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过太子殿下了。”
夜雨连连,南栖在莲辰的帮助下一人逃脱了。
待他赶到安昭住处时,已快到子时。
而过了子时,他的涅槃之日便到了。南栖不知自己涅槃会如何,但若腹中带着孩子,他的涅槃不一定会成功,甚至还可能会害死他幼小的孩子。
再者,他不认为安昭的药粉能让苍玦昏迷一整晚。要是苍玦追来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得用自己的修为提前将孩子生下来,且让安昭带着孩子先躲起来。
唯有这样,他们才都有选择。
温暖的山洞中,安昭正在理着白日晒的草药,一捆一捆地仔细扎紧,分类放置。他听到外头有动静,且带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以为是雨夜又引来了什么猛兽异类,便匆匆地想用障眼法封了自己的洞穴。
哪知,定睛一看——
来人远看如夜色中的鬼魅,踉跄着朝他走来,一步一蹒跚,已然是千疮百孔之身。
“南栖?!”安昭震惊,冲上去扶住了欲倒的他。
南栖用最后的气力,抓紧了安昭的手臂,他的肌肤冰凉,冷得比死人还透彻。他在疼痛中一次次地忍耐,一次次地绝望,又一次次地将希望死灰复燃。终于,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安昭的住所。
“你怎么回事?!你的修为呢?!”安昭探不到南栖的修为。
“无、无碍……我留了一点给自己。”南栖苦声,满面惫色,带着一丝游丝般的声音,“安昭,救救我的孩子……”
他将自己三百年的修为,全部都注入腹中,催生了自己的孩子。
如今,他的肚皮涨圆,是生产的时刻了。
可他不是女子,必须用仙术剖开肚子,才可顺利生下孩子。
安昭见此,气急败坏,疯了般吼道:“谁教你如此做的?!是哪个混蛋教你这般做的?!你区区三百多的年纪,这会害死你的!你傻吗?!”
南栖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往安昭怀里倒靠。
十二月的寒冬剜开了他的心,砸断了他的骨头,经历过剥皮去骨的意绝,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南栖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灼热的泪水落在安昭的脖颈处,快烫伤他了。
南栖没力气哭了:“没人教我,是我自己想的馊主意。我快没时间了,你救救我的孩子,安昭,求求你了。再不出生,若是他再不出生,待苍玦来了,他便……活不了了。”
他不知自己涅槃之后会如何,也不知自己涅槃之后是否会安然无恙。
如若苍玦在他涅槃前赶到,那他的孩子,则会被误会成麻雀和龙的血脉,必然就会被除掉。
南栖在孩子身上下不得一点赌注,只敢用满打满算最稳妥的方法。
安昭不敢相信地问他:“什么叫作苍玦来了孩子便活不了?你们到底怎么了?”
“……他不要这个孩子。”南栖倒吸一口凉气,解释不动了。寂寥的夜里,南栖的声音清晰,他拽紧了安昭,一鼓作气,狠声道:“帮我将孩子挖出来!”
他疯了!
在安昭眼里,南栖确是疯了。
“我不是医仙,我的术法低微,你……你会活活痛死的!”安昭惶惶不安,生怕南栖会死在他手里,也怕南栖会为了这个孩子送命。
然而,南栖眼底有一束微弱的光,隐隐生起一把火,像极了年幼时,烧毁他的家园的那把凤火。火色的艳丽弥漫了他的记忆,断断续续地往外蹿。
南栖齿尖不停地打战,他痛得快昏厥过去,却还坚持着。
五脏六腑都跟着疼,身子已经成了断节的木头,他还怕什么别的疼?今朝即便是痛死了,那也是他重生的一个契机。南栖什么都不怕了,他经历过绝望、伤心,就差一场生死轮回,好叫他的念想,断得干干净净。
他仅留一丝理智:“我不会死的,涅槃即是重生……只是,我的孩子,要劳烦你帮我带一阵了……但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他的。”
安昭,我一定会来接他的。
待我涅槃,此生便不会再卑微行事。
