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些许。马路牙子旁立着崭新的路牌,上面油漆未干,“兴华路”三个字在月华下露出湿润的光。
顾淮之原本想找辆小单车,可逛了一圈,剩下的几个都是“老弱病残”,走两步便会暴毙的破烂样子。顾淮之也不敢上脚,只得散步回家。
此刻,夜色中慢慢升起了白雾。道路上没有一辆车子或是行人经过,街口的红绿灯在轻纱似地雾气里交替亮起,周围静得可以听见树叶在微风里抖动。
他越走越发觉不对,道路两侧的建筑物正一点一点褪去颜色,非黑即白,逐渐隐没在缥缈雾气里。
这场景似曾相识。
可能是电压不稳的缘故,路灯在顾淮之头顶乱闪,忽地熄灭了,四下里黑漆漆一片。与此同时,顾淮之听见身边传来一阵“咔咔”轻响,像是玻璃珠滚动的声音。
顾淮之停下脚步,那奇怪声音也跟着消失了。他定定神,一只手慢慢地摸向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他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一束白光直直照入了缭缭雾气。
借着亮光,顾淮之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奇怪的东西横在路边。白雾渐浓,也瞧不清这具体是个什么,隐隐可见轮廓。从侧面看,它大概有一米长,姿势如跪在地上的怪兽。
顾淮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满是冷汗,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脊骨直冲头顶,冲得手脚都微微发抖。
俗话说,恶鬼怕恶人。顾淮之觉得自己少时不学无术,长大私人生活糟糕,勉强也算小半个恶人,大概能唬住半个小鬼。
他很紧张,觉得有些热,解开衬衫领口处的扣子,点了根香烟给自己壮胆,继续向前。
等顾淮之走近,才看清那“趴在地上的怪兽”是一辆喜羊羊造型的儿童摇摇车。
顾淮之:“......”
他刚刚竟被这玩意吓个半死,脸皮不免发烫,恼羞成怒踹了它一脚:“我可去你奶奶的!”
儿童摇摇车有些年头了,不太好用,经顾淮之这一踹,居然自己晃悠了起来,一边晃一边唱起儿歌:“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顾淮之又好气又好笑,他从兜里寻摸出几个一块的硬币,放在了摇摇车上。
街道上,雾还没有散。
顾淮之回到出租屋,已经是十点,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他没有在意,脱下沾上汗水的衣服,将白玉手串放到床头柜上,准备洗澡睡觉。
他关上卫生间的门,才洗了一半,一阵奇怪响动便从卧室的方向传了进来。卧室里头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
顾淮之心生警惕,他裹了条浴巾,悄悄将耳朵贴在了门边。因为两间屋子挨得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脚步声与推拉抽屉的声音。
他猛地打开门,却没看见有人,倒是看到地上放着一张照片。
是顾淮之和他父兄的合照。
照片背景是家拉面馆。
照片中的顾爹大大咧咧地勾着顾淮之的肩膀,哥哥则站在他们身边,三个人笑得开心。
顾淮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高中时除了体育,科科红灯,隔三差五被通报批评,一度在劝退的边缘大鹏展翅。
顾爹不想让小儿子这么荒废下去,花了钱,将他塞进国外一个三流野鸡大学混文凭。
大二那年,顾淮之放假回国,飞机因天气原因延误。等他落地,差不多将近凌晨一点了。
大冬天的,顾爹和哥哥就等到了一点。
顾淮之见到父亲和哥哥,很是意外:“这么晚了,我自己能回家。”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顾爹点了根烟抽,“你小时候上学,非得叫我去接你。有一次我太忙走不开,没去接你。你倒好,回家之后拿着妈妈的照片闹着告我的状。”
“难得今天我有空。大晚上的,万一你看其他小伙伴都有人来接,心里不平衡,回家了再像小时候那样到妈妈照片前嘟哝我几句。什么‘哎呀爸爸又不管我......’之类的。你妈妈走之前就疼你,一听这话,免不了晚上到梦里拧我耳朵。”
小时候的事情顾淮之大都记不清了,不过他母亲刚去世的那一阵,的确是闹着顾爹接他上下学。
还是小孩子的顾淮之不太能理解死亡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妈妈离开了家,并再也不会相见。他心里害怕哪一天也见不着爸爸了,所以才会以用这种任姓的方式表达。
但是后来,顾爹越来越忙,很少回家。顾淮之也越来越野,整日在外头玩。父子两个平常时连话都很少说了。
“儿子,阿爸爱你。”说着,顾爹拍拍顾淮之的肩膀,“没吃饭呢吧?我知道有家店拉面做的不错,去尝尝?”
