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子夜时分,屋内的烛火已经熄了,床上传来花酌平稳的呼吸声。季萧只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到由雕花屏风分隔开的软塌边,将外衣脱了,好似只是小憩一般枕着胳膊仰面躺下来,合上双目。
初秋的夜里夹杂着丝山间的寒气,花酌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灰蒙的,身上浸了股凉意,才发觉自己睡着时蹬了被子,被冻醒了。
花酌起身披了件衣服,准备去趟茅厕,快走到门口时才想起屋里还有季萧这个人。
他平日里睡得早,季萧又每日早出晚归,两人一天下来能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花酌瞥见他衣衫单薄的躺在那里,便取了条薄毯过来,轻手轻脚的打算给他盖上。刚一接近,习惯浅眠的季萧便倏然睁开了双眸,条件反射的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力道极大,攥得花酌有些吃痛。
“林秋?”季萧松开他,目光在看到他手上的毯子时稍滞了一下。
“你倒是够警觉。”花酌抽了口气,没什么语气的将薄毯扔到他身上,揉了揉发痛的手腕。
“抱歉,习惯了。”季萧站起身来,偏冷的音质即使无意中也夹杂着淡漠,看了看他的手腕,在昏暗的房中只有灰蒙的轮廓,“疼么?”
“当然疼了。”花酌毫不客气,手腕上的痛感愈发明显,心疼自己道,“我好心怕你受凉,竟反倒被你伤着了。”
“抱歉。”季萧又说了一遍,转身替他拿药油,“我睡着时轻易不会让人近身,习武之人身骨强健,也不易生病,你往后还是不要靠过来。”
花酌接过他手里的药油,点点头,叹道:“长记姓了。”
季萧闻言顿了一下,正要开口,又听见花酌发愁道:“我这手不会被你攥废了吧?怎的这么疼?”
“只是小伤,休养两日便可。”季萧略微蹙眉,道,“那瓶药油很管用,涂完应该就无事了。”
“是么?那就好……”花酌放心了,面露惋惜,道,“只是可惜,我这两日都不能提笔写字了。”
“不过不能写字倒是其次,就是小解的时候……有点麻烦。”花酌若有所思,“扶不稳。”
反应过来他的话,季萧顿时内疚全无,脸色一沉,穿起外衣没再理他,打算去前院练功。
关上门的瞬间,身后便传来了那人压抑住的憋笑声,季萧立刻明白过来那人是故意的,脸色一时间黑如锅底。
临近午时,昨夜前来禀报的影卫忽然找到季萧。
“少庄主,铁铺那边的剑已经定好了,两日之内便可送去。”影卫道。
季萧练了一上午的剑,额前的汗水已经一路淌到了下颚,听到影卫的话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然而影卫禀报完却迟迟没走,季萧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属下……今日去铁铺的时候,看见了少夫人身边的小厮。”影卫犹豫道。
季萧记得那个时常跟在花酌身边的二福,问道:“他在铁铺干什么?”
影卫道:“他去的不是铁铺,而是隔壁的香料铺。按理说,这种东西叫下人采买便可,不必少夫人身边的小厮亲自去,属下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
季萧皱眉,“说下去。”
“属下一路跟着他,发现他先是去了香料铺,然后去了成衣店,最后又进了一家玉器店,但却始终没买任何东西。于是属下就查了一查,发现这三家店皆是风雪门名下的产业,而且店铺都刚刚改整过。所以,属下怀疑……”影卫抬眸看了季萧一眼,没再说下去。
季萧沉默了半晌,眼底沉静如水,脸上丝毫表情也无,让人猜不透心绪。
影卫站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安静待命。
少夫人尚且年轻,初到山庄,不懂事也很正常。庄内出现了这种事,若是放在以前庄主掌权的时候,应该还能从宽处理。毕竟有和风雪门的交情在,而且外人又尚未得知此事,直接小事化了也不是没可能,但如今掌权的人是少庄主,就未必会……
过了良久,影卫终于等到季萧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带着低沉的磁姓,“去将那三家店的名字写下来,交给管家。”
“告诉他……往后,庄内所用的香料,定做的衣服,需要的玉器,都从那里购置。至于以往给山庄供货的店铺……多给些银子,只当是赔罪了。”
花酌:手疼,发抖,对不准。
季萧:闭嘴:)
第10章 是我季萧的夫人
影卫怔了一下,领命下去。
季萧眸色微沉,细想了片刻,微皱起眉,将剑收入鞘中,转身去了后院。
这日晚上,季萧明显心情不大好,少见的回来得很早。他今日特地向宅内的下人打听了一些花酌近日的情况,听完以后脸色便一直沉着。
这个时辰花酌还没睡下,正坐在桌边翻看账册。见到季萧进来,连忙将账本合上,塞到枕头底下。
“这么早就回来了?”花酌一派自然的问道。
“嗯。”季萧没注意他的举动,径自将剑放在紫檀书案上,这才转过身来看向他。
“这是?”季萧目光落在花酌桌上的一个木盒上。
“哦,庄主今日刚得的玉叶长春,给我送了一些。”花酌道,“我泡茶的手艺还不错,要尝尝么?”
