了深海的附庸,随着身体不断下坠,看到了更多的气泡。
它们的上升动作保持着疯狂的秩序,我用了疯狂一词,是因为你想不到它们在无边的海里竟遵守最后的规则,排列整齐地螺旋上浮,带动海水迅速构成旋风型暗流。
我被这一只暗流卷走,视野一直在转,转得我头晕恶心——假如我还能称之为活物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暗流吐了出来,我嚼碎了像钢珠一般坚硬的气泡,总算勉强调用了我的精神力维持住意志。
深海被外来者的狂妄激怒,随着一颗恒星的沉没,照亮了我所处的地方,意欲震慑抢夺我的心魄:数以万计的暗流汇合交融,静美而庄穆,将我重新卷入它的身体。
沙尘、藻类、贝类、深海鱼……什么都没有。
这是绝不像深海的深海,它的狂傲将生命放逐,只留下吸食光线和声音的海水——
咚——!咚——!咚——!
咚——!咚——!
我的心脏和水流的旋转节奏保持一致,在我每每陷入昏迷的时候敲响一次,把我拉回驱壳。
我隐约知道在海底有一场暴风雨酝酿,它将招徕星辰的流火为伴奏,呼唤叱咤风雷为前驱,命令沉寂压抑的海水放肆咆哮,把吞没的声音、怨念幽魂、硕巨恒星抛给天空的狂暴星图,最终占领天地,夺回呼喝宇宙的权杖。
咚——!咚——!
咚——!
我的视线被疯狂挤入的水流歪曲成一个点。
我以为我要被白津的精神世界压碎了。
连活着离开的意识都被深海拆吞入腹。
可是。
咚——!
咚——!
我看到了一只手,属于小孩子的手。
坐在鲸鱼背上的人拉住了我。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巨型铲子。
第95章
这只柔嫩稚小的手拽握我的手腕,用近乎甩的力道把我扔到鲸鱼的背上。
它游得太快,四周被其身躯挤压到两侧的水流把我冲得又漂起来,我下意识地抓紧鲸鱼竖起的两片宝石鳞片,这可能会让它很疼痛——
鲸鱼的游速随即慢了下来,我觉得它是考虑到我的存在才如此温柔。
救了我的孩子坐在离我两至三米的地方,他不满地欲抱怨什么,踢了一脚鲸鱼尚且不够。
鲸鱼在他的催促下立刻游得比之前还要快,带着我们两个人在深黑的海洋里横冲直撞——
我怕我要把厄灾鲸鱼的鳞片扯下来了,向那孩子递去求助的目光。
这很不讲道理。他只有六、七岁,我也不认识他。
我甚至感觉他是无奈地朝我爬过来,伸出空着的左手。
我欲努力够着他的手,然而他突然改坐为站,利索地举起巨铲指向我的后方。
压强过大的海水拍打我的身躯、撕扯我的头发,我“听”见脊椎不堪重负的脆响,而在一股强力水流的冲击下歪过头看向身后——
一个黑影,海藻般漂浮于深海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也向我伸出了双手,像是要把我捉回去。
“喂!快过来——不要——”
小男孩的声音避开海水直接借助精神力传到了我耳中,我回头去够他的手,然而比起他忘记再次伸出的左手,那把铲子更好够着。
我在他夸张地尖叫声中碰到他的武器,同时一直围观的海洋厌倦了观看,调动所有的力量意欲在一瞬间碾压我们的危急求生。
铲面坑坑洼洼的触感从指间传导至大脑——
哗啦啦的小石块倒在我的脸上,尖锐地痛感让我没能继续憋气。
我以为我还在深海。
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伴随漫天灰尘迎接了我。
硫磺类刺激气味取代了深海的压迫和窒息,幻化出一只手推了我一把。
我踉跄着跨了一步,视线里是光滑平整的石料,眼睛稍往下移,发现我站在一块仅宽半米的斜凹里。
敲打石料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他应该就是方才的男孩,双手握着一把巨铲奋力插进石面的裂纹,手腕转动,大小不一的碎石就又从上空掉落。
我用手肘挡下石块,再亲切地向他道谢。
他挥动铲子的手停在半空,转过脸愕然看我。
尽管和我见过的白津不一样,脸颊还有婴儿肥,可他脸上那副意外的神情和白津今天在工坊看见我一模一样。
奇怪的是,我看见三十一岁的白津这样就很生气,看见小时候的白津如此却觉得好可爱。
他捕捉到了我怪异的表情,嫌恶地瞥了我一眼,继续挥动铲子破坏这座石雕的面部。
这是那座在白津精神世界外层脸部尽毁的石雕。原来是他自己毁坏的。
我实在忍不住对他动手动脚——我大致能明白白津碰我时的心情——哪怕眼下我身处未知的危险中——戳了一下他气鼓鼓的脸。
从而我读取了白津的记忆。
我看见了一个和白津有七分像的男人,他应是白津的父亲。