哥哥全程都很安静,没有说话。直到来到机场外,他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给顾淮之戴上,笑了笑:“别冻着啦。”
顾淮之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哥哥。他的哥哥自小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处处优秀。姓子也好,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一张笑脸。
不像顾淮之,野猴成精。
顾淮之感觉到温软围巾上传来的热意,烘得他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他问:“哥,你不冷吗?”
顾淮之的哥哥侧目看他,一双桃花眼弯成漂亮的月牙形,轻声说:“不冷,你戴着吧,挺好看的。”
那天晚上,顾淮之破天荒地没有联系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而是跟着他们去了家附近的拉面馆。点了一碟老醋花生,两大碗牛肉拉面,三杯啤酒。
顾爹一时兴起,便照了张照相。
顾淮之回过神,把地上的照片放回床头。他没敢多想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又仔细检查了门窗,确定没什么异常了之后,这才换上衣服关灯睡了。
顾淮之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凉风从身侧吹过。屋子里还老是有“咔咔”地轻响,像是很多玻璃珠在地上弹跳滚动。
顾淮之心烦了一会,猛然记起,他根本就没开窗户,哪里会有风?屋子里也根本没有玻璃珠。
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顾淮之睁开眼睛,稍一转头,就瞧见个人形黑影站在了门口。它身形略矮,低着头,正对顾淮之的床,似乎正在看着他。
这明显不是个人。
顾淮之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打开了床头的灯。橘黄色的灯光刹时亮起,然而门口处空空的,并没有什么诡异黑影。
他惊魂稍定,又关上了灯。
黑暗之中,那个影子再一次出现,这回它站在了衣柜前,距离顾淮之更近了些。
它还在看他。
☆、白玫瑰(3)
顾淮之勉强保持着镇定:“兄弟,你先别过来,等我穿个裤子,我们好好谈一谈。”
说着,顾淮之拿起丢在床边的裤子。他才穿上,抄起手机就从床上蹿起来,扭头就朝大门口跑。
顾淮之才出卧室,卧室的灯“啪”一声亮了。
他租的是间七十平的小户型,卧室距离客厅很近,按照常理,不到一分钟就能到门口。但顾淮之发现,这两个屋子的距离被拉长了,他每向前一步,门就向后退一些,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黑暗之中,“咔咔”地声音就跟在他背后,如影随形。顾淮之不敢回头,等跑到门口,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了。
他一手攥着手机,另一手放在门把手上,用力打开了门。刹那间,楼梯口里的灯光自上而下照进屋子,映得地面泛起暖黄的颜色。
那声音还跟在顾淮之身后。
这是一栋老式居民楼,楼梯很窄,两侧又堆满居民的各种杂物,像是百米跨栏的赛道。好在顾淮之身手敏捷,没被对门老大爷的几捆大葱绊倒。
楼道口处,有个年轻人正不紧不慢地往里走。顾淮之慌慌张张的,也不看路,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年轻人身上,“咚”地一声,两人双双倒地。
年轻人梳了头利落的短发,穿着件白衬衫,样子斯文清俊。他坐起来扶正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抬头看顾淮之:“你跑什么?”
顾淮之瞧年轻人有些眼熟,但忙着逃命,也没工夫细看。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爬起来就往外蹽:“有鬼追我,我不跑等着当场去世吗!”
年轻人“哦”了一声,慢慢地往后张望:“还有这么新鲜的事?”
原本跑出去的顾淮之又折回来,他不知道从哪钻出来这么个沙雕,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去看鬼。他听那诡异声音越来越近,一下子把年轻人从地上拉起来,“别看了,快跑,狗命要紧。”
年轻人被顾淮之拽在身后,活像个被恶霸调戏了的小娘子:“嘤嘤嘤,你拽得我好痛哦。”
顾淮之:“???”
年轻人笑了笑,声音如林间山泉,清清泠泠:“哎,顾淮之,你不认得我啦?”
顾淮之右眼皮一跳,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你怎么知道我?”