“什么涅槃啊,你在说什么啊南栖,我是真不敢……”安昭却是胆小的,他从未替谁剖腹过,万一失手……
南栖咬牙切齿,反反复复地向安昭保证。他怕安昭不信他,就拽着安昭的衣衫胡搅蛮缠地哭泣。
子时快到了。
必须要生下来。
南栖苦苦哀求,最终说动了安昭。
一盏微弱的烛火,一把烧得滚烫的短刀,破旧的山洞中除了草药弥漫的香,什么也没有。外头疾风急雨,电闪雷鸣,剖腹之痛如万骨断裂,一分分一寸寸,意识终于被碾得粉碎。风一吹,挫骨扬灰,南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了。
安昭术法不精,依附在短刀上的妖术并不能止疼,它只能短暂地为南栖止血。
若没有那些曲折,南栖眼下应该是在琅奕阁的正居中,由芳泽施法接生。他也不会在血泊中疼得死去活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
来来回回地,全身的骨架都在疼,绵延如漫长的梦境。黑色的旋涡徘徊在他的眼中,南栖暂时失去了光明。
安昭划下一刀,便使他坠入深渊,重重摔落一记,反反复复,疼痛致死。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胸腔仿若被压扁的枯叶,一动不动。
“南栖别睡!别睡!你得醒着!”安昭不断地呼喊他,唤着他。
南栖眼前发白,从黑夜步入什么都没有的白昼,被安昭唤了回来,他口中咬着一块厚实的布料,是安昭怕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唔……”
血肉四溅,仿佛千万利刃从天而降,将南栖生生钉在石床上。
安昭一狠心,费了自己五十年的修为给南栖止血。
南栖这才稍微回过神来,苍白的面色像是死了无数次。肚子上的血痕成了千万道伤疤,在他脑中交织成蜘蛛的密网,也像是夏日里的爬山虎,不可分离,却又别离。
生存于世如此,皆是来受苦一场。
南栖悟了,却悟得太迟。
子时即将到来。
“啊——”
随着一声婴儿响亮的哭声,南栖终于痛昏了过去,脸色煞白,便如真的死了一般。
天空中雷鸣电闪,轰隆巨响,炸白了半边的天,生出一幅白昼的情景。
雨又停了。
南栖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完好地出生了。
小小的一个,是个男孩,被安昭托在微颤的手心中,哭声嘹亮。他吃饱了爹爹的修为,并没有像一个早产儿那般孱弱,他奋力地挥舞着小拳头,皱巴巴的脸还看不出是像谁。安昭欣喜,捏紧的心终于放松了。
他用烫过的刀切断了脐带,泪流满面地将孩子托到了南栖面前,可南栖闭紧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事不宜迟,安昭必须用自己微弱的术法帮南栖愈合伤口。
今日,他就算费尽自己的修为,都不能让南栖死了!
可就在他要施法愈合伤口之际,他发现南栖腹中,还缩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没有和哥哥一样汲取到足够的修为和养分,比方才的婴儿要小了整整一圈。他的气息很微弱,仿佛稍稍一动,便会死掉一般。
安昭顿时软了腿,这竟是一对……双生儿?!
第四十八章 龙族-贰拾捌
凤族的那场火,一直烧到了南栖的梦中。
滚烫,炙热,将所有东西都融化成浆水,烧灭成枯灰。
南栖经历了生产的痛楚,从悲切中醒来,置身这一场大火之中。他的身体变回了九岁那年的大小,一身锦衣沾满了灰尘。他木讷地摊开自己的手,发现指缝中沾满了干涸的血迹。
他扭头,看到了一直照顾自己的侍女,被长剑穿过了心脏。
而他手中的血,就是为了给她捂伤口而染上的。
杀害侍女的凶手,此刻正被东昇一剑砍下了脑袋。那丑陋狰狞的脑袋滚到南栖眼前的下一刻,便被东昇一脚踹开。
东昇喘着气,浑身都是血,他受伤了。
“爹爹!”南栖瞪大眼睛,僵直着身体朝东昇倒去。
东昇立刻将南栖护在怀中,抚摸着他的脑袋,安抚南栖不断颤抖的情绪。
凤族的内乱,彻底爆发了。
“阿栖,你祖母呢?”东昇抱着他,举剑杀出了一条血路,“闭上眼睛!”