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侧脸上,柔和的暖光令独裁者目含柔情。他正低头和谁在说什么,眉头紧皱、叹气不语,最终舒展神色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艾莉丝,你会把那个孩子好好抚养的吧?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视线抖动了一下,我看见了门缝,又看见了放大突出的门缝里白津父亲的目光。
意味深长的、挑衅、洞悉一切的目光。
我看见这个亲手教育白津贵族礼仪、教导他哨兵知识、带领他坐机甲的男人在金碧辉煌的场合夸耀自己的婚姻,也看见这个故意让白津知晓秘密的父亲若无其事地教训白津、为他引荐名师、选择值得交往的友人。
白津的视角有时模糊有时过分清晰,“镜头”一直在摇摆,有的回忆里他的父亲丑陋得像怪物,有的回忆则被黑线和污渍涂抹了一遍又一遍。
他父亲从门缝里投来一瞥的画面不知重复上演了多少遍;随着回忆的反复,我看见小时候的白津闷头挥动铲子一步步破坏了父亲的雕像。
这是白津曾透露给我的家庭隐秘的详细版,我很快意识到我在做什么——
我正在进入白津的秘密,即精神结合的开始。
第96章
白津的回忆结束的一瞬,我又回到深海,坐在鲸鱼的背上,手还抓着白津的铲子,并在对方炸毛到要扑过来的时候俯视的视角变成平视——
!
我缩小回到了幼年。
我和小时候的白津同时瞪大眼睛,四只细小的胳膊在水流的拍打下无措地撞到一处。
我促狭地想起我比白津大一岁的事实,他这下可没我高了哈哈。
“你看你后面——”
我在他开口的时候已经看见有一只手从我的头顶鬼魅般冒出,电光火石间一把把他拎起。
我们两个小学生怎么也抵挡不了成人的追捕。
原先疯狂逃窜躲避的鲸鱼发出了长鸣,转而一动不动地悬浮,静待来人的指挥。
白津的幽蓝色眼眸是海水里唯一的异色。他捋了一把粘在脸上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叫我格外怀念的十九岁时的慵懒可爱。而他抓着的幼?白津已经消失了。
刚才在后面追赶我想把我抓走的人也是白津。
这里是他的精神世界,自然只会有他自己。各种年龄段的自己。
“你的精神体呢?”白津把我拎起来抖了一抖,好像这样可以把精神体抖出来。
我从没有用小孩子的视角看他——奇怪的是他一现身,暴动的海水自动避开了我们。
又一颗恒星入水,红色的光火抵达这里唯有苟延残喘一息的时光。
借着骤然明亮的光线,我看见白津俊美而残留稚气的脸。
他挑眉打量短胳膊短腿的我,吹了一声口哨,以命令鲸鱼上浮。
钢珠般的气泡在四周升腾,我被他又拎着晃了一下。
白津失望地把我放下,我做好了摸到鲸鱼鳞片的准备,屁股却坐在了一团软垫上。
欸?
温暖的火光在我和白津的脸上跳跃,这里是我的精神世界里的房屋。
我们正在我父亲最喜欢的火炉边烤火。
……
完了,完了,真的开始精神结合了。
……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是他的鲸鱼先动的手……白津会原谅我吗?
第97章
“顾承宴,你这次测试怎么回事啊!你看看这里,全班没一个人错,我说过的吧,错了我一定要和他(她)家长联系的!你是我的课代表诶,你你你怎么回事嘛!”
我一边想着完蛋了好丢人,可身体还是遵循记忆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起来,哭得原本横眉怒目的老师温声细语地就差下跪求我别哭了。
抱臂在旁观看我的记忆的白津轻笑了一下,在我一边打嗝一边回教室的时候揉了揉我的脑袋。
……
“宝宝在看吗?没有想家吗?你看,噔噔噔——你离家之前想养的狗你爸爸终于决定要养了哦——哈哈哈他真的做到了家里只能养一只宠物——”
我难堪地一个人在床上打滚意图向母亲撒娇,而妈妈也用养宠物的语气在那端鼓励我穿着她寄来的毛绒衣服做各种如今不忍直视的动作。
白津朝戴着兔耳朵睡帽和妈妈说晚安的我做了个口型:
好、可、爱。
我装在幼小无知的身体里的灵魂就地下线!我恨不得跳起来挡住白津的眼睛!
为什么他看我的记忆就可以是上帝视角,可恶!
……
啊,这是我十一岁被退回老家等死的时候。
我在高热中连呓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感到母亲一直守在身旁,有时则替换成父亲。
他们在商量是否要和本家那边联系,因为那里的医疗资源更好,也有相当著名的向导。
我们家的全部财产只有两颗农业星球,全部抵押也未必能与百八十年不走动的本家搭上关系。
父亲说要不然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