庄主……
季萧看向他的目光怔了一下。
他成亲第二日去见长辈的时候,对季弘喊的不还是“爹”么?怎么现在又成了“庄主”?
“我爹他……待你不好么?责骂你了?”季萧忽然问道。
花酌一脸莫名的看着他,“没有,他待我挺好的,怎么了?”
季萧眸色冷了下来,依旧保持着平静。
难不成……林秋那日只是在长辈面前做做样子,到了他面前,就连样子都不做了?
他今日听下人说了不少,觉得林秋好似根本没把万清山庄当做是自己家。他缺银两、开店铺的事,从来没同自己提过,对自己的父亲,称呼也这般生疏,就连他之前允许了林秋唤自己的表字,林秋也一次都没唤过。
难道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那他当初上赶着嫁给自己是为了什么?
季萧脸色发冷,整个人身上散发着寒气。
花酌不禁警觉。
……这又是怎么了?
“清昀?”花酌声音很轻,试探的盯着他。
闻言,季萧冷冽的眸忽然动了动,看向他,语气尚未缓和过来,生冷的问道:“你叫我什么?”
花酌噎了一下。
喊错了?
季萧见他不说话了,气不打一处来,继续冷着脸,道:“成婚之前,我叫你认清自己的位置,你是不是没记住?”
花酌愣怔,疑惑道:“我怎么又没认清了?”
他也没做过什么越矩的事啊,只是私自接管了几家店铺而已……这件事季萧应当是不知情的。
“你自己心里清楚。”季萧有些恼火,目光辗转间瞥见花酌藏在衣袖中的手腕露出一抹青紫,皱眉问道,“你手怎么回事?”
花酌闻声下意识的抬了抬手臂,衣袖滑落,露出腕上整片的淤青,反问道:“这不是早上你弄的吗?”
“废话。”季萧不耐烦道,“我给你的药油,你没用?”
花酌道:“用了,但效果不大。”
“怎么会……”季萧不相信,上前用手掌托住他的手腕看了看,道,“只是普通的淤青,你是不是没仔细涂药?”
花酌茫然道:“我仔细涂了的。”
“热敷了没有?”季萧问。
“什么?”花酌疑惑。
季萧胸闷的吸了口气,皱眉道:“用药油之前要热敷,你不知道?”
花酌迟疑了一下,摇头。
“果真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从小到大没受过伤是不是?”季萧语气嫌弃,叫下人打了盆热水来,转而斥责道,“不会用药就找人问问,手伤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花酌眼角跳了一下。
那赖谁啊……
花酌没作声,看着他坐到自己身侧,亲自拿毛巾浸了热水,拧干,敷到自己手腕上,待到毛巾凉了一些,就重新浸过热水,拧干,再敷上来。如此重复了三次,才将药油倒在掌心,慢慢揉到他受伤的手腕上,力度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粗粝的掌心触到手腕的皮肤,将温度一路传递到了胸口,花酌隐隐觉得胸腔有股暖意,眸色松动不少,动了动唇,道:“季萧……”
原本气氛已经缓和下来了,却不知哪点又触到了季萧的逆鳞,惹得他怒目,神色冰冷的抬眸道:“你叫我什么?”
不等花酌说话,季萧又忽然冷嗤了句:“真是够善变的。”
花酌顿时无语:“……”
到底谁善变?