南栖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害怕地不敢哭出声:“祖母说去引开他们,便没有再回来了。”唯有在东昇的身边,南栖才感到安心。他抓紧了东昇的衣衫,鼻尖嗅到的皆是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风灌过耳侧,昔日凤族的繁华美满,在今日统统成了废墟。
战火蔓延,毁了一切。
“爹爹,我们的家怎么了?”南栖懵懂地瑟缩在他怀里,耷拉着脑袋。
“没有家了。”东昇愣了愣,如此说道。
他将南栖安置在一片废墟的角落里,转身望着迎面走来的人,平静道:“阿栖,躲在这里不要出来。”
“爹爹!”南栖抓住了东昇的衣角。
“放手。”东昇从未这般冷漠过,惊的南栖很快就松了手。随即,东昇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冷着一道眉目,未握剑的左手燃起一把凤火,他眸中带着火星,风沙席卷成火焰般的漩涡。
而迎面走来的人,不止一个。
东昇以一敌百,挥剑利落,用自己的身躯和血,为南栖杀出了一条生路。他折膝跪在地上,呕出一口黑血。发髻洒落,墨黑色的发贴着他那苍白的面孔,在火光中,是一片暖色的橘。
南栖哭着喊他,东昇都听不见了。
凤王东昇,天资聪慧,三百二十岁时涅槃,获得凤凰仙灵五千年的修为。
每一只纯血的凤凰,在涅槃时获得的修为都不一样。有一千年的,也有两千年的。时至今朝,唯有东昇和南栖的父君,在涅槃时,获得了五千年修为。
是为凤族最有天资的二人。
在东昇五百岁时,他一人平定千军万马,登上太子之位。那年凤族普天同庆,为坐在太子席上的东昇庆贺。
而彼时,春日浮光,槐花树下一见倾心。东昇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一个人了。
那是他不可触及的愿望。
是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执念。
所以在他一千岁时,他孤身一人离开了凤族,消失了整整一年。最后,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归来。旁人都不知道这个婴儿的母亲是谁,只知道东昇视他为掌中珍宝,一丝一毫都舍不得打骂他。
自此,东昇有了一个弱点,那便是他的孩子南栖。
他笃定自己此生在爱人心上都难以栖息,所以他的孩子便叫南栖。
他爱这个孩子胜过所有,爱到可以为他披荆斩棘,为他付出生命。只因他是自己今生唯一的念想,也是自己和那个人唯一的善果。虽是他强求而来,却是东昇一生挚爱。
今日,他便是如此。
东昇气力耗尽,杀遍了敌军。最后,他被敌方偷袭,用一把极长的兵器钉在一棵巨树的树干上,穿透了胸膛,血流不止。
东昇嘶吼,甩出自己的剑,斩断了对方的脑袋。
血溅了四方,夺目的红。
周遭已经没有任何能够伤害到南栖姓命的存在,可东昇却迟迟不能闭眼。
“阿栖,你要去婆娑河,一定要去婆娑河!待你三百二十岁那年的生辰,你会涅槃。而我在婆娑河内,封印了你的一半魂息。”他如是说道,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东昇不愿死,他想等一个人过来,想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南栖哭的伤心,和只受伤的小狗一般爬到了东昇脚边,抱着他的腿:“爹爹,你不要吓阿栖,爹爹……”
凤火烧的极旺,南栖热的心尖发烫,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血液。
他好痛。
“南栖,你留在这里,等他来接你。”
“爹爹……”
“不要怕,爹爹陪你一起等。”爹爹不会这么快就丢下你的,爹爹不放心啊……
大火覆盖了两人的视野,但东昇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的。
哪怕这段感情有始无终,但他终究是会过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的。
而东昇猜的没有错。
凤火的余烟中,有一个身影蹒跚几步,却还是稳当地踏过了遍地灰烬,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东昇想起初见时的场景。
可谓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东昇微微笑起来:“渠奕,你来啦。”就仿佛是素日里,平常人家的一句温语,平淡无奇,却让人心生满足。他看着对方伤心欲绝的表情,忽然觉得,此生没有白来这一趟啊。但为何见你伤心,自己也忍不住要落泪了。
“阿昇……”来人身躯高大,铁血面目,此刻居然声色颤抖,一步都动不了了。
南栖嗫喏地唤他:“将军。”紧接着,南栖跑过去,抓住了渠奕的手,拖着他往前走,费力地喊他,“将军!你救救我爹爹!将军你平日里最厉害了,你救救我爹爹,你快救我爹爹!”
渠奕没有动,今日的天色是灰的,像一抔扬开的死土。
“渠奕,你很久没唤我‘阿昇’了。”东昇笑的很开心,好似一个得到了糖的孩童,说着一个无关紧要地请求,“帮我把这个兵器给拔出来吧,我想死在你怀里。”
听到‘死’这个字,南栖站在原地,瘪着嘴哭了。
渠奕照做了,拔的时候,东昇一声未吭,他已经感受不到疼了。魂息正在涣散,东昇的时间,已不多了。渠奕是明白的,他搂紧了东昇。
东昇被他的温暖包裹,怔了怔,眼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