“我们之前见过的。”年轻人轻轻说,“淮扬的淮,之乎者也的之。那一夜,你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送给了你我名片,我们说好下次再见的。呵,什么男人,你还拿了我的手机号。怎么一睁眼就把我忘了?我姓赵。”
顾淮之脑子里“嗡”地一声,两侧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抓着赵素衣胳膊的手凉得似要失去知觉。
赵素衣,勾错他魂的那个王八蛋!
今天见鬼,估计和这个王八蛋脱不了关系。
赵素衣看着他,眉眼间是温柔的笑意:“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刚刚我看见了,追着你跑的那位,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似乎有话想对你说,没准你和她聊一会,她这个封建迷信的接班人就愿意和你共建社会主义了。”
顾淮之停下来喘口气:“神他妈共建社会主义,我都不认识她,怎么跟她奔小康?”
“一回生两回熟,聊一聊就认识了。你看我们现在,不也聊得挺好的吗?”
顾淮之:“......”
“还有,话不要说死,没准她还是你的熟人。”赵素衣转身一指后面,“你听,她过来了。别动,信我,我不会害你。”
赵素衣语气很认真。
“咔咔”地声音突然停止。
“她就在你背后,你要不要回头看看,她真的很漂亮。”
顾淮之半信半疑地转过身,却没有看到什么诡异黑影。地上仅有一只雕刻白玫瑰花纹的手串。
“这是个小姑娘,”赵素衣弯腰将手串捡起,偏头看向微微发愣的顾淮之,“有些老物件和人待得久了,会通人姓,继而变成‘灵’。‘灵’介于妖鬼之间,大部分因善念而生,通常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相反在某些时候,还会替主人抵挡灾祸。她不是恶鬼,也不想害你,只是有话想跟你说,你要不要听?”
严格来说,这只白玫瑰手串并不算顾淮之的东西。它真正的主人,是顾淮之去世多年的母亲。
顾淮之低头看着赵素衣掌心里的白玫瑰,一颗颗羊脂玉珠散发出浅淡温润的光。
他沉默片刻,说:“好。”
赵素衣笑了笑,重新将白玫瑰放在了地上,对顾淮之说:“有打火机吗,借我用用。”
顾淮之平时有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抽烟,打火机这种东西基本随身带着。
赵素衣单手接了顾淮之的打火机,它在他五指间转了圈,上头的金属盖子“铿”一声开了,冒出簇尖尖的火苗来。
火苗忽地变成了柔软的天蓝色。
放在地上的玉手串不见了,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淡淡的玫瑰花香。
蓝色的火焰映照女孩秀气的脸容,她抬眼望着顾淮之,慢慢向他伸出了手,似乎想拉住他。她的手很白,手指修长,袖口绣有白玫瑰的花纹。
她眼睛里闪动着月光,正视顾淮之,小声地唤他:“哥哥。”
顾淮之缓过神,大着胆子将手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须臾之间,他通过她,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白玫瑰的故事。
也是他父母的故事。
顾淮之的父亲顾卿,年轻时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三天两头就换一个女朋友。这最近又瞧上了某大学的校花,私下打听到那校花喜欢读诗,于是买了不少诗集苦读,打算在她面前一展文采。
顾卿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苦读诗集这事一传到他那些朋友耳朵里,大觉新鲜,纷纷跑来看热闹。
那天傍晚,顾卿和往常一样来找校花。这时候啊,他听到一阵轻灵灵地笑声。笑声飞过人群,飞到他的耳朵里。他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了个姑娘。姑娘正与同学聊天,笑得眉眼弯弯,清丽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活泼地像春天的风。她红色的裙子在他眼前飘呀飘,和晚霞一样漂亮。
顾卿目光黏在那姑娘身上,立马扔了手里的《徐志摩诗集》,扭头对他那窝狐朋狗友说:“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位水莲花一样的姑娘。”
众人哄笑:“文化人文化人!顾少这话说得一股酸臭气,那水莲花是你心心念念的校花吗?”
顾卿摇摇头:“不是。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想认识她。”
众人又笑了起来:“哎呦,人都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顾少这回鱼还没打着,就先开始晒网换目标了。”
顾卿掐灭手里的烟屁股,瞪了他那些小兄弟们一眼:“滚你妈蛋,我认真的。”
顾卿的确是认真的,他遇见那个姑娘之后,就开始把自己打扮得一本正经,也不去跟小兄弟们泡吧鬼混了,天天在某大学门口蹲点,风雨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