“少庄主,”花酌脾气也有些上来了,知道这人姓子差,思路也不正常,于是压着火问道,“我到底怎么你了?是因为玉叶长春不爱喝,还是因为你爹没责骂我,亦或是我将你名字喊错了?有何不满你直说便是,何必如此阴阳怪气的。”
“少庄主?”季萧被这人气笑了,放开那只已经上好药的手腕,道,“我让你叫我清昀,你要么不叫,要么变着法的叫,是故意气我是不是?”
“还有,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既然进了我家的门,那这万清山庄便是你家,我叫你认清自己的位置,是希望不要让旁人觉得,你这个少夫人做的像个笑话。”季萧冷言冷语,听得花酌一头雾水。
“你嫁进了我季家,还管我爹叫庄主,你叫人添置了那么多东西,却一分也没动过山庄里的银子。我问你,你自打来这儿这么些日,对山庄可有了解了?庄内的景色,可都逛过了?内门外门的弟子,可都见过你了?平日下人见了你,都会称你一声少夫人,可你扪心自问,你可曾真的把自己当成过少夫人?”季萧冷淡的眸色直直看着他,道,“我不管你当初想嫁进来的原因是什么,但至少现在你在我万清山庄,是我季萧的夫人。其他的我可以由着你,但我方才所说的那些,你至少要做到,明白么?”
花酌脑子里短暂的陷入空白,哑然好半晌,才回味过来。
所以他生气的原因……就是这些?
花酌沉默半晌,心想着,做给旁人看的话,真的有必要做到这般细致么……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季萧见他好似在发呆,不禁皱起眉。
“听到了。”花酌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大自然,道,“不过……清昀,我们现在的关系,不是只有两年吗?你之前答应过的,说两年之后便送我回风雪门,你……是不是给忘了?”
季萧冷声道:“我自然记得。怎么?难道就因为有期限,所以连这些都不好好做么?”
花酌皱眉道:“不是我不好好做……而是假若我这么做了,往后哪日再同你和离的话,旁人难道不会觉得很奇怪?”
季萧一怔,反问道:“这是我的家事,他们觉得奇怪关我何事?”
花酌略懵。
那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不过倒是有一点。”季萧神情淡漠道,“当时你答应成婚的时候,我的确以为你不会走了。”
花酌一愣,道:“为何?”
季萧道:“因为那时是你主动要嫁过来的。”
谁?!
完全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理解,花酌无力深究,头疼道:“那现在是不是不必了?我既然要走,那这些规矩应当留给你以后的夫人才是。”
“什么以后的夫人?”季萧皱眉看着他。
“就是你休了我之后再娶的那个啊。”花酌道。
季萧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冷淡道:“你想多了,我季家的家规里可没有休妻另娶一说。就算我与你和离了,也不会再娶一个。”
“何况,你以为我是让你做戏才要求那些的?我早就说过让你尽好自己的本分,难不成都是说来玩闹的?”季萧不容置疑道,“你我的关系虽然只有两年,但你应做的也该一样不落的做好,明白么?”
花酌没有细听,还在纠结他方才的话,迷茫道:“等等,你为何说不会再娶?你家……还有这种家规?”
“有何好大惊小怪的?”季萧瞥了他一眼,道,“季家之人重情重义,一辈子只能娶一人,这是自祖上就定下的规矩。且包括我爹在内也是一样,我娘自生下我后两年便过世了,他至今不也未曾娶过旁人么?”
花酌讶然,不可置信道:“那,那你还跟我……你,你就打算,将来自己过一辈子了?”
季萧并不否认,道:“是这样。”
花酌顿时五味杂陈。
当初明明还说两年以后可以让自己再娶或者改嫁,怎么到他那里就成了终身不另娶了?且这么大的事,他竟还淡定的像与自己无关一样。
花酌一时沉默,忽然有些想知道,季萧如此费心的想娶他,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起初在得知庄主将山庄的主权交给了季萧时,还以为季萧想得到的仅此而已,可到现在他却发现……季萧似乎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他的目的,也绝不是出于财权。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季萧已经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淡道:“要说的我已经说过了,我还有事,得出去一趟,你早点歇息。”
花酌欲言又止,见他走了,只好抿了抿唇,目光重新落在桌上那个木盒上,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恍惚。
这人还真是……叫他难做。
翌日早上,季萧照旧出了门。
二福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将一封书信交给花酌,说是方才刚收的。信笺上没有